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藍色心潮

編者按：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至八十年代末期，由于擁有對詩歌共同的熱愛，全國各地高等院校的大學生詩歌愛好者們，組成了一個上百萬人參加的具有強大創(chuàng)作力量的大學生詩歌創(chuàng)作群體。他們創(chuàng)作了許多經(jīng)典詩作，撰寫了頗有價值的詩歌理論文章，組織了團結(jié)協(xié)作的詩歌社團，創(chuàng)辦了質(zhì)高品佳的詩刊詩報，編印了一部部詩選詩集，開展了形式多樣的詩歌活動。在校園內(nèi)，在社會上，在詩壇上掀起了一場人數(shù)眾多、聲勢浩大、影響深遠的大學生詩歌運動，譜寫了輝煌的經(jīng)典篇章。

從第本期開始，本刊將陸續(xù)刊登由八十年代詩歌紀念館創(chuàng)辦人、大學生詩歌資料收藏家、大學生詩歌運動研究者姜紅偉采寫的一系列當年參與大學生詩歌運動的詩人訪談錄，追憶他們當年發(fā)起和參與的那些往事，緬懷屬于他們及中國詩壇獨家記憶的那段“詩歌黃金歲月”，見證那場詩歌運動的發(fā)展以及對中國詩壇的影響。

【訪問者：姜紅偉】

【受訪人：包臨軒】

問：請您簡要介紹一下您投身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的“革命生涯”。

答：當年，我在吉林大學哲學系讀書，時值朦朧詩運動開啟了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全面興起，自然裹挾其中。我與大學同學蘇歷銘等人于大學時代開始寫作并發(fā)表作品，除了在《青年詩人》、《吉林日報》等報刊雜志上有詩作發(fā)表外，主要是大學生詩歌刊物風起云涌，我們在其中發(fā)表和交流作品最多。

問：投身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您是如何積極參加并狂熱表現(xiàn)的？

答：所謂投身其中，當時并沒有過多的參與意識，不含任何功利性，只是覺得詩歌寫作如此美好，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勝過其他一切。

問：當年，您創(chuàng)作的那首《詩友們》曾經(jīng)很受讀者喜歡，能否談談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發(fā)表過程？

答：我大約是在大學畢業(yè)的1984年寫了《詩友們》，最初發(fā)表在吉林大學學生刊物《北極星》上。是我一組詩歌中的一首，當時我自己并未予以特別在意，但是卻在校園和大學生詩友中引起熱烈反響。其中成因我倒未予深想，可能是觸動了大家心中的某種特別的情愫，引發(fā)了共鳴。后來，這首詩在《詩林》雜志上發(fā)表，并被收入多種大學生詩歌作品選本。現(xiàn)在回頭來看，它可能顯示了那個理想主義時代的某種特征。

問：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之所以風起云涌、波瀾壯闊，應該說，很多詩歌報刊和文學報刊居功至偉。據(jù)您了解，哪些報刊在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形成過程中發(fā)揮了推波助瀾的重要作用？在您寫詩的歷程中，哪些報刊對您的幫助比較大？

答：我在《作家》、《詩林》、《詩潮》都發(fā)過東西，《詩林》作為哈爾濱的刊物，對身處黑龍江的我很是支持，大約1991年及其前后，為我開過詩歌評論專欄。

問：在大學期間，您參加或者創(chuàng)辦過詩歌社團或文學社團嗎？擔任什么角色？參加或舉辦過哪些詩歌活動啊？

答：我參與了我校學生刊物《北極星》的創(chuàng)辦，蘇歷銘同學其時比我更為活躍，性格也更具親和力，我是在他的感染下參與其中的。至于文學社團，我們倒是沒有刻意為之，因為當時的吉大校園，學生詩歌寫作有一種自發(fā)式的熱烈，詩歌氛圍很濃，我們身在其中，無須特別組織，就有一大群人參與。當然，我們依托《北極星》雜志，匯聚了一大批詩友，并在我們畢業(yè)后，這種詩歌氛圍得以延續(xù)好多年，成為吉林大學校園文化的一大特色。

問：能否詳細談談《北極星》雜志的創(chuàng)辦過程？

答：對于創(chuàng)辦《北極星》雜志的來龍去脈，我的同學蘇歷銘，也就是這本雜志的首任主編曾經(jīng)寫過一篇短文《吉林大學北極星詩社的不完全記錄》，下面抄錄如下，可以回答您這個問題：

“我一直不明白，當初吉林大學為什么會選擇我來做《北極星》雜志的主編？當時徐敬亞、呂貴品、王小妮等人早已畢業(yè)離校，他們組建的赤子心詩社也隨之不復存在。赤子心詩社只限于他們班級的七位詩人，如果繼續(xù)打著赤子心詩社的旗號，顯然不能滿足當時校園詩歌洶涌澎湃的局勢。我接手這個任務時，第一件事就是要給一本新誕生的雜志起個恰當?shù)拿帧：桶R軒等人商議過后，決定把雜志名字改為《北極星》，其寓意顯而易見地體現(xiàn)出北方、吉大、群星的含義。

創(chuàng)刊號的刊首語是著名化學家、校長唐敖慶先生親筆書寫，他寄語青年學子要以這本雜志做為陣地，充分展開學術討論，培養(yǎng)自由、嚴謹和務實的學風。創(chuàng)刊號是綜合性雜志，努力體現(xiàn)各學科學生的研究成果，當時在校的學生對這本雜志都有較深的印象。《北極星》雜志創(chuàng)刊號是1983年秋天印制完成的。

也許是因為我和包臨軒個人的偏好，決定第二期做成文學專號，并請中文系主任公木先生主筆刊首語。這一期著重刊登了徐敬亞、呂貴品、王小妮等之后在校學生的文學作品。在編輯的過程中，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物理系劉奇華（野舟）令人耳目一新的詩歌作品，至今彼此都還記得當時用我剛?cè)淼摹讹w天》稿費，在學校附近的小館把酒談詩。與時尚的校園詩歌不同，野舟的詩歌大氣、深邃和豐厚，而且完全出自個人的自覺創(chuàng)作，這在八十年代初期實屬罕見。那時我已預感到，我們貼近主流的青春期寫作，將會因為野舟們的出現(xiàn)而發(fā)生根本裂變。

本來從第三期開始，《北極星》雜志還要恢復為學術性的綜合雜志，但那時我即將畢業(yè)，便交棒到中文系的學弟手中。在他們手中，不但沒有回歸創(chuàng)刊號的宗旨，進而他們以這本雜志為契機，大張旗鼓地壯大北極星詩社。張鋒、鹿玲、安春海、杜笑巖、于維東、丁宗皓、高唐、野舟、杜占明、杜曉明、伐柯、馬大勇、柴國斌、蘭繼業(yè)、馬波等后來者，旗幟鮮明地彰顯現(xiàn)代主義詩歌精神，完全顛覆朦朧詩之后大學校園里營造的青春期創(chuàng)作，向著現(xiàn)代主義詩歌靠攏。

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學院生活開始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與社會同步讓這群新銳詩人掙脫舊有的枷鎖，逃出固有的窠巢，雖然方向不明，但他們知道尋找方向。特別是郭力家等地下詩人的滲透，北極星詩社的參與者擯棄傳統(tǒng)，開始積極地有益探索。他們把《北極星》雜志徹底變成詩歌刊物，出版了《審判東方》的多人詩歌合集，應該說這本詩集終結(jié)了校園詩歌殘留的青春基因，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吉林大學詩歌創(chuàng)作的又一個高峰，但它也預示著吉林大學詩歌鼎盛時代的結(jié)束。

他們是一群破壞者，就像飛蛾撲火，瞬間的璀璨和燃燒，并沒有持久的光亮。之后他們個人大都陷入創(chuàng)作的沉寂，或許也有人間斷地寫作，但他們消失于公眾的視野之外，或者說是淡出詩歌之外。2005年一家中日雙語雜志約我編組吉林大學的詩稿，我盡可能地選編徐敬亞之后的代表性作品，雖然各個時期都有作品入選，但走失的感覺一直是我對吉林大學詩歌的總體認識。

他們曾是一群優(yōu)秀的詩人，他們消失于人群之中，或者說他們在現(xiàn)實中仍舊做為詩意的存在者把詩寫在瑣碎的日常生活里，只是我不再察覺。高唐住在我鄰近的社區(qū)里，見到時我們還是從詩歌談起，但這更多的只是一種習慣。

北極星詩社似乎是終結(jié)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最后一個春天。”

問：當年各大高校經(jīng)常舉辦詩歌朗誦會，給您留下最深印象的詩會是哪幾次？

答：我印象最深的是大一時，我們吉大中文系77級組織的一次詩歌朗誦會。在詩會上，當時就已成名的我校師哥師姐輩的作品把我們這些新生給震撼了，其中徐敬亞、王小妮、呂貴品的詩歌，全新的敘述方式和全新的意象，顛覆了傳統(tǒng)詩歌寫作模式，令我們耳目一新，我們被他們的新詩徹底征服了。

問：上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人們最熱衷的一件事是詩歌大串聯(lián)，您去過哪些高校嗎？和哪些高校的大學生詩人來往比較密切最后成為好兄弟啊？

答：我并未參與詩歌大串聯(lián)，但是當時和東北師大、吉林財貿(mào)學院的同城高校的詩友們，確實聯(lián)系密切，周末，業(yè)余時間我們幾位經(jīng)常在一起討論詩歌，他們當中有李夢、朱凌波、黃云鶴、趙培光等人。

問：當年的大學生詩人們最喜歡書信往來，形成一種很深的“信關系”，您和哪些詩人書信比較頻繁啊？

答：當時，我和于堅、伊甸、張小波等人都有書信往來，但畢業(yè)后聯(lián)系反而很少。

問：在您印象中，您認為當年影響比較大、成就比較突出的大學生詩人有哪些？哪些詩人的詩歌給您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

答：吉林大學詩群、上海復旦、華東師大和上海師大等全國各高校，都各自涌現(xiàn)了一大批校園詩人，掛一則漏萬，實在不勝枚舉，所以就不一一道來了，那必將是一長串名字。

問：在我印象中，您是20世紀80年代后期大學生詩壇上不多見的“雙槍將”，右手寫詩歌，左手寫評論，而且還寫出了一系列有見地、有價值的詩歌評論文章。請問，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詩歌評論寫作的？寫作發(fā)表了哪些詩歌評論文章？能否談談您寫的那篇批評謝冕的文章？

答：我是大學畢業(yè)后的1987年開始寫詩歌評論的，大約寫了五十余篇，一直到90年代初，在一些文學雜志上開設過詩評專欄，在《詩歌報》、《百家》、《文藝評論》、《北方文學》、《詩林》上發(fā)得比較多，例如《讓陽剛之氣吹拂詩壇》、《新詩潮走向與社會效應》、《先鋒詩歌的自由意志》、《自我、生命與背景意識》等等，還對近二十位有相當影響力的黑龍江詩人做過系列述評。

對謝冕的詩歌評論所做的批評，主要是當時少年氣盛，基于對其批評理念的相對滯后感到焦慮，并不是對個人的抨擊。我主張藝術理論、詩歌批評要與時俱進，不能止于簡單褒獎的層面，否則無法準確把握詩歌發(fā)展潮流與方向，不利于詩歌的長遠發(fā)展。現(xiàn)在回頭看來，這篇文章寫得不夠深透，好多理念也沒表達清晰，有遺憾。

問：1985年夏天，在《哈爾濱日報》社舉辦的端午詩會上，您贈送我一本簽名的詩集《北方?jīng)]有上帝》，我至今還珍藏在我個人創(chuàng)辦的八十年代詩歌紀念館里，至今已經(jīng)三十年了。我知道這本詩集是一本大學生的詩歌合集，能否詳細向我們介紹一下這本詩集出版的來龍去脈？

答：正好，我手頭上有一篇詩友寫的介紹《北方?jīng)]有上帝》這本詩集出版過程的文章，我就直接摘抄下來吧：

大學生詩集《北方?jīng)]有上帝》由云潮詩社出版于1985年5月，是由已經(jīng)畢業(yè)的吉林大學80級哲學系學生包臨軒、吉林大學80級經(jīng)濟系學生蘇歷銘、東北師范大學80級學生李夢、東北師范大學80級學生黃云鶴、80級吉林財貿(mào)學院金融系學生朱凌波五位大學生詩人，為了紀念他們在大學時代寫詩的歷程而集資將自己大學時代創(chuàng)作的詩歌作品編印成冊，名義上由當時十分有名的大學生詩人代表人物、已經(jīng)畢業(yè)的原83級浙江湖州師范專科學校中文系學生伊甸，80級云南大學中文系學生于堅，81級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學生程寶林共同編輯，其實，具體是由蘇歷銘、朱凌波發(fā)起編輯的，詩集名稱則由朱凌波確定。

《北方?jīng)]有上帝》為32開本，鉛印，共計86頁，屬于內(nèi)部交流詩歌資料。共收入詩歌作品41首。其中，按順序排列如下：包臨軒8首、蘇歷銘9首、李夢7首、黃云鶴8首、朱凌波9首。每個作者詩作前面附有各自的創(chuàng)作前言。

問：您如何看待上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的意義和價值？

答：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是一種青年文化現(xiàn)象，是一種思潮，是一個時代的文化景觀，它與那個時代的思想解放運動和文化覺醒是一體的。

問：回顧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您最大的收獲是什么？最美好的回憶是什么？

答：對我而言，是個人青春的絕美記憶，是理想主義的一個重要源頭，對我一生價值觀的形成有重大影響，所以我要感謝那個年代。還有一條，那時的詩歌寫作，也為我自己贏得了最重要的相知一生的友情和愛。

問：目前，詩壇上有這樣一種觀點，認為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是繼朦朧詩運動之后、第三代詩歌運動之前的一場重要的詩歌運動，您認為呢？

答：就詩歌傳承而言，大學生詩歌運動是朦朧詩歌之后的重要發(fā)展，并形成了自己的新質(zhì)，那就是在詩歌寫作回歸藝術本體的基礎上，個性魅力的張揚和自覺，得以在更大范圍內(nèi)鋪展開來，在青年一代身上扎下深根，并從此不可逆轉(zhuǎn)，這一運動為今天的現(xiàn)代中國詩歌提供了基因，雖然可能不是唯一的，但顯然具有不可或缺性。

問：投身20世紀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您的得失是什么？有什么感想嗎？

答：最大的“得”，是使我一生再未離開文學和藝術對我的浸染，并因此而從未離開對真與善，對于美的信念。如果一定要說“失”，那就是我們因為對藝術情懷有意無意間的堅持，而常常與某些社會通行的規(guī)則，未免格格不入，但這也未必就是“失”。

問：當年您擁有大量的詩歌讀者，時隔多年后，大家都很關心您的近況，能否請您談談？

答：我們這代人都在進入人生的下午，假如你覺得離傍晚還比較遠的話，所以從容淡定的生活是我們所需要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世事洞明，很好的一種狀態(tài)。我一直從事媒體職業(yè)，比較忙亂，但是心境卻愈來愈寬舒，近兩年來，我重新回到了業(yè)余寫作中，再度回到了詩歌寫作，真的有一種久違的親切、平靜和自足。謝謝愛好詩歌的人們，你們的心靈是那樣美好而圣潔，你們一直是詩歌寫作者遠方的知音和朋友。

姜紅偉，1966年4月21日生于黑龍江省海倫縣，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八十年代詩歌紀念館館長，現(xiàn)在大興安嶺地區(qū)呼中區(qū)委組織部工作。曾編著出版中國首部校園詩歌史專著《尋找詩歌史上的失蹤者——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校園詩歌運動備忘錄》，在文壇引起較大反響。另外，其編著的中國第一部文學刊物詩歌欄目史《甘肅〈飛天·大學生詩苑〉欄目創(chuàng)辦史》一書即將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

包臨軒，1962年11月17日生于黑龍江省安達縣的教師家庭。1980年考入吉林大學哲學系哲學專業(yè)，1984年7月畢業(yè)，獲哲學學士學位，同年7月參加工作。長期從事媒體職業(yè)，歷任黑龍江日報編輯、部門副主任、主任。2010年獲得中國第11屆長江韜奮獎。曾出版詩集《高緯度的雪》、文學評論集《生命的質(zhì)感》等。現(xiàn)任黑龍江日報社社長助理、《生活報》社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