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
1928年6月4日,在上海的中共中央,致信在井岡山的朱德和毛澤東,對朱、毛在井岡山的武裝斗爭進行指導。信中強調:“你們必須依照中央最近的軍事工作決議案改造你們的軍隊……在成分上盡可能的增加工農和貧民的成分,減少流氓的成分。”
在中國,任何一場略有氣勢的革命,都不可能沒有流氓的參與。在某種意義上,流氓是最富有革命性的。在上海的中共中央擔心井岡山的流氓過多,但他們在上海灘上鬧革命、搞暴動,也不可能拒絕城市流氓的加入。大名鼎鼎的顧順章,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好勇斗狠顧順章
顧順章,1904年生,上海寶山人。早年進入上海南洋煙草公司當工人,不久成為小工頭。在工廠期間,顧順章加入了上海灘上的“清幫”。顧順章從小好勇斗狠,很快在江湖上脫穎而出。在上海灘上的幫會相爭、流氓斗毆中,表現非凡。由于顧順章敢打敢殺,在工人中頗有“影響”,被其時領導上海工人運動的中共領導看中。而在搞工運時,顧順章確實是一把好手。1924年,顧順章加入中共。在1925年的“五卅運動”中,也有突出的表現。由于顧順章本領高強,一度擔任蘇聯顧問鮑羅廷的侍衛。1926年,顧順章與陳賡等人一起,被中共中央送到蘇聯,短期學習“政治保衛”。
1927年初,顧順章“學成歸國”。上海工人“武裝起義”時,任工人糾察隊總指揮。1927年7月,汪精衛存武漢“分共”,“國共合作”全面破裂,共產黨人在全國都成為捕殺的對象。中共活動全面轉入地下,中共中央也從武漢遷到上海租界內。中共中央本來設有軍委。其時在中其中央機關工作、后則成為“托派”的鄭超麟回憶說:“‘軍委是秘密的組織系統,不僅對黨外的人守秘密,而且對黨內的人守秘密。那時中國共產黨有三種組織:青年團、黨和軍委,一重比一重更加嚴格,認真。……軍委同志不編入普通支部,人和工作原則上都不許普通同志知道,……到了上海‘暴動時代,軍委工作特別擴大,周恩來成了其中重要人物。杭州響應北伐軍的暴動,是軍委的工作之一。顧順章從杭州回來后也加入軍委領導機關,以準備上海的暴動。”周恩來其時任中共中央軍委書記兼中共中央組織部長,軍委工作由周恩來主持。周恩來領導的軍委,本來設有特務工作科,主要任務是保證中央機關的安全。國共兩黨勢同水火后,特務工作的重要性大大增強。共產黨員被捕而叛變者,需要盡快鏟除,一為減少損失,二為殺一儆百。被捕而未叛變者,需要采取各種手段營救出來,國民黨方面那些對共產黨危害特別大者,也需要盡可能讓其從人間消失。這樣,原附屬于軍委的特務工作科,就擴充為中央特科,直屬中央,實際由周恩來直接指揮。中央特科又附設狙擊隊,即所謂“紅隊”。“紅隊”隊員人人身懷絕技,個個百步穿楊。顧順章從蘇聯受訓回國后,一度到杭州領導暴動。周恩來在上海成立中央特科和“紅隊”時,顧順章的“才智”更有用武之地:中央特科科長和“紅隊”隊長,都南顧順章擔任。如果說周恩來是中共特工之父,那顧順章就可以說是僅次于周恩來的第二創始人。
因為是工人出身,也因為勞苦功高,在1927年4月召開的中共五大上,顧順章成為中央委員,在同年召開的“八七會議”上,又成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一說為政治局候補委員),儼然中共要人。擔任特科科長和“紅隊”隊長后,顧順章干得十分出色,國共兩方面死于其手者不計其數。
被捕·叛變·被殺
1931年3月,顧順章從上海護送張國燾、陳昌浩去“鄂豫皖蘇區”。在漢口,將張陳二人送走后,大概因為實在難耐技癢,顧順章居然登臺表演魔術。當然,他之所以敢如此弄險,還因為對自己的身手過于自負。顧順童有著高超的化裝術,每次都化裝后登臺。但千慮一失,被此前的中共叛徒認出,于是被捕。
顧順童被捕后立即叛變。由于打入國民黨中統內部擔任特務首腦徐恩曾機要秘書的錢壯飛,及時獲知顧順章叛變的消息并迅速通知了周恩來,也由于周恩來過人的應變能力和組織才華,才使得在上海的中共中央諸要人和整個機關避免了全體覆滅的結局。顧順章本存中共黨內專門負責懲治叛徒,他非常清楚叛變意味著什么,而他之所以一被捕就敢于叛變,是因為他自信能借助國民黨之力摧毀整個中共中央機關,將周恩來、陳賡們悉數抓獲,從而也為自己解除后顧之憂。他本來也的確可以做到這一點,只是由于國民黨方面配合不周,才使其未能成功。顧順章是知道南京國民黨的特務系統中潛有中共人員的。存漢口被捕后,他立即要求直接面見蔣介石,并告誡不要事先向南京發報。但漢口方面按捺不住抓住大魚的興奮,還是將顧順章被捕并叛變的消息電告南京,而在南京接收這電報的,就是錢壯飛。據說,當顧順章得知已向南京發報時,跌足長嘆:“抓不住周恩來了!”
如果顧順章能將在上海的中共要角一網打盡,那此后的歷史當然要大大改寫。但即便他未能做到當初想做的,他的叛變,也還是極大地影響了中共的歷史,當然也就極大地影響了此后中國歷史的面目。1933年初。中共中央從上海遷往江西的“中央蘇區”,這在中共黨史上其實是一件極大的事情。本來,按照“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基本原理,中國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政黨,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在組織上,中共則是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立足于城市、致力于工人運動,才是中共的“正途”。也正是基于這種觀念,當毛澤東等人熱衷于農民運動,熱衷于創建農民軍隊時,在上海等的中共中央曾憂心忡忡,一再地敲警鐘、潑冷水。在顧順章叛變前,耍說把中共中央遷往鄉村,那是不可想象的。早期中共人士,后來成為鐵桿“托派”的王凡西。在《雙山同憶錄》中說:“在那時,無論國際或中共,甚至江西的毛澤東,都不曾想到把工作中心由城市搬向鄉村,也沒有誰敢主張將黨的基礎從工人轉移到農民身上。既然堅持城市第一與工人領導的路線,那當然要把黨的中心工作放在上海。黨幾乎是集中了最大力量,要建立和擴大上海工人區中的組織。”而最終決定把工作中心從城市移往鄉村、把中央機關從上海遷往瑞金,并非是理念有了轉變,并非是思想上、原則上向毛澤東屈服,而實在是迫不得己。
顧順章被捕叛變后中共黨內發生的一系列劇變,雖然不能說完全是由顧順章的被捕叛變導致的,但與顧順章的被捕叛變無疑有著極重大的關系。對于中共來說,這實在是一次極強烈的地震。張圍燾存《我的同憶》中說:“顧順童的叛變,是震動中共的一件大事。……中共中央乃亦采取殘酷手段來泄憤,顧順章存上海的全家被中共的行動人員暗殺了。”
但顧順章還是死于“中統”之手。1935年,顧順章被“中統”殺掉了。個中原因,20世紀50年代香港出版的《徐恩曾回憶錄》是這樣解釋的:“我所遺憾的是這位具有特殊貢獻的朋友,不曾和我合作到底。一九三五年舂,因和敵人重新勾結而被處刑。由于他不安分的本性,我雖盡量優待他,日子一久,他仍感到不耐,要找政治上的出路。在我們這邊找不到,又去和其黨勾結,向共黨提供我內部人事和業務報告。后又發覺他有實行暗殺計劃后,逃往江西蘇區的準備,我只好對他放棄了。我前后經辦和他同等重要的共黨分子的自新轉變案件,不下十五六起,顧順童是唯一的轉變后又想同到敵人懷里的一個。”按徐恩曾的說法,顧順章是又與共產黨暗通款曲,才被“中統”殺掉的。顧順章是“中統”釣到的一條大魚。但顧順章所知共產黨的機密再多,也是有限的。當他叛變之后,這就是一種不可再生資源。幾年之后,顧順章身上的這方面資源便耗盡。而顧順章又是一個不可能讓圍民黨對其徹底信任、真正放心之人,只要他愿意,他隨時可能對國民黨造成重大傷害。豢養顧順章,始終是一件有風險的事,弄不好就成了養虎遺患。對他的監控,當然也是頗費周章的。當顧順童身上的共黨機密這種資源還沒有榨盡時,“中統”當然不畏風險、不計代價地豢養他。一旦他身上這種特殊的資源耗盡,徐恩曾們就要考慮風險和成本了。當他們覺得風險和成本大于收益時,便會把他除掉。
有流氓性的工人干部
1938年11月28日,住在蘇聯克拉奇克療養院的翟秋白遺孀楊之華,以杜寧的筆名寫了《叛徒顧順章叛變的經過和教訓》一文。楊之華曾與顧順章同在中共中央機關工作,對顧順章比較熟悉。這篇文童介紹了顧順章的特征、強調了顧順章叛變的“危害”,文章主旨則是反思這一事件的“教訓”。楊之華介紹了顧順章的這樣幾種“特點”:一、“人矮,精干,多計謀,滑頭,勇敢,變戲法的技術很高明”;二、“不多說話,他不曾對同志說過自己的履歷和社會關系”;三、“平日不看文件,開門會不常說話”;四、“生活浪漫”。文章中還說了這樣兩件事。一是顧順章叛變后,中其中央特科在顧妻室內搜出了“顧順章親手寫給蔣介石的一封未發出的信”,信中說,如果蔣介石相信他,他可以把共產黨、第三黨、取消派從中央到支部的各種組織關系,一概交出。另一件事,是顧順章“生活的腐化”,“吸鴉片”“玩妓女”,還“打老婆”。這幾件事其實是連存一起的。顧順章雖然加入了中共,并成為黨內要人,但本質上是一個毫無政治信念的流氓。他的加入中共,不過是一種投機、一種賭博。他平日之所以不看文件,是因為他對文件本無興趣;他開會之所以不發言,是因為他對各種政治問題本無話可說。楊之華認為,從他妻子室內搜出的那封信,說明“他的叛黨動機不在被捕之后,而在被捕之前。但此信尚未寄出,料他經過了一個動搖的時期。”而我以為,顧順童在加入中共的第一天,就做好了一旦被捕即叛變的準備。加入中共不過是一個流氓存賭一把。為“主義”而拋頭顱灑熱血的想法,一絲一毫也不曾有過,因為他本不知道“主義”為伺物。而那封寫給蔣介石的信,是給自己留的后路之一,一旦被捕,此信可證明自己早有異心,可得到國民黨方面更快更大的信任。楊之華的“反思”之一,是黨組織對顧順章生活的“腐化”和“墮落”沒有及時警覺:“然而從他的生活上可以知道,他的叛變不是偶然的。而我們的于他不好的傾向——叛變的預兆,沒有加以及時的警惕。”其實,對于顧順章這樣的人來說,生活上的“腐化”和“墮落”,是不可被勸阻、不可被改變的。吸鴉片、玩妓女、燈紅酒綠、金迷紙醉,是作為流氓的顧順章的生活意義所在,他活著就是為了這些;他的投身中共,也不過是為了有一天能最大限度地滿足一己私欲。在那時,如果以組織的名義,禁止他吸鴉片、玩妓女,禁止他生活上的“腐化”和“墮落”,他恐怕立即與中共“拜拜”,回到他的幫會中去,回到他的“江湖”上去。當時的有關人士,正因為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沒有對顧順章的個人生活加以干涉,因為他能干、太有用。
楊之華說:“顧順章在過去執行黨的決定很勇敢,但他所以勇敢的內容是什么?我們就沒有加以研究。他沒有了解主義和政策,他的一切工作是沒有革命意識的內容。上海一般的流氓無產階級,好勇是實在的,但是他正因為沒有革命意識的內容,不能為保護自己的整個無產階級的利益而斗爭到底,甚至做了階級的叛徒。顧順章便是上海流氓無產階級的典型。”指出顧順章的勇敢并非出于政治信念,而是一個流氓和賭徒的血氣之勇,無疑是中肯的。楊之華的文章以這樣的一段話結束:
對于工人干部的教育工作,非常重要。特別對于有流氓性的工人干部。可以說過去對于顧順章的教育工作,做得極少,甚至可說沒有做,他入黨直到出走,沒有改變他絲毫的習性,如果我們對于他抓緊政治教育,特別在實際工作的政治教育,我不相信經過長期的黨的生活之后不能改變他的性格。這個教訓對于黨有極大的意義。如果我們好好教育他,不但有可能去改變他,而經過他可以改變在他周圍的工人群眾,因為在上海像他一類的工人成分一一流氓無產階級成分占有相當的地位。
楊之華在1938年的時候,提出這個問題、做出這種反思,應該說是用心良苦的。如果說,對“工人干部”、特別是“有流氓性的工人干部”的教育是一個重大問題,那對“農民干部”,特別是“有流氓性的農民干部”的教育,就更是不可忽視的大問題了,因為后者比前者多得多。但我們知道,楊之華的擔憂和提醒并沒有引起重視。在此后的各個時期,都是把“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當作極其重大的事情來抓;都是反復強調工人農民盡管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但靈魂是干凈的、道德是高尚的,因而都是知識分子的楷模。知識分子投身革命后的頭等大事,就是向身邊的工人農民看齊,就是讓自己全身心地工農化。
摘編自《并未遠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