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站記者如何用好輿論監督權
——一名駐站記者一篇報道的采寫經歷

□ 文/任國戰

記者的使命感，任何時候都不能丟

地處豫北大平原的滑縣，人口多，面積大，是中原地區有名的農業大縣和河南第一產糧大縣，連續十多年榮獲全國糧食生產先進縣標兵。夏收時節，麥子黃了，金燦燦的麥田一眼望不到邊。麥地里，收割機歡快地在田間穿梭，飽滿金黃的麥粒嘩嘩地從機倉中流出，濃濃的麥香味在大地的上空彌漫……置身其間，很讓人享受，也最出新聞。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把大把的時間花在和麥農的聊天攀談上，樂此不疲。故此，滑縣對我來說，總有一種別樣情懷。

正因如此，2013年，當我聽說并看到一座大型化工廠在滑縣的一大片莊稼地里崛起時，內心隱隱作痛。我不敢想象，化工廠里蕩出來的氯化氫和麥地上空的麥香混在一起會是一種什么味道。和政府相關負責人談及這個話題，他們似乎也有一肚子的委屈：農業大縣，工業小縣，財政窮縣，國家盡管有轉移支付，但太少，滑縣需要工業，更需要稅收，如此等等。這是事實，我也清楚，但在心里，卻還是感到很別扭。此后不久就聽說，廠區周圍的環境已受到污染，不得已，村民們將菜地改種糧食。

這并沒有完。沒過多久，大概是在2014年年初，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又聽說，滑縣正在運作在當地建設一個熱電聯產項目。發電廠要求比較高，一是要有足夠的中水，一是要有運煤的鐵路專用線。滑縣污水處理廠產生的中水，只有項目需求的一半，而鐵路專用線，滑縣根本沒有。為了創造條件上馬新項目，滑縣開始和相臨的另一個產糧大縣——浚縣聯手。浚縣的水廠和滑縣的規模相當，更重要的是，晉豫魯鐵路大通道從浚縣穿過，為建設鐵路專用線提供了必要條件。商議中的熱電聯產項目，就位于兩縣相隔不遠的城區之間。

“縣里已經成立了專門機構具體負責項目的申報、立項和建設。縣里也有反對聲音，不過太微弱。只要政府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這個，你懂的！”知情人這樣對我說。我不是環保人士，但我知道，發電廠消耗的主要能源是煤炭，而煤炭在運輸、燃燒、排放過程中會產生大量粉塵、污水和廢氣。

此后好長一段時間，一想到滑縣熱電聯產項目，我眼前總會不由自主地呈現出一幅無法和諧的畫面。

工業小縣上馬工業項目，增加稅收，本無可厚非，但令人不解的是，在以糧食生產為主的農業大縣，為啥棄糧食加工項目不上，偏偏要上馬這些高耗能的污染項目？

已經有了一個化工廠，還要再建一個熱電廠，類似的項目以后說不定還會有第三個、第四個……殊不知，這些項目建成后，將會給以糧食生產為主的滑縣帶來災難性后果。這，決不是杞人憂天！

其時，高耗能企業造成的大氣污染，已經引起全社會高度警覺。2014年5月，就在滑縣馬不停蹄向上申報熱電聯產項目之時，國家有關部門正在河北省境內對大批重污染企業實施最嚴格的關停。

風口浪尖，滑縣為何要頂風而為？

更要命的是，糧食主產區上馬污染項目，與國家和河南省的發展戰略相悖。長期以來，河南都是黨中央、國務院高度重視的國家糧食生產基地。河南省委、省政府也多次向黨中央和國務院鄭重承諾：河南決不以犧牲農業和糧食、生態和環境為代價發展“三化”……

隨后的了解更讓人吃驚：項目悄悄運做已有兩年，截至2014年上半年，該項目已經通過市、省的項目審批，正在上報國家發改委。此時此刻，作為黨報駐地記者，感到有義務也有責任對這種威脅糧食安全的行為提個醒，給地方官員的這種政績沖動敲個警鐘。

思考著，掂量著，一種責任感和使命感油然而生。一個大膽的想法跳出：通過新聞報道的努力，來阻止這個項目的推進，即使無法阻止，也要想方設法延緩。

報道方式的選擇：慎重而恰當

決心下定后問題來了：采取哪種方式來報道呢？

□ 左圖為本文作者任國戰（右）在滑縣大運河遺址采訪。

□ 右圖為任國戰在滑縣玉米地采訪。

環保問題非常敏感，在黨報上公開報道會對當地政府產生很大壓力，如果中央媒體跟進報道，說不定還會給省委省政府的工作造成被動。在向報社主要領導匯報后，經反復溝通，最后決定用“參考報道”的形式向省委省政府主要領導反映情況。

因為熟悉而且低調，隨后的采訪并不困難。那是6月底，小麥剛剛收割，化工廠周圍有幾位農戶正在為承包土地澆水。記者從農民口中得知，因為化工廠氣體粉塵污染，附近小麥減產300至400斤。這一驚人數據，更加堅定了記者做好報道的信心。

在一個多星期的走訪中，記者先后采訪了被污染農田的農民，企業工人，當地環保、農業部門工作人員，并趕赴鄭州咨詢了省農業、環保等方面專家，搜集了大量第一手資料，其中，既有當事人的采訪錄音，又有污染農田現場圖片，數據齊全，材料詳實。特別是對于即將上馬的熱電聯產項目，既有當地政府的無奈，又有專家的質疑；既正視了滑縣作為農業大縣對國家糧食生產的貢獻和當下發展經濟的現實需求，又指出了滑縣作為糧食大縣對國家的責任和義務，特別是部分農業、環保專家在反對上馬污染項目的同時，也對滑縣未來工業發展提出了切實可行的建議。初稿出來后，經過編輯的認真修改，隨即以《滑縣上馬污染項目威脅國家糧食安全》為題，以單稿單刊的形式發表在7月5日的《河南日報》的一份內部參考上。

由于該刊在第一時間呈送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協四大班子領導，同時送達省直部門、各地市主要領導和當事單位“一把手”參閱，反響強烈。尤其叫人沒想到的是，報道的第二天，河南省委書記郭庚茂就做了重要批示，并請省長謝伏瞻閱示。謝伏瞻隨即批轉給了省環保廳，責令組成調查組赴當地了解詳情。環保廳接批示后，迅速組織調查組趕赴滑縣。與此同時，省農業、糧食、扶貧辦等不少部門負責人給滑縣縣委和政府主要負責同志打去電話，對污染項目表示憂慮。

省環保廳調查組經實地調查后確認，參考報道反映情況屬實，該縣化工廠確已對周邊環境造成影響，且造成附近糧食減產。他們要求企業限期整改，并對其污染物排放實行24小時在線監控。同時該化工廠也認可污染事實，在調查組調查期間主動賠償了農民的損失。與此同時，國家和省有關部門對滑縣新上馬熱電項目開始進行更嚴格的審核。截至今年6月，該項目仍未被有關部門“放行”。

由于該參考報道題材重大，敢于觸及敏感事件，加上調查深入，數據詳實，下情上達，起到了不可替代的特殊作用。受到報社主要領導和省直廳局負責同志的一致好評。在去年的全國省級黨報輿論監督工作研討會上，《河南日報》將該報道作為典型案例進行了評析。在今年剛剛結束的2014年全省相關好新聞評選中，又以高票榮獲河南省好新聞一等獎。

輿論監督權，既要敢用又要慎用

就像美麗的太陽也有紫斑一樣，我們這個社會并不完美，還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問題，特別是個別地方的政府部門還存在不作為亂作為的現象，這就要求記者應具備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有勇氣，有擔當，用正義和良知來客觀、公正地報道社會上不如人意的地方，通過輿論監督使問題得到較好解決，從而推動社會的發展和進步。

其實，在采寫滑縣這篇參考報道時，我也曾經糾結過。不報吧，覺得對不起良心，好像是在新聞報道一線當了逃兵。報吧，又怕滑縣縣委、政府領導班子承受太大壓力，讓多年來記者站和當地政府建立的良好關系毀之一旦。但最后，勇氣還是戰勝了猶豫。不過，令人欣喜的是，當地政府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一方面積極整改，另一方面主動與記者和報社溝通，態度誠懇，最終使問題得到了妥善處理。結果，記者站和當地的關系并沒有因此而疏遠，相反是更密切了。

所以，對于輿論監督權，我的理解是，既不能不用，也不能濫用，而應適時地用恰當地用，善用即“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