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元羚 李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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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言語行為的演變研究——以留學英語國家的中國學生為例
□章元羚李柏令
摘要:本文以“話語補全測試”為主要工具,通過對比國內(nèi)大學生與在英語國家短期和長期生活的中國留學生的漢語道歉語料,對留學英語國家的中國學生的漢語道歉言語行為進行考察。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留學生“語碼混合”的使用頻率較國內(nèi)大學生有所下降,在兩種道歉情境中,留學生組也呈現(xiàn)出比較明顯的變化。在此基礎上,對漢語母語者在英語國家生活過程中的道歉言語行為的演變情況作出梳理,并嘗試解釋其背后的原因。
關鍵詞:道歉語跨文化語碼混合言語行為策略
道歉是生活中最常見的交際活動之一。當自身言行對他人造成不良影響后,為了補償過失,并恢復遭到損害的人際關系,就產(chǎn)生了向被冒犯方道歉的需要。
對道歉語的研究始于上世紀60年代末。早期在言語行為理論及禮貌原則等范圍內(nèi)的討論都是以英語國家文化為背景的,探索普遍性原則的過程中,犧牲了言語的社會文化因素。直至80年代,不少西方學者在對語用理論的普遍性進行研究時,才開始考慮交際中的社會變量對語言使用的影響,并由此根據(jù)不同國家的情況實施了一些言語行為的跨文化研究。其中最著名、影響最大的當屬由Blum-Kulka(1984)主持的“跨文化言語行為實現(xiàn)項目”(Cross-Cultural Speech Act Realization Project,簡稱CCSARP)。這項大規(guī)模調(diào)查的目的在于研究不同語言文化中言語行為表現(xiàn)方式的異同,涵蓋英語、法語、德語、希伯來語等多種西方語言,主要研究內(nèi)容正是請求語和道歉語。研究結果認為,在相同的社會、語境因素及同等冒犯程度的前提下,不同語言實施請求和道歉的方法是相似的。不過在之后的其他研究中,社會文化差異對道歉言語行為的影響逐漸凸顯出來。Bergman & Kasper (1993)認為,不同文化之間對于道歉的理解是不同的。Cohen(1996)以道歉語為例,論述了社會語言能力,即文化、年齡、性別、社會階層與職業(yè)、交際中的角色與地位等多種因素的共同作用決定了個人言語行為的策略選擇。Márquez-Reiter(2000)對比英國與烏拉圭人使用道歉策略的差異,也將原因歸于社會變量,包括社會距離、社會權力與冒犯程度對道歉策略的影響。
在國內(nèi),自本世紀初以來,黃永紅(2001)、羅朝暉(2004)、蘇美玲(2011)等從社會因素的角度出發(fā),圍繞漢語進行了相關研究,或是單獨考察漢語的道歉言語模式,或是對比漢英道歉言語行為。但到目前為止,尚沒有針對中國在外留學生的道歉言語行為進行對比研究。漢語母語者在國外生活了一定時間以后,其道歉言語行為勢必會受到當?shù)厣鐣幕蛩氐挠绊憽_@種影響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隨著生活時間的增加,這些影響又會產(chǎn)生怎樣的演變?本文通過對留學英語國家的中國學生道歉言語行為的調(diào)查,嘗試對這些問題進行探討和分析。
(一)調(diào)查設計
本次研究的主要對象為30名留學英語國家的中國本科生或研究生,其中留學美國19名,英國5名,澳大利亞4名,加拿大2名。根據(jù)在國外生活的時間長度分為短期組與長期組,每組各15人。前者在英語國家連續(xù)居住1~2年,平均為13個月,后者居住時間在2~6年之間,其中3年以上有9人,平均在外時間為3.5年。所有被試的年齡都在18~30歲之間,其中77%在23~25歲之間,處于言語交際的活躍期。
我們還對15名在國內(nèi)學習的上海交通大學本科生進行了調(diào)查。他們也具備較高的英語水平,但沒有在國外生活的經(jīng)歷,可以作為對照組。
調(diào)查工具為“話語補全測試”(DCT)。測試卷為中文,內(nèi)容參考Olshtain(1989)在CCSARP中對道歉言語行為進行實證研究時的問題設計,共設置9個情境,分別是:①老師未能按時返還學生作業(yè);②服務員將咖啡灑到顧客身上;③倒車時撞了別人的車;④公交車上踩了別人的腳;⑤弄壞好友心愛的相機;⑥踢球時鏟傷同學;⑦作為招聘面試官遲到半個多小時;⑧會議上言語冒犯了同事;⑨學生忘記帶答應還給老師的書。表1統(tǒng)計了所有情境各自對應的言語行為的3個語境制約因素(社會權勢、社會距離、冒犯程度),可以發(fā)現(xiàn)三者出現(xiàn)的數(shù)量相當,且互相之間不同的組合情況都有所涉及。

表1:9種道歉情境對應的語境因素
此外,我們還在對測試進行初步分析的基礎上,就一些具體問題對被試進行了采訪,以進一步了解、確定和分析其道歉言語行為的變化情況。
(二)調(diào)查結果
1.語碼混合
語碼混合(code-mixing)是一種比較常見的語言使用現(xiàn)象,意指兩種或多種語言(包括語言變體)之間進行的個別詞語或局部結構的轉換,從而形成兩種或多種語碼之間的混合使用。在中國,隨著英語的大規(guī)模普及,中英文結合的話語形式變得十分常見。具體到道歉言語行為,針對國內(nèi)漢語母語者的調(diào)查,王燕(2006)等也多次提到了語碼混合現(xiàn)象的存在,主要表現(xiàn)為在道歉中用英語“sorry”代替漢語“對不起”,如“sorry,你沒事吧?”。鑒于此,我們統(tǒng)計了測試獲得的語料中語碼混合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情況,結果如表2所示。

表2:道歉話語中語碼混合現(xiàn)象出現(xiàn)統(tǒng)計
由表2可以看出,國內(nèi)組語料中出現(xiàn)語碼混合的比例達8.9%,再次證明了這一現(xiàn)象在漢語母語者,尤其是大學生中普遍存在。就其具體表現(xiàn)形式而言,均為使用“sorry”來表示直接道歉,且集中出現(xiàn)在④和⑦兩種情境——雙方的社會距離均遠,但前者冒犯程度低而社會權勢平等,后者冒犯程度中而社會權勢高。被試普遍認為在這類情況下使用語碼混合策略可以緩解陌生人之間的尷尬,同時可以對權勢地位較低者表現(xiàn)出親和。
在留學生當中,短期組和長期組的語碼混合數(shù)量相比國內(nèi)組都呈現(xiàn)出明顯減少的趨勢,這與“英語水平越高、日常使用越多,語碼混合頻率也隨之增加”的預想有所出入。同時,兩組在道歉時使用的英語表達都不再只有“sorry”,情境④出現(xiàn)了1例“Excuse me”。
我們認為,以上反映的變化,一方面是因為留學生長期生活在以英語為主的環(huán)境中,不再將漢語句子中夾用英語詞匯作為一種時尚或表現(xiàn)自己英語水平的方式,從而能夠更自如地選擇輸出的語碼。2位長期組的被試甚至表示,他們是將自己置于所在社會環(huán)境的相應情境中思考道歉語,然后將內(nèi)部的英語整體“翻譯”成漢語后進行輸出的。另一方面,隨著語用經(jīng)驗的累積,留學生所使用的英語道歉方式趨于多樣化,對各種道歉形式的使用范圍也有了更明確的認識,這也可能是造成其在道歉言語行為中語碼混合情況減少的原因。例如有的被試認為,“sorry”雖然是英語中最常見的道歉詞語,但在情境④中人們普遍會說“Excuse me”,在情境⑦中面對陌生應聘者則應該強調(diào)自己“really sorry”。回到漢語語境中,用“sorry”代替“對不起”就顯得不夠恰當。
2.道歉策略
在對道歉策略的分析過程中,我們也相應地采用Vollmer & Olshtain(1989)所歸納的策略類型,分為8種:①直接道歉;②表達說話者對冒犯所擔負的責任;③對造成冒犯的原因進行解釋和說明;④提供補償;⑤保證克制;⑥道歉強化;⑦表達對受害人的關心;⑧減輕責任。統(tǒng)計得到3個組別各自的策略使用情況如表3所示。

表3:道歉策略使用情況比較
從表3中可以發(fā)現(xiàn):轉移到英語文化環(huán)境中生活的中國留學生,其道歉策略的選擇與在母語環(huán)境生活的同齡人相比,表現(xiàn)出了比較大的變化,如策略②、⑥等。同時,隨著在英語國家生活時間的增加,單個策略的變化有時候是線性的,如策略②、⑦,但很多時候也呈現(xiàn)出波動,如策略①、③、⑧。這都表明社會文化因素對道歉言語行為影響的綜合性與復雜性。
在此基礎上,我們分別對9種情境中各個策略的使用情況進行統(tǒng)計,并考察其具體的言語特點。結果顯示:留學生組在其中兩種情境中呈現(xiàn)出比較明顯的變化,分別是“⑦作為招聘面試官遲到半個多小時”和“⑧會議上言語冒犯了同事”。以下從社會文化的角度探討深層次的原因。
在情境⑦中,三組都采取了“直接道歉”和“解釋說明”兩種策略,但各自的使用比例有所不同。從國內(nèi)組到國外短期組再到國外長期組,“直接道歉”的人數(shù)依次為10人、15人、14人,約30%的國內(nèi)被試者都拒絕直接進行道歉,而只承認自己遲到,或在簡單解釋后告訴對方可以馬上開始面試;進行“解釋說明”的人數(shù)則依次為4人、7人、2人,呈現(xiàn)先升后降的趨勢。
結合對被試的采訪,可以得知,在高社會權勢者對低社會權勢者造成冒犯的語境中,前者體現(xiàn)了留學生上尊下卑的中國傳統(tǒng)等級觀念受到崇尚平等的西方文化的影響,出現(xiàn)了一定程度的淡化,從而表現(xiàn)出向低權力差距文化(Low-power Distance Culture)的靠近。而后者主要是因為,短期組初到西方國家,接受了西方的平等觀念,認為此時應該直接道歉,但又將西方的“低權力差距”等同于“沒有差距”,覺得直接道歉還不夠,因此再加上漢語道歉常用的“解釋說明”,希望可以提高道歉效果,同時拉近與面試者的距離。這是一種文化融合的表現(xiàn),但也有疊床架屋、矯枉過正之嫌。而國外長期組普遍對西方的人際關系有了更好的把握,認為雙方還需保持一定的社會距離,尤其是在商務環(huán)境中,沒必要給予太多的解釋,因此,“解釋說明”的數(shù)量急劇下降。
在情境⑧中,國內(nèi)組的所有樣本都進行了直接道歉,其中9人采取“減輕責任”策略,6人選擇進行“解釋說明”。典型的句子如“抱歉,我剛不是故意的/并不是針對你”和“別介意,我只是就事論事”。留學生短期組直接道歉的人數(shù)為12人,采取“減輕責任”和“解釋說明”的人數(shù)分別為5人和9人,另外有1人認為不需要道歉,只表示“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而到了長期組中,直接道歉的人數(shù)下降到8人,僅5總人數(shù)的一半左右,有4人不進行道歉,其中2人明確回答:“我認為不需要道歉”和“如果是因為個人原因,比如語言不當,我會道歉;如果只是工作事宜,不會說什么”。剩下2人則不約而同地回答“我們一起去喝杯咖啡吧”,作為一種隱含的補償形式。
道歉本身是一種消極的禮貌策略,對于道歉者而言是面子威脅行為(face-threatening act)。在Gudykunst(1985)根據(jù)Hall(1976)的高低語境理論(High and Low Context Theory)對12個國家所進行的排列中,中國被列為典型的高語境國家,英、美、澳等英語國家都列于低語境國家的行列。顯然,中國高語境文化的價值取向是集體主義,認為在公共場合發(fā)生爭執(zhí)是一種令雙方都很丟面子的事情。因而,對冒犯的敏感度比較高,事后會明確表示道歉,并傾向于辯稱或解釋自己無意冒犯。而英語國家低語境文化的模式是分散和差異。在這種模式中,個人的意見和與別人有分歧是正常的,一定程度的沖突被認為是有積極意義的,自然也就認為相關行為的冒犯程度較低。因此,我們認為,以上分析說明留學生逐漸受到英語國家低語境文化的影響。不過,雖然不進行道歉,但“一起去喝杯咖啡”的提議在某種程度上還是表現(xiàn)出對冒犯者的內(nèi)疚,這可以看作留學生在兩種文化之間取得的一種比較折中的方式。
本研究借助“話語補全測試”,收集了9種情境下國內(nèi)大學生以及在英語國家短期和長期生活的中國留學生的道歉語料。首先,通過統(tǒng)計“語碼混合”的出現(xiàn)情況,發(fā)現(xiàn)留學生的語碼混合頻率較之國內(nèi)大學生有明顯的下降。隨后,根據(jù)不同組別道歉策略的使用情況,就其中留學生組呈現(xiàn)出較為明顯變化的2種情境進行具體分析。分析結果表明,留學生的道歉言語行為在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受到了西方低權力差距文化和低語境文化的影響,但在一些時候也會表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點,從而呈現(xiàn)出復雜性與融合性。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更多人得到了走出國門的體會,可以在與本國和本民族相迥異的環(huán)境中生活,不同的社會文化因素也就自然而然地在他們身上融合。語言無疑是首當其沖和最為顯著的方面,可以作為考察這一現(xiàn)象的窗口。因此,在各項社會言語行為的研究中,在不同國家和文化間的對比之外,跨文化的“中間地帶”還有待于更細致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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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元羚李柏令上海交通大學國際教育學院200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