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芬芬[寧波大學, 浙江 寧波 315211]
從拉斯維加斯到媽閣
——論嚴歌苓兩部小說的時空差異與鏈接
⊙李芬芬[寧波大學, 浙江 寧波 315211]
嚴歌苓作為當下華語“純文學”創作的重要作家,其作品高產高質,所涉題材領域相當廣泛,備受讀者關注。最新力作《媽閣是座城》則以賭場和賭徒為表現對象,這一題材早在1997年的短篇小說《拉斯維加斯的謎語》中即有所描述。本文則從這兩篇作品出發,探索相同題材下,嚴歌苓在這兩部作品中所表達的時空差異與內在人性鏈接。
嚴歌苓 時空差異 賭性 人性
近年來,嚴歌苓的創作極為活躍,其作品的高產高質已眾所周知。最新力作《媽閣是座城》是以賭博為題材的一部長篇。然而,于作者本人,這一題材并不陌生,早在1997年,嚴歌苓就發表過一篇同題材的短篇小說《拉斯維加斯的謎語》。在接受《南方日報》的采訪中,被問及“為什么選擇這類題材”時,嚴歌苓這樣說:“我們容易失去‘度’。東方人的理性比較差,感性比較強,一失去‘度’就很快變成惡形惡狀,比如‘吃喝嫖賭’。這方面我寫過‘吃’,現在寫了‘賭’,我還要寫‘喝’和‘情殺’。”
兩部小說都是講賭徒們對“賭博”這一行為的癡狂,以至于一敗涂地、傾家蕩產的命運。然而拉斯維加斯位于美國一隅,媽閣居于魔幻東方澳門的一角,其間有著空間的差距。于作者,更是于賭徒,從《拉斯維加斯的謎語》到《媽閣是座城》的問世,中間度過了近二十年的光陰。這兩部同類題材的小說,中間無疑橫著時空的差異。
《拉斯維加斯的謎語》寫的是一位中國的六十五歲的化學教授薛天豐作為赴美考察代表團中的一員來到拉斯維加斯,由于在老虎角子機前賭贏了,便在這偶然之間沾上了賭癮,進而為賭博留在美國,進而一步步淪為賭徒。從大學講堂到美國街頭,從教書育人到散發廣告,一切節衣縮食只為人生中最宏大的事業:賭。他毫無尊嚴的四處借錢,最終流落街頭。這個故事放置在它的時空情景中,老薛的所作所為似乎更像是一個特例,帶有極大的偶然性。一個認真的老書生從一個相對保守的環境中來到了斑駁陸離的美國,來到了賭城拉斯維加斯,與老虎機的人生初見,勾起了他潛在的賭的興趣,來勢洶洶,勢不可擋。該故事中的老薛之于賭博更像一個孩童表現出的對新玩具的愛不釋手。作為一個偶然,更大程度上是新的環境迫使老薛不斷追逐。正如張頤武所說,“這個故事是關于中國的歷史和記憶的,老薛的作為是從一個封閉的社會到了全球化時代對于外部世界的‘震驚’的體驗的后果。老薛是特定歷史環境中的人物,被一種新的欲望所吸引而失掉了控制。”
相隔近二十年的今天,在媽閣這一地點發生的故事則隱去了歷史和空間的諸多因素,褪去“偶然”,直視血淋淋的“必然”。《媽閣是座城》講述的是澳門賭場女疊碼仔梅曉鷗和三個賭徒的故事:房地產大亨段凱文,天才雕刻藝術家史齊瀾和女主角年輕時的情人盧晉桐。他們都是身價過億的金主,特意來到媽閣這座賭城一顯身手。由“小賭怡情”到“狂熱而不可收拾”,為“賭”這一行為上演著一幕幕欺騙、躲避、追逐與丑惡,不斷挖掘著人性的最底線。在當代這一時空背景下,段凱文們自然沒有了老薛那時的“被動性”,他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如此一來,作品突顯的便是基于人性深處的復雜性。瓊花說:“一代一代賭徒的心理機制自有其當下的時代色彩。”如果說老薛所處的時代造成了其心理機制的震驚與新奇,那么段凱文們則應歸屬于狂熱與復雜,來自于本性深處的狂熱與復雜。“這種復雜超越了歷史和文化的限制,成為了一種普遍的人性的因子。”
從拉斯維加斯到媽閣,作品中的人物往來于東方與西方、歷史與現實之間,基于同類題材的這兩部作品,我們能夠在不同的時空對比中、在不同的文化背景的映照中透徹其內在的鏈接,即人性的本來面貌。
《拉斯維加斯的謎語》中老薛的墮落似乎歷史與環境為他承擔了些許責任,他沒有選擇的被動性為他開脫了自行淪落的罪名。然而由“老好人”到借錢賭博,為錢進行各種有失尊嚴的欺騙到以散發廣告的職業選擇來維持賭博,最后徹底一無所有,流落街頭。如果說起初墮落的動因來自于外界不可控的因素,那么這一系列的淪落卻是源自他人性中對“贏”、對“賭”本身的焦灼與渴望。如果說老薛是一個意外、一個偶然,那么在這偶然中卻潛隱著來自人性的必然。在賭的誘發下,老薛可以由認真的老書生變成欺騙成性并有亡命徒式的對冒險向往的賭徒。“他眼不眨、心不跳地以謊言騙錢,再眼不眨、心不跳地把欺詐來的錢葬送掉。在他內心深處,他并不承認自己是為賭而賭……他替女兒的生活擔憂,總覺得她的生活危機四伏,所以得抓緊時間賭錢,買個大房子把她救下來。”人總是在墮落的時候善于為墮落找一個動人的誘因,老薛也不例外。
若老薛的故事發生在二十年后的媽閣,他活脫脫就是另一個段凱文,在拉斯維加斯的他只是為段凱文們做了一個賭博大軍的領軍人。《媽閣是座城》隱去了一切可以為賭徒們承擔責任的因素,將拉斯維加斯的老薛所閃爍的人性放大、加強,成為對東方人甚至全人類的審視與探尋。段凱文以房地產商的身份風度翩翩地走進媽閣、走進梅曉鷗的生活,以強者的姿態面對風云變幻,寵辱不驚。然而與賭結緣注定了他要徹底地交出強勢,隨之而來的是一系列的欺騙與陷阱。在與梅曉鷗的債務拉鋸戰中,段凱文一再地拉低他的人品、人性底線。嚴歌苓要探尋的也許就是在賭性面前,人到底會表現出何等的厚顏無恥,到底會把人做得多么不像人。對于段凱文、史齊瀾、盧晉桐及形形色色的賭徒對“賭”所表現出的狂熱,嚴歌苓將它們歸結為來自人性本身的神秘、來自世代相傳的基因和遺傳因素,在作品伊始就交代了百年前梅大榕因輸得無顏見江東父老而葬身江水的故事。于是梅曉鷗的兒子也追隨著父親或祖祖輩輩的遺志走進了賭場,“盧晉桐的基因加上梅大榕的血緣最終勝過了梅吳娘和梅曉鷗,成為支配性遺傳。也許都不是,作為炎黃子孫本身就有惡賭的潛伏期,大部分男人身心中都沉睡著一個賭徒,嗅到銅錢腥氣,就會把賭徒從千年百年的沉睡中喚醒。”這一遺傳闡釋將老薛人性中的惡質推及至普遍化。
從拉斯維加斯到媽閣,女性在其中充當著不可缺少的一環。《拉斯維加斯的謎語》中的敘述者“我”和老薛的女兒艾麗絲都是女性,她們對老薛的行為表現出的皆是對立與反感,雖然其中以錢為中介,事實上,嚴歌苓觸及的是女性與賭性之間的對抗性。艾麗絲對父親的賭表現出的是憤怒,她教唆朋友去向父親討債;“我”作為一位女性對其不可挽回的墮落表現出的是失望與厭惡,最終沒有給他機會搭車回國。這兩位女性到了《媽閣是座城》中則與“賭”發生了更為密切的關系,化身疊碼仔的梅曉鷗,周旋于形形色色的賭徒之間討生活,由此,對其感情的表達更為深刻,更為復雜。從生物種族角度上說,女性是保家衛國的,要求的是安全性,這跟賭性是完全對立的。在這一程度上,梅曉鷗可以說是拉斯維加斯“我”的加強版,她對盧晉桐的賭,多次以轉身為威脅換來其在賭臺前的起身,以終結愛情來拒絕與賭徒相處;對賭客段凱文也是好言相勸,對史齊瀾更是柔情相待,強制阻止。然而,梅曉鷗要遠比這復雜得多,段凱文曾問梅曉鷗:“曉鷗,你跟愛賭的人這么不共戴天,自己為什么要干這行?”她既是賭博的敵人,又充當著賭博的橋梁。她需要從這群賭客身上獲取自己和文字的生活費。曉鷗也曾邪惡地注視或期待著段凱文的徹底淪落:“曉鷗心里泛起一陣惡毒的狂喜。段的表現糟到這個程度讓她喜出望外,幾乎喝彩。……假如段凱文此刻還她錢,她會非常失落,她會失去行動方向和目的。”曉鷗確實是個矛盾的個體。她身上集聚著普遍女性所具有的對賭性的抵制,又有來自于梅吳娘梅氏家族對她的遺傳,這遺傳基因為報復可能還包含著些許成分的惡毒(梅吳娘親手溺死自己的男嬰,無論從何種程度上說,用惡毒都不過分)。梅曉鷗在思考自己為什么干這行時,說:“我不干這行,怎么報復盧晉桐、史齊瀾、姓尚的和您呢?”“她眼看他們離岸越來越遠,于是她便生出一種惡毒的快感:別回頭吧,沉溺吧,沉淀成人渣吧……”梅曉鷗像一個廚師,不斷地剝著人性這顆洋蔥。其實,隨著過程的不斷進行,她也淚流滿面:用青春賭愛情,用情感賭人性,到頭來一樣賭得血本無歸。
在媽閣這座城中揭露人性,始終用感情為引子,使晦暗的人性還散發著些許微光,不至于讓人絕望,這也許是史齊瀾與段凱文存在不同結局的意義所在。拉斯維加斯的謎語在拉斯維加斯只呈現出了謎面,而在媽閣,嚴歌苓將謎面與謎底統統揭曉。媽閣印證了拉斯維加斯的賭之謎,并試圖呈現、探索嗜賭如狂本身的神秘性。
[1] 劉長欣.我就納悶:為什么那么多成功人士會在賭桌上?[N].南方日報,2014-01-11.
[2] 張頤武.本土的全球性:新世紀文學的想象空間[J].當代作家評論,2014(3).
[3] 瓊花.一座人性的迷城——評嚴歌苓新作《媽閣是座城》[N].光明日報,2014-02-07.
[4] 嚴歌苓.拉斯維加斯的謎語[J].人民文學,1997(6).
[5] 嚴歌苓.媽閣是座城[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
作 者:李芬芬,寧波大學在讀文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