一路向西,似水流年

旅途歸于旅途,現實歸于現實,我寧愿相信,他健康的活著,只是屬于我的那一頁,隨著票根一起撕掉了。
我站在三月的寒風里等莫少。他的名字讓我想起香港導演莫少聰,金魚眼睛,完美的嘴唇。
作為一個25歲、自稱剩女的人,我最大的特點是喜歡做白日夢。常常,當某一個場景第一次擺在面前時,我會忽然覺得這是自己早已經歷過的事情,這使我時常陷于一種不靠譜的夢游狀態,以至于對前生今世這件事深信不疑。
按照約定,莫少將拿著一本日本漫畫《死亡日記本》。在人來人往的商場門口搜尋一個手里拿漫畫的男子是件力氣活兒。其實我也可以閉著眼睛什么都不做,因為我如約穿著胸前有個阿童木的T恤??墒?,我希望能在他看到我之前,看到他。
這出很狗血的鬧劇,結束于有人在背后大叫一聲“沈毅”。
“我背后又沒有阿童木!”
“難道我不能在樓上看到阿童木,然后下樓繞到你身后?”
“你真患了絕癥?”
“別提這事兒,傷心……”
莫少很瘦,深藍色的帶帽衫更強調了一種久臥病床的蒼白。三月了,他還戴著黑色的絨線帽,突起的額頭被包裹著,像只外型完美的鵝蛋。眼睛不大,但眼眸小豆子似的。他的外型讓我感覺滿意或者親切。我在心里對自己點點頭。
“你確信他能跟你一起去敦煌?不會在路上——”蓮北做了個咽氣的表情。我白了她一眼,卻有些心虛。
晚上,我夢見自己走在大漠落日之中。風沙似刀子一般吹在臉上,我低著頭,努力躲過風,卻看到血一滴又一滴地落在沙地上。
“不如我們換個地方。你去過鳳凰么?”
“我想去敦煌?!?/p>
“鳳凰也不錯聽,沈從文的家鄉……”
“我只想去敦煌。”
按蓮北的邏輯,愛一個人只需要一晚上的時間,如果要求低一點兒,五分鐘就夠了。我大可以在決定休年假前,參加一次交友活動,選擇一個能夠陪我去敦煌的“男盆友”。
蓮北是我最好的朋友,似乎上帝將愛的能力都分給了她,以至于我這里成了索馬里。我無法接受相親派對,更無法想象日后要與出差途中坐在身邊那個戴金項鏈的男子同床共枕。當蓮北將一切我無法想象的愛情方式統統演繹了一遍,準備與一位年長自己11歲,有房有車父母死光的大學老師談婚論嫁時,我決定征集一個臨時男友,陪我度過“漫長”的年假。
我發了征集臨時男友去敦煌的帖子,莫少的留言在最后一刻闖入我的視線。
“我是一位26歲的絕癥患者,對我來說,再去認真談場戀愛是不可能的。或許我們可以心照不宣地完成這次特別的行程,無論它對于你將如何,但對于我來說,必定終生難忘。
PS:我目前身體狀況穩定,醫生同意外出?!?/p>
女人心中總有沒完沒了的被銘記情懷。這是我選擇莫少的原因。
“上火車的時候,你穿什么顏色的衣服?”
“黑色。”
“好,那我也穿黑色。”
“你喜歡吃康師傅還是今麥郎,吃辣嗎?”
“都行?!?/p>
“鴨脖子或者泡椒鳳瓜,你喜歡哪個?”
“泡椒鳳爪?!?/p>
臨行前,我必須把所有工作交接好。在這日理萬機的時刻,莫少不時從QQ上跳出來,就準備工作請示我的意見。
在某一刻的失神恍惚中,我想起小時候與母親出門看電影之前,她問我穿涼鞋還是穿皮鞋,帶蘋果還大白兔奶糖。
我們一路向西,綠色植被由闊葉林變為針葉林,愈來愈少。黃土高原的春天還沒來,杏花卻搶先開了。雪白的一樹,忽然孤伶伶地站在山崗上。車到蘭州,停車8分。
“下去透透氣。”莫少背起我裝著金銀細軟的小背包,向站臺走去。我跟著下車,站在賣小食的推車前挪不動步。
“沈毅!”不知什么時候,莫少身邊竟然站了一男一女。男孩兒足足比莫少高出一頭,手臂很隨意地搭在他肩上,女孩兒的臉色紅潤得有些不正常,似乎血太多,時刻要噴薄而出。
“這是我女朋友沈毅,這是王娟,我大學同學,這是他先生,我大學哥們。”
春天離三月末的蘭州城似乎還十分遙遠。莫少冰冷的手指包裹著我的手,像下雪天,將手指伸進一團潔白的、沒有人動過的雪棉被中。
開車鈴聲響了,“好好照顧她!”莫少拍著他哥們的肩膀說。
“你們也好好的——白頭到老……”女孩兒的眼睛望著我,臉更紅了。
列車徐徐開動,兩人跟著列車,先是慢慢地走,然后快步地走,終于,走到了無濟于事。我們飛奔在地上,他們的手揮在空中。
在這出莫名其妙的戲碼里,莫名其妙的感動讓我說不出話來。
莫少點了一支煙,我們站在車廂接頭處,似乎過了很久,才緩過神兒來。
“我在蘭州讀的大學,那個女孩兒是我的前女友。我們約好了,都要幸福?!?/p>
“住你上鋪的哥們搶了你女友?”
話一出口,我便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口。蓮北說,剩女嘴里吐不出象牙。
莫少嘴角動了一下,臉上有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那時候,我有一個又長又酸的網名,叫‘一路向西似水流年’。”
車窗外的景物流水般飛逝而去,在煙草的淡淡香氣中,世界靜默了。
聽莫少講述敦煌的前生今世,我有一種錯覺,其實自己不必親來敦煌。找個不錯的茶館,來壺陳年的普洱,茶香繚繞中,侃侃而談便已到了神游的境界。
“我大學畢業的時候差點兒去敦煌研究院。”
“你學歷史的?”
“確切說是考古!”莫少得意洋洋地等待我的反應。我故意裝作無所謂地望著遠方。他探究地看了我一會兒,有些無趣地也將臉投向遠方。
離開敦煌的前一天,莫少提議隨便走走。于是我們漫無目的地走在小城的街上。在每個路口,都不約而同地選擇某個方向。
“怪了,我本來準備石頭剪刀布的。”莫少說。
“你可千萬別說什么心有靈犀,俗!”我莫名地有些煩躁。
黃昏在不知不覺中到來,我們已經走到了城市的邊緣,眼前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莫少提議沙漠賽跑,我欣然應允。我們撒腿向沙漠深處跑去。腳像踩在棉花堆上一樣,愈是用力,愈是難以自拔。莫少很快超過了我,在夕陽的逆光中,他整個人被染成了金色,晃動著,像一團灼熱的火焰,忽然,他將帽子摘了下來,露出小和尚似的腦袋。我忽然感到筋疲力盡,蹲在沙地上,心轟地一聲沉入在血一樣的黃昏里。
“累了?”莫少大大的回力球鞋出現在我的眼前。前生今世、似曾相識的場景,是小時候跌倒時,父親的腳,還是小學體育課偷懶時,老師的腳?
“戴上帽子,別著涼?!蔽也桓姨ь^,怕他看到我悲傷的臉。
“好了?!彼紫聛?,伸頭看我,呼呼喘著熱氣,線帽戴歪了。
我伸手幫他扶正帽子。他一動不動地看我。
“你是金子做的?!?/p>
“嗯,你也是?!?/p>
風從沙漠深處吹來,帶著哨音,不遠處的沙塵,慢慢地,被卷成一個筒,快速向遠方跑去。
“走吧。再不走,我擔心我們的故事會演變成旅途艷遇了?!蹦僬酒鹕?,拍拍我的肩。手指不小心劃到了我的耳朵,冰冷的,水晶般。
“旅途艷遇不好嗎?”
“嗯?!?/p>
36個小時后,我們在南京火車站揮手告別,融入人海。
午餐我只喝了一小碗湯。蓮北探究地問我怎么了。我說有點兒累。
莫少的QQ一直黑著。我給他留言:你還好吧,多休息。
蓮北問我晚上可不可以陪她去選婚紗,我說好。她發過來一個流冷汗的頭像,說“你好像變得會說人話了?!?/p>
辦公室樓下,紫荊花正在開放。當我第101次失神看那花樹時,在花樹的旁邊,站著一個戴黑色線帽的男子。沖出電梯的時候,我撞了一個人,他問我去哪兒,我的嘴巴卻像貼了封條,腿只顧著向前走,工裝窄裙被繃成一個扁筒。
花樹下,有很多人,卻沒有那個人。
或者,他是來看我最后一眼。我被臆想的悲傷沖擊得站立不穩,用手撐著樹干,幾片花瓣悄無聲息地滑落下來。
蓮北穿上婚紗真美。每一件都美,每一件的美都不同。
婚紗、婚宴甚至結婚,我曾經認為這些人生可有可無的東西,以極盡魅惑的姿態出現在我面前。不知是它們被施了魔法,還是我被施了魔法。
蓮北的婚期定在一個月之后。她說:“要不,你帶莫少一起來吧。”我嘴硬道:“他跟我有什么關系?!痹挍]說完,鼻子竟然酸了。蓮北正在跟婚紗店小姐討價還價,百忙中丟給我一句“你別自欺欺人”,我坐在那兒,忽然覺得自己好喜歡自欺欺人。
在夢里,殘陽似血中,莫少冰冷的手指撫摸我的臉頰,他頂著一頭烏黑漆亮的頭發,風將發絲高高掀起,露出圓潤的額頭。我想努力站高一點兒,親吻它,風卻忽然變大了,他像一堆瑣碎的砂石被風卷在半空,在風中,一個聲音說:“就此別過吧?!?/p>
我在絞痛中醒來。窗外有零碎的春雨。似乎很久很久之前,有過同樣的委屈、同樣的疼痛。
莫少的QQ頭像一直黑著,我夜夜噩夢,卻不愿意去證實什么。旅途歸于旅途,現實歸于現實,我寧愿相信,他健康的活著,只是屬于我的那一頁,隨著票根一起撕掉了。
“打他手機吧。或許他正在病床上對你牽腸掛肚。他不敢主動愛你,因為自己給不了你未來,但你可以去愛他呀,多一次戀愛,對你這種人是有好處的。要不你不知道你自己的燃點有多高?!鄙彵倍酥槐トA士在我耳邊作老和尚狀,而我假裝喝高了,趴在桌上。淚水透過襯衣袖子流在我的胳膊上,冰涼冰涼,水晶似的。我那樣堅強,那樣憤青,那樣無所謂,我怎么可以哭著對蓮北說,如果讓我看著他在我面前消失,我寧愿一輩子與他形同陌路,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蓮北結婚那天,穿了一件大紅色的婚紗,她說:“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比什么都重要,再說我早就不純潔了?!蔽掖┲奂t色連衣裙站在她身邊,看她笑靨如花,看她眼含淚光。我的心始終沉浸在淡淡的憂傷之中,仿佛某個久遠的午后,與友人說再見,卻再也未曾見過。
從蓮北的新房出來,已經過了夜里十點。手機上有7個未接來電,都是莫少打來的。我的心慌亂地疼痛起來,不好的預感陰云般揮之不去。最后一個電話是6點10分打來的,彼時我在觥籌交錯,而他或許正在病床上掙扎,電話只能由他的家人拔打,而他,連發一條短信的氣力都沒有了。初夏的夜晚涼爽宜人,我渾身發冷地站在原地,錯過了一輛又一輛對我鳴笛的出租車。
電話忽然響起,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怎么不接電話?想嚇死我……”
莫少的聲音健康而陽光,我的喉嚨卻被塞滿了,心里有很多話,卻一句也說不出?!吧蛞悖蛞恪保陔娫捘嵌瞬煌5亟?,“我以為你……”話說到一半兒,又被塞住了。
“嗯,本來是要死的,遇到你就不死了?!毖蹨I已經流到了嘴角,我想說,只要你不死,說什么我都愛聽。
在飄著炸雞腿香味的肯德基餐廳里,莫少拉著我的手。夏天來了,他的手指終于不那么冰冷,絨線帽也被摘了下來,露出小和尚般的腦袋。
“你得的是什么絕癥?”
“血小板低啊,慢性病,很難治,不過也不要命?!?/p>
“那你為什么要剃光頭,戴絨線帽?”
“因為我對洗發水過敏。戴絨線帽嘛,沒辦法,天冷?!?/p>
“那你干嘛那樣留言?”
“為了擊敗對手?!?/p>
“你回來為什么不理我?”
“我想看看這究竟是一場愛情還是旅途艷遇?!?/p>
“看來你是個對感情認真的人?!?/p>
“那當然,剩男剩女不都這樣么?”
“那假如與你一起旅行的不是我,是別人,你也會愛上她?”
“假如毛澤東沒有戰勝蔣介石,假如文化大革命還沒結束,假如我爹沒遇到我媽……傻瓜,歷史是不能假設的。太較真兒,剩女要變老太婆?!?/p>
“最后一個問題,你有沒有去過我公司,站在紫荊花樹下偷看?”
“幻覺有時也代表一種現實。比如,你有沒有這樣的經歷,你明明站在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很熟悉,連對面人對你說的話都很熟悉。你信前生今世嗎?”
“我信……”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