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腐敗的共謀與受害者

王嘯

要消除的不是權力，而是它的陰影

權力導致腐敗，絕對權力絕對導致腐敗。這句話百分百正確。除了來自政府的行政許可權，監(jiān)管權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權力：團隊上級對下屬，醫(yī)生對病人，教師對學生，評委對參選人，淘寶小二（淘寶工作人員）對淘寶商家，還有城管對攤販，長途司機對乘客，以及游行者對街道，網民對所吐槽的對象……

消滅權力以消除腐敗的說法可能就不夠準確。上述很多權力是不可消除的，例如：資源的稀缺，如醫(yī)療、教育資源；身份天然差異，如父母對未成年子女；甲乙方地位的不對等，如壟斷企業(yè)對客戶和供應商；自由裁量權，如醫(yī)生判斷實施手術還是保守治療，警察判斷嫌犯的動作是掏槍還是就范；信息不對稱，如信貸審查員對借款人。

所以要消除的是權力的陰影一權力尋租造成的腐敗，而不是正當的合法的權力本身。

冰冷的“法網”與溫情脈脈的“天網”

消除權力腐敗需要良好的制度設計。好的制度讓惡人不作惡，壞的制度讓好人變壞。行之有效的制度包括分權、制衡、監(jiān)督和競爭。但不能天真地認為，有了好的制度設計，一切社會問題就迎刃而解。公司內部控制可以設計得精美絕倫，運行得不失毫厘，但它防不住管理層合謀的舞弊。國家就像一家大公司。如果各層管理者和廣大職工道德低劣，精神頹喪，再苦心孤詣的制度機器，也經不住鉆空子、找漏洞、各種規(guī)避和架空，最終銹跡斑斑、支離破碎。

制度設計能減少腐敗的機會，讓人“不能腐”，嚴刑峻法能增加腐敗的成本，讓人“不敢腐”，但都沒有解決腐敗的動機，即“不想腐”的問題。不能只有對法律的懼怕，還要擁有對法律的信仰。如果沒有道德和信仰，制度設計就成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博弈，法條就只是法庭內外“斗法”的工具。“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沒有法律保障，道德正義無從兌現(xiàn)；在道德缺失的環(huán)境中，法律的強制力也無法奏效。

查理-芒格，這位沃倫·巴菲特的終生搭檔，在一次演講的末尾告誡法學院的畢業(yè)生：“由于在你們將要從事的行業(yè)中有大量的程序和繁文縟節(jié)，最后一個我想要告訴你們的道理是。復雜的官僚程序不是文明社會的最好制度。更好的制度是一張無縫的、非官僚的信任之網。”如果沒有了信任。人和人步步為營、勾心斗角、重重博弈。如果婚姻、教育、養(yǎng)老都像股權投資一樣，需要先簽訂數十頁的法律合同。這個人世間還是沒來過的好。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強調法的威嚴和威力。但法網時而會漏掉“吞舟之魚”。讓大明帝國延續(xù)近三百年的，終究不是朱元璋剝皮點燈之刑，而是士大夫精神和鄉(xiāng)紳宗法。真正疏而不漏，天衣無縫的是“天網”。在西方社會，這張網是由耶穌喚起的人的同情心和愛心來編織的。在中國，是由孔孟先賢們倡導的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來編織的。

我們羨慕西方的民主和法制，卻容易忽略維系西方民主和法制的民情。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里說，資產階級撕下了中世紀罩在家庭關系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它已被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幸運的是，新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的水乳交融。給西方社會重新編織了一張情網。亞當斯密一面在《國富論》里冷冰冰地指出：

“我們每天所需的食物和飲料。不是出自屠戶、釀酒師或面包師的恩惠，而是出自他們利己的打算。我們不說喚起他們利他心的話，而說喚起他們利己心的話……”同時又在另一本巨著《道德情操論》里呼喚：“人類生活的不幸和混亂，其主要原因似乎在于高估了一種境況和另一種境況之間的差別。貪婪過高估計了貧窮和富裕之間的差別，野心過高估計個人地位和公眾地位之間的差別，虛榮過高估計湮沒無聞和名聞遐邇之間的差別。”“在身體自在和心情平靜方面，所有不同階層的人民幾乎是同一水平，難分軒輊的。一個在馬路邊享受日光浴的乞丐。擁有國王們?yōu)橹畩^戰(zhàn)不懈的那種安全。”

這種語氣和內容與中國傳統(tǒng)智慧有多么強烈的共鳴！孔子稱贊弟子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在另一篇里又贊許曾皙所說的人生理想：“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所以人治不如法治，法治還需民治。好的法律勝過好的威權，好的民情維護好的法律。法律是嚴父，人們懼怕他，對抗他；民情是慈母，人們感化于她。順從著她。我國對影視內容制播擁有“嚴父式”審查制度，但還是攔不住各種神劇、狗血劇、奇葩劇。美國幾乎沒有審查制度，但從動作片、戰(zhàn)爭片到災難片、動畫片，看看斯瓦辛格主演的《真實的謊言》，湯姆·漢克斯主演的《拯救大兵瑞恩》等，父愛或友誼、責任和團隊意識、榮譽和犧牲精神無不是貫穿情節(jié)的主線。

一流的教育資源舉世稀缺，哈佛、耶魯的自主招生制基業(yè)長青，并沒有爆出招生的腐敗。可我們還不得不沿襲標準化的高考制度。如果沒有良好社會風氣的支撐，高校自主招生沒準架不住權勢、人情的泛濫。當貧寒子弟被關掉公平進階的唯一一扇門，他們當中莫非有人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股市的制度設計為何機關算盡、防不勝防

股市是無數聰明人聚集和博弈的場所。無數場悲喜劇在這里上演。法治和人性的博弈，在這里詮釋得淋漓盡致。

股市不乏權力的影子，最受關注的莫過于股票發(fā)行上市的行政許可權。雖然IP0的直接融資額不到社會融資總額的5%，但一畝三分地分外引人矚目。財政撥款、項目審批、高鐵采購、債券發(fā)行，即使問題大，貓膩多，尋常百姓并無親身之感，切膚之痛。股市則不同，獐子島核銷壞賬，萬福生科欺詐發(fā)行，歸真堂活體取熊膽，阿里巴巴海外上市，都會牽涉千萬股民的利益，挑動無數網民的神經。而境外成熟市場又像一面高懸的鏡子，時時對照著、放大著中國股市的問題。

常年處在火山口和聚光燈之下的股票發(fā)行市場，制度設計應該日臻完善了吧？本世紀以來，的確不斷嘗試了各種^類智慧的結晶：雙人審核和會議集體決策，折射出分權和制衡的思想；程序和規(guī)則透明。貫徹著“讓權力在陽光下運行”的理念，且在操作中力求不留死角；過程留痕幾乎做到了極致，不亞于全球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的工作底稿制度。

但市場自有解讀：

一、對于雙人審核、會議集體決策，本意顯然是減少公關的機會，也是體制中人的一種自我保護。但在市場看來，不過是從搞定傳統(tǒng)體制下大權獨攬的一個人，變成搞定“關鍵的11個人”。

二、增加透明度是第二種抑制權力租金的方式。有道是“陽光是最好的防腐劑。燈光是最好的警察”。除了上面介紹的程序透明，規(guī)則透明，可圈可點的還有在審企業(yè)招股說明書上網公開制度。盡管發(fā)行人因其毛利率等信息在客戶和競爭對手面前一覽無余而叫苦不迭，但為了提高透明度，也只得作此犧牲了。近年改革更進一步，把上網公開的時點從發(fā)審會前提前到初審會前，2014年初以來更是做到了“受理即公開”。與此同時，每家企業(yè)的審核流程及進度上網公示，且每周更新。

每一束光線都會投下它的陰影，在審企業(yè)信息的公開出乎意料地“方便”了某些趁火打劫，敲詐勒索的行為。21世紀傳媒集團爆出的丑聞，說明部分媒體以“有償沉默”為盈利模式的行業(yè)潛規(guī)則，已經演化成有組織的犯罪。媒體的權力在商業(yè)利益和經營壓力面前，也迅速蛻變成一種腐敗。

三、讓規(guī)則、標準更透明是不斷努力的方向。詳盡的規(guī)則和明細的程序，無疑可以抑制權力濫用和尋租。但過猶不及，過度的規(guī)則化和程序化和紛繁復雜、變化多端的現(xiàn)實世界是一對矛盾。教條立法、僵化行政、機械執(zhí)法，會使社會職權運行陷入“精確化的模糊”的誤區(qū)。國際金融和會計監(jiān)管向來有規(guī)則導向和原則導向之爭。以詳盡的規(guī)則來指導市場，就容易被層出不窮，花樣翻新的合同設計、交易構造、法律形式所規(guī)避、繞開和架空。例如安然公司為了讓其實際控制的多家“特殊目的實體（SPE）”符合不納入合并報表的規(guī)則，精心構造復雜的股權結構，巧妙安排晦澀的關聯(lián)交易。

行政管理理論與金融監(jiān)管實踐都表明，面對復雜晦澀、變化莫測的現(xiàn)實情境，自由裁量權賦予規(guī)則一定的彈性，給予職權人員判斷和應對的靈活性。追求的是一種“模糊的精確化”。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完善行政執(zhí)法程序，規(guī)范執(zhí)法自由裁量權。用“規(guī)范”而不是“減少”。道理亦在其中。

四、發(fā)審委制度，理智的說是毀譽參半，輿情則是幾乎眾口一詞的謾罵攻擊。發(fā)審委工作的性質是讓市場專業(yè)人士介入國家公權力的運行，堪稱行政許可領域的創(chuàng)舉。初衷是對政府權力施以監(jiān)督和制衡，借助市場化的力量完成股票發(fā)行上市的核準。本世紀初，為防止發(fā)審委員被游說公關，曾實行委員名單保密制度。于是有市場掮客以搞到委員名單為招牌牟利。王小石案件之后，采取了委員名單公開的做法。公開名單的做法雖然消滅了黑中介，但沒有消除“拜票”行為本身。

五、更徹底的市場化似乎是終極解決方案。毋庸諱言，市場化改革第一仗出師不利。在“讓市場的歸市場”的旗幟下，引進了老股自主減持、券商自主配售等“國際慣例”。規(guī)則甫一落地。大股東圈錢套現(xiàn)、承銷商利益輸送等問題接踵而至。隨著“奧賽康事件”的輿情升級，政策的鐘擺暫時調轉到發(fā)行方式、節(jié)奏、價格控制的另一端。

六、退市、做空基金、集團訴訟是市場化的三種制約力量。如果沒有正義感和公道心，做空和集團訴訟的監(jiān)督之劍，就可能降格成黑吃黑、狗咬狗的斗毆，甚至激化為擾亂社會安定的群體事件。退市規(guī)則，說它是資本市場最簡易的規(guī)則也不為過。退市標準條分縷析，一目了然，不需要艱深晦澀的操作指南。但知易行難，歷年退市寥寥無幾，至今殼資源緊俏難求，市值管理貓膩頻出，萬福生科轉危為安。市場化、法治化、常態(tài)化的退市制度一向被給予制約造假，防范濫竽充數的殷切期望。在希望和現(xiàn)實之間無形的鴻溝，并不是具體誰之過。我們都是這個市場問題的共同責任人。

七、隨著注冊制改革的推進。證券發(fā)行的實質條件有望取消，尤其是持續(xù)盈利能力的門檻。市場期待此舉一勞永逸地消滅行政酌量權。為了彌補投資者保護的真空。須加強事后的監(jiān)管和執(zhí)法。可事后的介入也是一種權力。監(jiān)管檢查、立案稽查、行政處罰都有判斷空間，選擇執(zhí)法、工作泄密、貽誤時機都有尋租的可能。權力重心后移，腐敗的菌群也相應后移。

作腐敗的同謀與共犯，還是公序良俗的使者和擁躉

之所以改革，是因為舊的制度不合理。可是舊的制度曾經是過去改革的成果。過去改革的對象。又是過去的過去革命的成果。我們一面不斷否定過去，一面又重復過去的教訓。善變的是制度。不變的是人性。“改革無止境”既是激勵人心的話，也發(fā)人深省。

至此，我們太注重改革立竿見影，忽略價值觀的熏陶教化。著眼于權宜之計和當務之急。難顧上百年之后和千秋大業(yè)。在法律的高樓上疊層架屋，道德的庭院卻雜亂荒蕪。不乏精心設計的制度，缺少潛移默化的民情。高估人為的力量，忽視自然和社會的規(guī)律。計算各種博弈的可能性，卻把信仰和關懷置之度外。

一旦改革不盡人意，效果低于預期，中途遭遇顛簸，我們第一反應是把廉價的譴責潑出去，好像所有的問題都是別人的過錯。魯迅筆下麻木的看客，升級演變?yōu)橥虏酃嗨涑盁嶂S的網民。少有真正的內省，更沒有良心的懺悔。譴責他人時，我們站在道德的高地。卻不知在良知的審判席上，我們都是同犯與共謀。企業(yè)家創(chuàng)造就業(yè)也剝削工人，貢獻GDP也污染空氣、消耗資源。公務員、外科醫(yī)生、優(yōu)秀教師、外企醫(yī)藥代表、淘寶管理員，誰不是勤懇辛勞，誰又不是紅包迎來送往中的一個中轉站？

耶穌曾對著人群質問，你們當中誰是沒有罪的，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指一個被控為行淫的婦女）。眾人聽見這話。就從老到少一個個的走散了。如今我們新時代的老老少少，能逃得了法律上的罪，誰能千千凈凈地沒有良心上的罪呢？

如今我們這些老老少少，當我們看不慣某個社會現(xiàn)象，把譴責潑向當事人的時候，誰敢說，“我比這個人好！”？當然，也許都敢這樣說。每個落馬官員往年會議上的講話，哪個不是振振有詞呢？官員和百姓，誰都可以信誓旦旦。因為誰都不信仰宗教，誰都不敬畏鬼神，誰也不記得祖宗牌位。不怕來世的輪回，不怕愧對列祖列宗，不去想名垂青史，只剩下現(xiàn)世的法制來對抗現(xiàn)世的貪欲。我們有法律責任而無良心責任，懼怕法律而不信仰法律，這就是我們當今社會各階層的普遍狀態(tài)。

股市作為無數聰明人聚集的場所，多少用心良苦的制度敵不過一個小小的漏洞，多少殫精竭慮的政策抗不過歪曲的解讀，多少高舉高打的執(zhí)法抵不住柔滑的人情。制度的法力小于人性的魔力。我們在苦心經營法治之網的同時。別忘了去耐心修補道德和信仰之網。在熙熙攘攘的名利場，如果沒有道德的潤化、文化的熏陶、精神的契約、信仰的維系，拿什么來照亮一個個人的內心世界？如果人性是惡的，那么有原罪和懺悔的情懷。如果人性是善的，那么有禮樂教化。總不能讓13億人的精神家園流離失所，讓一個民族的靈魂無處安身。

我們的市場和社會的秩序還大體存在，一切還在向前發(fā)展，并不歸功于制度多么精妙，政策多么睿智，法官多么公正，而是因為，人與人之間還是維系著基本的信任關系。

讓信任、寬容和仁義灑遍法治所不曾照料到的角落，是市場和社會長治久安的終極希望。哈姆雷特發(fā)出微弱地呼喊：這個時代脫了臼，我卻注定要為它正骨！（或者說：這個時代是非顛倒，卻要我來扭轉乾坤。）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王子。有人問。解決方案在哪里？道德的良知和精神的信仰不需要一個計劃經濟式的解決方案。讓“生存還是毀滅”這個問題從每個人的內心復活。每個人懂得內省，就是為社會正骨和療傷的最好的方式。“法網”正在編織，“天網”正在修補，道德和信仰以不低于GDP的速度生長，時間的復利就會展示最偉大的力量。有朝一日，我們和我們的后代。就不再是腐敗的同謀與共犯，而是公序良俗的使者和擁躉。

作者為中央財經大學兼職教授

摘自財新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