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三十

周光彩

天灰蒙蒙的一片，涼颼颼的風吹得碎屑亂飛。

冬天來了。

我一身素裝靠在墻邊，凝望窗外，屋內屋外一樣冷。總感覺今年的冬天來得更早、更凜冽。

花了很短的時間化了個淡妝，這是今年才有的習慣。畢竟對于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來說，天生麗質都是騙人的鬼話，出門前化妝已如吃飯、穿衣般必須。

門一打開，一股寒氣襲來，我裹了裹大衣，想把腦袋和脖子整個縮進衣服領子里。

到了辦公室，一堆雜事要做。

電話響了，鄭大民打的，說是約我晚上一起吃飯，要幫我過三十歲生日。我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因為我知道除了他之外，今天不會再有人要為我慶祝生日了。

鄭大民今年32歲，早我兩年工作，十年的工齡，帶給他的，只是一輛摩托車，現在住的單身公寓都是租的。當然，這也不能怪他，一個月2000多元的工資，扣除每月600元的房租，水費、電費、通訊費、交通費，還有在農村的父母要贍養，能留給他自己支配的，已經所剩無幾了。在這個買房，房貴；買車，油貴的時代，這么一點工資還能做什么呢，吃得飽、穿得暖就要感恩戴德了。

不得不承認，這是我一直拒絕他的主要原因。我用了二十幾年的時間和經歷讀書讀書，再讀書，才脫離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現在又要活回去嗎？我并不是投機的女人，并不想著靠嫁個好男人而過上麻雀變鳳凰的優質生活，但也不想找個比自己條件更差的男人。所以，鄭大民并不是我的選擇。

中午休息的時候，同事都在談論單位養老金制度改革的事，我沒有加入他們的討論，不想再給我毫無頭緒、看不到出路的生活繼續添堵了。

韓寒曾在《青春》里形容過我們這一代人，“過了少年，失去青年，踏向中年；機靈、勤奮、困苦、無望；想活得更好，卻活得更不好，有理想，不敢想；想創業，怕失敗；恨特權，又敬畏；怨體制，但又想做公務員；吃飽了勇敢，餓著了怯懦；遵紀守法，但眼看著胡作非為的一個個發家；想胡作非為，上路一半摩托車又被扣了”，悲催的生活！一生似乎永遠在矛盾中掙扎著、殘喘著。在辛苦的路上行走，一晃眼，已經老了，到了早該成家立業的年紀，而我，還是孑然一身。

也曾遇到過合適的人，也曾經有過相愛的人。當他們想娶的時候，我不想嫁，我現在想嫁了，又沒有合適的人了……

不想去想在即將逝去的青春里，我依然一個人；

不想去想事業單位又要改革，我賴以生存的收入來源又要怎么變……

生活還是要繼續，工作還是要繼續。很多事情不是我能預見和改變的。很多時候，覺得自己就是那生活在空氣里的灰，很渺小的受著各種因素來回的飄，能不落下變成死灰就已經很不錯的了；就算飄的再高又能怎樣，終究也只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浮塵！

快下班的時候，鄭大民又打來電話，說吃飯的事他已經安排好了，十分鐘后到樓下接我。

不想三十歲的這一天依舊一個人度過，于是我答應了。

我走下樓，見鄭大民靠在他的舊摩托車上，手里還捧束花，“三十多的人了，還那么幼稚”，嘴上雖然責怪，但內心被久違的暖意包裹。

吃飯的餐館定在縣城還算高檔的地方，除了我們兩個人，還有他的幾個朋友，飯桌上的氣氛不錯，朋友豪爽的笑聲讓我暫時忘記了生活中如野草般瘋狂滋生的各種煩事。難得的好心情，架不住朋友的熱情，原本不喝酒的我居然展現出了“海量”的一面。

酒足飯飽，朋友相互道別，剛喝進胃里的酒精開始發酵，臉頰熱燙，頭暈耳鳴，但大腦高速運轉，思維異常活躍，我開始盤算在鄭大民原本就不多的收入里，付了這頓飯錢和鮮花錢，這個月他要怎么過，我開始同情他，甚至對他產生了一絲絲遐想。

鄭大民用他那輛舊摩托車送我回的家……

第二天一早醒來，發現鄭大民居然躺在我的旁邊，該死！如果不能對昨晚的事罵臟話，那么我無話可說。

我如小偷般躡手躡腳地起床，飛速地逃離現場，心里滿是慌亂和不安。

沖進辦公室，我心里的小兔還在咚咚亂撞，同事過來通知所有人到會議室開會，說是領導要傳達單位改革的相關事宜。我現在所在的單位屬事業類機構，工資并不高，但因為是鐵飯碗，當初很多人削尖了腦門都想往里鉆，我也是連續考了兩年才考進來的，現在又要改革！過去的制度沒有了，以后會變成什么樣，誰都沒有十足的把握。也許改革之后的待遇會變得更好，也許會更糟，誰知道呢。對于未來未知的恐懼，還是讓很多人感到不安。會議開始，領導開始宣讀各種文件，組織學習各種精神，我無心聽內容，只覺得像是唐僧在對孫悟空念緊箍咒，頭痛欲裂。幾個同事對方案不理解開始跟領導較真，一人接一句，會場立馬分成兩個陣營，支持的與反對的，激烈的討論猶如菜市場般熱鬧。

桌子里的手機振動個不停，鄭大民在打了好幾通電話沒人應答后，發來短信，問我怎么走了也不叫醒他，現在到辦公室了沒有。對于這個自己都過不好，卻企圖拯救我的男人，我頓時感到一陣反感。

走出會議室，沒思考就按了回撥，電話剛響一聲，立馬傳來鄭大民興奮的聲音 “終于接電話了，在上班嗎？忙不忙……”不想再聽他啰嗦，一個字都不想！我生硬地打斷了他，“昨晚的事，當什么都沒發生過，昨天喝多了，只是個意外，為了避免見面尷尬，請你以后也不要再打電話給我，或者再來找我，你知道的，我并不喜歡你。”他還想說什么，可是我沒再給他講話的機會就掛斷了。

他又打，我沒再接。

對于這個男人，我其實并不是沒有一點感情，只是我的生活已經一團糟了，不想讓這個男人把我的情況變得更糟。

N多種不同改革方案的版本從各種小道流傳開來，同事們都在議論，我雖然沒加入傳播，但處在漩渦之中怎能獨善其身，煩亂和對未知未來的擔憂一整天都在撕扯我，讓我喘不過氣。如此狀態下，對于鄭大民的未接來電和心情，我無暇顧及。

沒過幾天，一個朋友找我，說是在步行街有間不錯的店面轉租，想轉過來開間咖啡店，問我有沒有興趣。朋友沒有固定工作，白天她可以照顧店里的生意，晚上要回家照顧兒子，我剛好可以和她互補，白天上班，晚上看店。這是個不錯的條件，工作和開店互不影響。endprint

考慮了兩天之后，我決定給自己找條活路，在被單位給革掉之前。

取出了工作八年攢下的所有積蓄，一半付了房租，另一半用來裝修和購買開店必須的設備。錢到用時方恨少，從咖啡機到桌椅，再到一塊方巾，處處是要花錢的地方，店還沒開業，錢已經所剩無幾了。

折騰了近一個月，咖啡店終于開張了，為了吸引客源，我在店里擺放了一些年輕人喜歡的書和雜志，并印發了一些代金券，只要進店消費滿五十元的都送一張五元的代金券。雖然有客人說喜歡我挑選的書和雜志，也會陸續有人拿著代金券進來嘗試店里的咖啡，但是房租、水電費、成本等各種開銷太大，咖啡店在艱難維持。

不過店里還是有幾個經常光顧的老顧客，一個姓黃的中年男人，經常帶著不同的女伴來店里喝咖啡，據說是個房地產開發商，身價不菲。最近幾次來，帶的都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或者跟班，沒有女伴。給他們端咖啡時，黃總總是趁機調侃我幾句，開門做生意，就得笑臉相迎，對于這種葷玩笑，我一直是笑而不語。

再過幾天就是大寒了，到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時節，單位改革的事，依舊只是方案，究竟最后怎么改尚未實施。我依舊過著白天單位，晚上咖啡店的繁忙生活，只是店里的生意也更加冷清了，一天到晚也沒有幾個人。我在盤算著實在堅持不下去了，過完這個冬天要不要把店轉讓出去。

黃總又來了，這幾天他總是一個人出現，他說他是來陪我聊天的。眼前這個男人，跟發福的中年男子沒什么區別，稀少的頭發，偏胖的圓臉，矮小的身材，凸出的肚子，以及說話時露出的黃牙。跟這樣的男子聊天實在沒什么美感，給足他十足的面子只是因為他是店里的常客。

這次黃總一直坐到打烊，并堅持要送我回家，雖然對他的熱情一直保持著十二分的距離，不過這次沒拗得過他，他說他有很重要的事要跟我說。

他很直接，上了車就說他老婆肚子不爭氣，兩個孩子都是姑娘，這些年他掙了不少錢，他想要個兒子繼承他的家業，他老婆說了，只要不離婚，她默許他在外面找女人直到替他生出兒子為止，只要她還是黃太太，什么都被允許，又一個可憐的女人。黃總說他對我感覺不錯，希望我能幫助他，當然他會補償我，在他新開盤的小區內給我留一套140平米的住房，等我懷孕了，他就把房產證辦成我的，如果生下來是男孩，他會再把這輛奧迪A6L送給我，我不放心的話，他可以給我寫合同，立字據。

在我三十大齡這一年，居然有人要包養我，除了詫異，我還應該感激吧！雖然我一直在努力，但是生活過得并不如意，工作不再保險、咖啡店在苦苦支撐、過了而立之年，依然單身一人。也曾無數次地想找個有錢男人嫁了算了，但是趙寅成般的帥氣又多金的高冷男神只會在韓劇中出現，而我，早已經過了做夢的年齡。

開出的條件很誘人，但最后還是被我拒絕。突然想到了鄭大民，突然的很想念那個騎著舊摩托車，沒錢付房租卻肯花錢給我買大束鮮花的男人，曾經他的眼里滿是真誠。只是，從那天起他就沒再出現過。

人的一生會遭遇無數次的相逢，會遇到很多的風景，有些人錯過便不會再回頭。緣深緣淺，不是我能預知和強求的。就當每個人都是過客，留下的只是一片曾經的記憶。

生活依舊在繼續。這是一年中最冷的天了！再過幾天，天氣就開始轉暖了吧。寒冬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我想，春天到了，店里的生意應該會好起來吧。在某個春天的早晨，說不清我還能見到那個騎著舊摩托車，手捧大束鮮花的男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