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淘“洋藥” 人倫與法理的現實困境

王羽

2月26日，湖南省沅江市人民檢察院對“抗癌藥代購第一人”陸勇涉嫌“妨害信用卡管理罪、銷售假藥罪”案作出決定，對陸勇不起訴。至此，一場糾結著法理與倫理的“洋藥”代購案件終于落下帷幕。

海淘“洋藥”，由于牽涉藥品管理制度、藥品流通體系和治病保命等話題，一直備受輿論關注。一面是急于治病的現實，一面是剛性的法律約束，對陸勇的不起訴決定令人寬慰，但陸勇個人的被釋放不代表沖突到此結束。要解決這種法律與倫理的困境，一場系統性改革方案備受期待。

對“抗癌藥代購第一人”不起訴

近日，湖南省沅江市人民檢察院對“抗癌藥代購第一人”陸勇涉嫌“妨害信用卡管理罪、銷售假藥罪”案作出決定，對陸勇不起訴。

有著“抗癌藥代購第一人”之稱的陸勇，到底是何人？據介紹，現年46歲的陸勇是江蘇無錫一名私營企業主。2002年，陸勇被查出患有慢粒性白血病，需要長期服用抗癌藥品。我國國內對癥治療白血病的正規抗癌藥品“格列衛”系列系瑞士進口，每盒需人民幣23500元。硬著頭皮吃了兩年后，昂貴的開銷讓這個私營小老板扛不住了。

2004年9月，陸勇通過他人從日本購買由印度生產的同類藥品，價格每盒約為人民幣4000元，服用效果與瑞士進口的“格列衛”相同。之后，陸勇開始直接從印度購買抗癌藥物，并通過QQ群等方式向病友推薦。隨著病友間的傳播，從印度購買該抗癌藥品的國內白血病患者逐漸增多，藥品價格逐漸降低，直至每盒人民幣200余元。

為方便給印度公司匯款，陸勇網購3張信用卡，用于幫病友代購藥品。其中一張卡給印度公司作收款賬戶，另外兩張因無法激活被丟棄。2013年，湖南省沅江市公安局在查辦一網絡銀行卡販賣團伙時，將陸勇抓獲。2013年11月23日，因涉嫌妨害信用卡管理罪，陸勇被沅江市公安局刑事拘留。

2014年7月22日，沅江市檢察院以“妨害信用卡管理”和“銷售假藥罪”對陸勇提起公訴。此后，上百名白血病患者聯名寫信，請求司法機關對陸勇免予刑事處罰。2015年1月27日，沅江市人民檢察院向沅江市人民法院撤回起訴。2月26日，沅江市人民檢察院對涉嫌銷售假藥和妨害信用卡管理的陸勇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

據新華社報道，沅江市人民檢察院認為，陸勇購買和幫助他人購買未經批準進口的抗癌藥品行為，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品管理法》的相關規定，但陸勇的行為不是銷售行為，不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四十一條的規定，不構成銷售假藥罪。

陸勇通過淘寶網從他人處購買3張以他人身份信息開設的借記卡，并使用其中戶名為夏某某的借記卡的行為，違反了金融管理法規，但其目的和用途完全是白血病患者支付自服藥品而購買抗癌藥品款項，且僅使用1張，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十三條的規定，不認為是犯罪。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十五條第（一）項和第一百七十三條第一款的規定，決定對陸勇不起訴。

代購“洋藥”并非法外之地

陸勇案一出，引發的爭論不小。尤其在不少同病相憐的病友眼中，是陸勇讓他們接觸了未在中國注冊，但效果相仿又價格出奇低廉的抗癌仿制藥，這才有了案件中“上百名白血病患者聯名寫信”的情節。但不可否認，他們共同面臨著司法與倫理的困境：一方面，未在中國藥監部門注冊的藥，就視為非法的“假藥”，法律對正規藥品的生產和銷售要加以保護;另一方面，迫于經濟壓力的白血病患者購買廉價仿制藥品無疑是更好選擇。

時至今日，檢方的不起訴決定對于陸勇而言是個幸運的結局。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代購“洋藥”中法與情的困境已經厘清。對于國外藥品進口的監管，我國法律有嚴格的規定。按照《藥品管理法》，未經批準進口、銷售的藥品，均以假藥論處，而不論藥品在海外真假如何，為他人代購或自行在網上銷售可能構成犯罪。事實上，因海淘代購洋藥所引起的案件并非少數。

據《上海法治報》報道，上海市浦東新區法院的一項統計顯示，2013年以來，該院共審結32起因銷售“洋藥”被指控“銷售假藥罪”的案件，其中6起為海淘代購洋藥引起，其余26起均為出售假冒國外成人保健藥品案件。

其中，有人是看中了商機，純粹為了牟利。例如，女青年吳某大專畢業后一心想自己創業，在了解到德國產的藥品治療效果顯著，在市場上很受青睞之后，她便在無藥品經營許可證的情況下開設淘寶網店，加價銷售從德國實體藥店、網站購進的藥品。2013年9月12日，警方在吳某住處當場查獲待銷售的德國產兒童類藥品共計7種142件藥品，并當場抓獲了吳某。

與為了牟利不同，還有很多人走上代購洋藥的道路則是從自己或親屬用藥開始。在浦東新區法院審理的另一起案件中，80后的張某是一家科技公司的工程師，幾年前，他的母親不幸身患癌癥。聽病友介紹，印度生產的一種治療腫瘤藥品效果不錯。張某就買了30瓶左右。2013年8月母親去世后，藥還剩下1000多粒，張某便將一部分賣出去，一部分送給了母親的病友。

而據調查，2012年10月至2013年9月間，張某在明知所銷售的藥品未經我國藥品監管部門批準進口的情況下，從他人處購入，通過互聯網對外加價銷售，并將部分待售藥品由他人臨時代管。據鑒定，吳某、張某銷售的藥品均系我國法律規定的“按假藥論處的假藥”。

據此，浦東法院審理后認為，吳某、張某的行為，均侵犯了國家藥品管理制度，依法均已構成銷售假藥罪。根據犯罪事實、性質、情節和對于社會危害程度，分別判處吳某有期徒刑6個月，緩刑1年，罰金2000元;張某有期徒刑1年6個月，緩刑1年6個月，罰金1萬元。

懸殊差價催生代購市場

從浦東新區法院審結的案件看，海淘藥品的來源渠道主要有三：一是國外一級代理商通過EMS郵寄;二是直接從國外藥店網站購買;三是國外個人代購后郵寄，通常為同學、朋友或生意伙伴。代購鏈條長、跨國境，缺乏有效監管。案件中，洋藥代購后一般通過QQ群、網店、微信、微博等方式，主要在熟人之間或依靠口碑進行銷售。

生活中，與奶粉、化妝品、奢侈品等商品的海外代購相比，藥品海淘“低調”許多。知道的人不多，但對于急等藥品救命的病人和家屬來說，海外代購藥品并非新鮮事，催生因素無非一點——懸殊差價。

這類抗癌藥的使用者，多為無法進行化療的晚期癌癥患者，這意味著，患者需要長期服藥，直至走完人生旅程，在這個可能長達幾年的過程中，即使每天只服用一種藥，也是筆巨大開銷。而且，這些藥品在不少地區都未被列入醫保目錄，每月的開支令一些工薪階層難以長期負擔。

據悉，在此類海淘案件中，印度版治療腫瘤藥物涉案占到一半，印度版抗癌藥為何便宜？其中有復雜的體制和經濟原因。

《新民晚報》報道稱，印度直到2005年后才認可藥品專利，因此印度曾出現大量仿制藥。2005年后，印度為防止大企業濫用專利，又采取“常青保護”，只認可1995年后發明的新藥和經改進后能大幅度提高療效的藥物，這使得印度的許多藥企仍可繼續仿制藥品。許多新藥得到美國FDA審批區區數月后，便會在印度出現幾乎完全相同的仿制品。為此，瑞士諾華公司曾就專利權與印度政府打過官司，最終以敗訴告終。有數據表明，全球1/5的仿制藥產自印度，其中又有約一半出口到其他國家，印度因此得名“發展中國家的大藥房”。

除了印度的特殊情況外，在香港、歐美等地代購，也可規避關稅、注冊、銷售流通環節加價等種種費用，產生數百至數千元不等的差價。

也正因此，有病患抱怨，還有落網者叫冤，認為自己賣的是海外當地認可的真藥、良藥，賣給國內患者是助人和自助兼得的好事情，怎么就違法了呢？

表面看，這些價格低廉的“假藥”似乎可以造福于民，問題在于這些藥品未經檢驗認證，本身良莠不齊，即使最初的源頭是良藥，也有可能在市場不斷擴大的過程中悄悄孳生劣藥。因此，通過網絡代購境外藥品的地下黑市，不應成為法外之地，加大打擊才真正有利于維護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

倫理與法理困境待解

一面是急于治病的現實，一面是剛性的法律約束。顯然，陸勇個人的被釋放不代表這一場倫理與法理的沖突到此結束。畢竟，陸勇的困境不是他一個人的困境，所暴露出來的其實是目前我國執法司法與生存倫理之間的一種現實困境。如何才能讓陸勇案的結束成為解決此類法理與倫理沖突的一個良好開始？

據悉，2014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與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關于辦理危害藥品安全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1條第2款的規定：銷售少量根據民間傳統配方私自加工的藥品，或者銷售少量未經批準進口的國外、境外藥品，沒有造成他人傷害后果或者延誤診治，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認為是犯罪。

這意味著自己購買“少量”仿制藥不算違法了，不過，這一司法解釋仍有不明之處：比如“少量”是以多少來計量？“危害不大”與“有益”又如何判定？如今尚未有明確的入罪標準。有專家認為，上述規定雖然只是司法解釋，但畢竟為代購洋藥開了一個口子。要做好海淘“洋藥”的管理，既維護藥品管理制度，保護知識產權，又充分保障人民群眾身體健康，當務之急是明確并統一入罪標準和量刑幅度，同時建議逐步探索建立“常見代購藥品清單”。

還有評論指出，長期以來，海外代購藥品屢禁不絕，一邊是國家食藥總局三令五申，提醒消費者不要海外代購藥品，以免威脅生命健康，另一邊是中國藥品尤其是抗癌 藥價格高居不下，在與鄰國印度形成數十倍差價的情況下，到印度代購藥品已蔚然成風。生命珍貴，患者需要低價救命藥;市場混亂，政府部門需要嚴把關稅權和審批權，誰的權益更應該被保護？

湖南律師李健認為，沅江市檢察院能夠基于事實和法律的基礎，以人為本，撤回對陸勇的起訴，體現出了司法應有的理性和嚴謹，達到了依法辦案與人文法理的有機一致，值得點贊。只是，對于和陸勇一樣正在繼續遭遇救命藥價格虛高折磨的慢性白血病患者們而言，對于他們“吃藥難”、“保命難”的現實困局，還需有關方面更多從制度層面提供一種更為暢通、有效的救濟渠道，比如逐步拓寬白血病、癌癥等大病醫保統籌的適用范圍，逐步擴大政府采購在高價藥等領域的品種數量，進一步加大對國內相關藥品企業的扶持力度等，充分保障社會弱者基本的生存權和健康權。

要解決這種法律與倫理的困境，還必須有系統性改革方案。十八屆四中全會指出的“良法是善治前提”，完善相關方面立法，在法理與倫理之間找準一個最大公約數，既尊重白血病患者的現實需求，又堵住以此而非法牟利的空間，實現法理與倫理的雙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