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菇仔
只因你太楚楚動人
文◎菇仔

紅顏為何薄命,只因紅顏大多太不知足,一而再再而三地拔高對愛的期待,最后跌得很慘,人生,踏實點兒好。
沈茶是一間高級餐廳的服務生。這間餐廳被時尚雜志描述為“有空靈禪意”“有品位”,而其實所謂空靈禪意,一般就是指餐廳門口有幾根竹子和一塊帶著流水的假山,掛棉紙燈籠和寫了漢字的簾子;有品位,則表示那是個又貴又勢利的地方。但這個世界上的冤大頭不少,餐廳經常客滿。沈茶,是這里的首席服務生。
一間餐廳可以有很多服務人員,30名輪班服務生,4名帶位小姐,2名值班主任,2名吧臺經理,2位主廚,10位下手。但首席服務生只有1名。
在安靜地向客人展示酒標以后,沈茶會在離桌邊30公分的距離開酒,再輕輕拔出華貴紅酒的軟木塞,在男主人的杯里倒進一口的分量,如果他點頭,她便從年齡最大的一位女士開始,斟往每只杯子。
首席眼務生只為熟客服務,卻獨占最高的小費比例。以沈茶的專業與優雅,每次報酬是紅酒標價的20%。
來這間餐廳的客人,大多是修養良好,且身份不俗的人。他們一般稱沈茶為Miss沈。但是這一天,沈茶被面前新來的客人叫成妹子。這位客人一個人要一間包房,點一大桌菜,要沈茶幫他開最貴的酒,吃相惡俗。但是沈茶沒有權利嫌棄一位給她大筆小費的客人的吃相。那人說:“妹子,不瞞你,我從來沒來過這么好的地方,下次我還要來這兒請客,也請你給開酒,好不好?”
過了幾天,那人果然又來了,帶來了一批同他一樣顏色一樣氣味的人。他們在安靜的餐廳里大聲喧嘩,哪里是在品味紅酒的美,分明是灌牛、灌豬、灌狗,沒一會兒,那個人就吐得狼狽不堪。沈茶可真替那身新款的紀梵希心疼啊。說來奇怪,紀梵希這個牌子怎么都是這種發財的村炮愛穿呢?
那人醉得坐不穩,滑下椅子。他的朋友們忘了他,走得七七八八。沈茶上前叫醒他、搖他,他迷離地睜開眼睛。他是個俗人,可是卻也并不粗魯,即使醉成那樣,還是對沈茶客氣地說:“謝謝你呀妹子,你看我都醉成這樣了,真是不好意思?!?/p>
沈茶其實早就聽出來他的株洲口音,便也用株洲話回他說:“沒什么。”
他就激動了,到底是醉了,他大聲豪氣地說:“你是株洲人?你多大啦?結婚沒?你要是沒結婚我就追你,株洲妹子我最喜歡了!”
沈茶沒想到那個人又會再來,這次不是來吃飯的,是來求婚的。他往包房一坐,點了幾個菜,不吃,只請沈茶為他斟酒,他的長相和沈茶這樣的美人相比,真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別。
好像自知求不來美人心,這人就不怕死地、羞答答地、厚顏無恥地說:“你要是沒有男朋友,就做我的情人吧。”
沈茶還沒來得及生氣或臉紅,他又說:“我一個月給你三萬,怎么樣?”
這樣的一個男人——一個也許是彩票中了大獎,也許是投機發了家的男人,整個中國應該有很多。但是這樣的一個男人,泡妞泡得這樣明碼實價,也算他無恥中的磊落。人都要兩面看,活到29歲了,沈茶把很多事想得比較開朗,比較透明。所以她并不討厭這人的直白,就像在看一個小孩耍寶。
但沈茶知道,她應該,并且必須認為自己被羞辱了。
于是她裝作慍怒地問:“你看上我哪一點?”
“漂亮?!?/p>
這人并不知道,這間餐廳的服務生除了漂亮,還都是大學畢業生。沈茶是讀考古學的,六年前她畢業時的工作是去東北的一間研究所,當時所里正發現一處清代墓地,就等著新畢業人去當苦力,因為有資歷的老師們是只管在辦公室喝茶看報,不會出場的。
沈茶的行李已經打包好了,就在上火車前一晚,她做了一個夢,夢中那墓地的女主人穿著清服就飄出來了,對沈茶念了一首詩: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沈茶驚醒,一身一臉的冷汗,她忽然發現去山里守著一座大墓,在工人挖好土、扯好警示線后,開始整月整月地和小實習生一起拿著馬毛刷子一件一件刷那些陪葬物,這樣的一份工作,真的很像是穿越到現代社會的舊時宮女,如同宮女執扇為帝王扇涼,她則是一筆一筆地刷去器物上的塵土,為文物扇涼,刷著刷著自己的頭發就白了,而輪到坐在辦公室里喝茶看報的資格還不知是何年何月。
想到此,沈茶就去把火車票退了,換成了一張去廣州的機票。就這樣,她來到這間餐廳。這是一間高級到服務員的學歷必須為大學的餐廳,沒辦法,因為這餐廳的老板是位留美的博士后,有濃重的學歷情懷。
所以,面前這株洲人只看中沈茶的漂亮,顯然是大材小用。但是女人真的渴望一個男人了解她的全部嗎?
聰明的女人是搖頭的。愛上漂亮的外表就足夠了,內心留給自己,留給自己慢慢挖,慢慢刷,慢慢堆砌或摧毀,如同一座女王的行宮。
沈茶是有男朋友的,認識男友也是在她工作的這間餐廳。大劍是作為客人光臨餐廳的,但他又不完全是客人,他是當天席間某位高官的保鏢。他是真正英俊的男孩,高大,健美,眼神里帶著魯莽的純真。
高官請完客,要走了。沈茶為客人斟最后一道茶。斟到大劍這里時,沈茶知道,他的心思沒在茶上,他既緊張又呆滯,仿佛在用念力把時間延長,好能多與他面前這雙美麗的手相處一會兒,他看著她的雙手。沈茶有雙多好看的手,手背上又是個小酒窩,指頭長長的、尖尖的,沒戴任何飾物,手本身就是藝術品。沈茶為什么會選擇大劍做男朋友,她也知道,她圖的不是天長地久,她只是寂寞??墒敲總€女孩年輕時候都寂寞,不獨她一人。所以說,她還是軟弱的人,有自己的節點,慢慢淤塞成頑疾,那年她23歲,她想,這些年再換吧,反正男人有的是,但是六年過去了,她發現自己越來越懶,懶得連換個男朋友的想法都隨著每隔晚上換下來的制服一起丟進洗衣機洗干凈了。大劍喜歡幫她熨衣服,一邊熨一邊唱小蘋果,這樣家常的相處真是讓人喪志。
大劍每天早上六點鐘回到城南的公寓,他晚間要在他的單位工作,事實是替那位高官打更。他的工作骨子里其實比較低級,但是他衣冠楚楚,從來是一身黑或深灰色的西裝,白或淺藍的襯衫,保鏢是不作興西領帶的。所以有一次大劍說:“假如,我和對手在高樓打起來,我被對手推下去,這時我的同伴一把抓住了我,不巧的是他抓住的是我的領帶,你說,他是應該松手,還是不松手?松手就摔死,不松手就勒死?!?/p>
沈茶把自己依偎進大劍年輕、寬厚、沒有一點汗臭或煙臭的懷抱里。這一刻,她真的不想他死。
公寓是沈茶長期租下的,雖是長期租,可是又覺得隨時會搬走,于是他們始終沒有買冰箱。房東提供的是一個壞掉的冰箱,冰箱門打開,燈滅;冰箱關上,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會亮起燈。這真像某些感情的影射,攤開來是無驚無喜的夜晚般平靜安寧,內心里的不滿足不痛快長久的失眠卻只有自己知道。
株洲人再來的時候,沈茶有點兒慌了。沈茶沒想到他這么執著,不是開開玩笑而己。
他固執地說:“我還是那句話,你覺得如何呢?給我個痛快回答吧?!?/p>
沈茶告訴他沒有可能,他停了一停,笑了。
他沒難為沈茶,說:“那好吧,再見了。”又說:“以后遇到困難可以找我,我隨時幫你?!?/p>
沈茶告訴手下的服務生來收拾碗盞,她站在窗前,只覺得從心腸里涌起一股溫柔的悵惘,他走了,這可能是她青春結束前最后出現的有錢人了。如果這事發生在別的女孩身上,她們會答應嗎?
沈茶不知道自己的拒絕是不是很傻。
冬天來了,廣州雖不太冷,但餐廳里出入的客人,那些貴婦們,有人穿著最新款的香奈兒大衣。工作在上流社會的餐廳,雖然沒錢去買那些昂貴的衣飾,可是總還是見過的。那美麗時尚的衣服,沈茶也喜歡,而且她穿上會比任何一個有錢的女人更漂亮、更值得??墒撬粫佑梅e蓄去買,她沒瘋。有時候沈茶清早醒來,翻翻衣柜,翻出的是舊衣服,沈茶會悵然地想,要是答應那個人的話,第一個月的三萬塊,就拿去買件香奈兒。
沈茶給大劍發短信:我想要新大衣。
大劍說:下個月買,好不好?
其實當然可以去買,現在馬上去買都行,他們不是沒有存款??墒窃趺磿讶f塊花在一件沒有太多機會穿的大衣上。大劍還計劃買房呢。所以沈茶知道,她發出去的只不過是一聲嘆息,而大劍回復的只不過是另一聲嘆息。
就在那個上午,沈茶出事了。街上不擁擠,可是她被一輛車撞了。沈茶傷得挺重,躺在地上,沒有人走過來。太陽居然很熱地曬著人,她覺得她的血像一小股洪水一樣流出來,鋪成血的毯子,把她環抱。此刻她不需要大衣,她需要的只是一個真實的人,一個男人,一個能救她的男人。
男人真的出現了,不是幻覺,是那個株洲人。
醒來時,沈茶已經住進最好的病房。醫生說:“小姐您的腿骨折了,需要休息一段時間。”
沈茶說:“可是我還得上班。”
坐在病床旁邊的株洲人說話了,他告訴沈茶,從此以后她不需要再上班了,她以后全部的工作就是養病,病好了就去住別墅,他為她買了大房子,還請了阿姨。英雄救美已經足夠一個平凡的女人感動了,現在英雄又拿出了城池相贈,真的足夠了。
那人守候著沈茶直到晚上,夜深了,沈茶問他要不要回家,他說他已經跟他妻子撒了謊。然后是長段的沉默,然后,打破沉默的是在一只斷腿上面,一個小心翼翼而又漫長的吻。
在疼痛之中,沈茶感覺到他壓在她的身體上的重量,還有,他的氣味。那個剎那,她忽然記起了什么——一輛灰色的奔馳,灰塵,刺眼的陽光,血,沈茶忽然聞出那人身上的味兒!
她狠狠推開他,然后把她手邊能丟過去的東西都狠狠丟過去,同時大哭起來。
后來,那個人打電話給沈茶,向沈茶道歉,讓沈茶別告他,他愿意給沈茶一筆補償金。他說他開車撞沈茶只是因為一時糊涂,他也沒想到在街上能碰見她,他實在太想追求到她了,幾乎是用一秒的時間,他想到這么個主意。他用的是英雄救美的招數,自認為非常聰明,可惜結果卻如此蹩腳。沈茶也是后怕,差一點就因感動而答應他的請求了。
他說,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太喜歡她了。
因為太喜歡你了,所以傷害你。
因為太喜歡一件東西了,所以摧毀它。
世界上有多少人是打著愛的旗子在明目張膽犯錯,而又有多少人,把情欲、自私、占有,誤認成自以為是的愛情?沈茶對“卑鄙”這個詞的全部理解,便來自這個她差一點愛上的混蛋。而她對愛情,或者說那種奇異而精彩的愛情已經完全不再期待,就在此時,她忽然明白紅顏為何薄命,那是因為紅顏大多都不知足,一而再再而三地拔高對愛的期待,所以會跌得很慘。
踏實點兒好。
29歲了,再過一年就已而立,人一生能遇見什么樣的人,也是一筆六合彩,或者骰盅里的數字,她押大的,結果命運要她贏在小的。
病愈后沈茶回到公寓,發現大劍把那舊冰箱扔掉了。他買了一臺新的雙開門的大冰箱。冰箱里整齊地放滿飲料、點心、蔬菜、肉。不知為什么,看到那冰箱的時候,沈茶覺得自己走不動也跑不掉了,有種系著條黑呔在街上跑,忽然被一個陌生男孩一把抓住,勒緊,快要窒息的感覺。
還好,定睛一看,這男孩不是別人,不是親人,勝似親人,而且他很可愛。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