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答答的玫瑰嬌艷艷地開
——論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艷情詩”

⊙張紀鴿［延安大學外國語學院， 陜西 延安 716000］

羞答答的玫瑰嬌艷艷地開
——論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艷情詩”

⊙張紀鴿［延安大學外國語學院， 陜西 延安 716000］

“艷情詩”是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玄學派和騎士派詩人創作的詩歌中別具特色的一類作品。在這些詩歌中，作者使用奇特的比喻、大膽直白的語言和豐富新奇的意象，表達出當時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甜蜜愛情的渴望和對性愛的膜拜。

“艷情詩” 玄學派 騎士派 語言 意象

文藝復興運動不僅是歐洲歷史上，也是人類歷史上一場浩瀚的思想文化運動，它對歐洲各國的文化藝術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在英國文學史上，文藝復興時期可謂是一個無可比擬的時期，當時的英國經過宗教改革，人們的思想從統治英國千年的宗教桎梏之下解放出來；加上伊麗莎白女王統治期間，英國進入一個經濟繁榮、政治穩定的時期，英國文學也得到極大的發展。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可謂爭奇斗艷，異彩紛呈，不同形式的文學都在這個時期放射出璀璨的光芒。這個時期，不只有戲劇大師和詩歌巨匠威廉·莎士比亞、詩歌奇才埃德蒙·斯賓塞，還有以“奇思妙喻”和“巧智”聞名的玄學派詩人和以“及時行樂”主題著稱的騎士派詩人，他們同樣創作出大量不朽的作品。在玄學派和騎士派詩人們創作的詩歌當中有一類詩歌稱作“引誘詩”①（亦有人稱“艷情詩”），更是獨具特色。本文中，作者將從該類詩歌使用的獨特意象和直白大膽的語言表達來分析該類詩歌的特點。

一、“艷情詩”的淵源

“艷情詩”是玄學派和騎士派詩歌中表達“及時行樂”主題中較為突出的一類，但是并非是他們所獨有的。“Carpe diem”（及時行樂）一詞最早出現于古羅馬詩人賀拉斯的詩句中，從以下詩句可以看出該詞的含義：

聰明一些，斟滿酒盅，拋開長期的希望。／我在講述此時此刻，生命也在不斷衰亡。／因此，及時行樂，不必為明天著想。（吳迪譯）

16世紀，英國的語言文化處于不斷變化的狀態之中。一方面，拉丁語仍是受過教育的人進行交流的首選語言，同時，“人們又懷著民族自豪感來審視英國詩歌繼承下來的傳統”。當時的宮廷詩人中既有致力于美化和優化英語的英格蘭人，如當時的朝臣布萊恩·圖克曾大力推崇詩人喬叟，認為他是一個卓越的民族詩人，也有像都鐸王朝早期的詩人約翰斯·科爾頓，認為喬叟使用的語言有明顯的不足，但是他們的目的都在于維護當時正在消亡的傳統。新一代的作家托馬斯·懷亞特爵士和薩利伯爵亨利霍華德則屬于善于接受“來自外國的進步創新文學的有教養的領袖”，他們的詩歌處于正在發展的抒情詩的源頭。懷亞特爵士把純正的彼特拉克詩體介紹到了英國，他把彼特拉克及其弟子寫的韻文譯成英文或用英文任意改寫，通過這樣的做法，懷亞特爵士事實上不只是把彼特拉克詩體介紹到了英國，也把彼特拉克式的戀人引進到他的宮廷詩當中。這種戀人一般認為自己的情婦們是感情無常的，并非像但丁筆下的貝雅特麗采或者彼特拉克筆下的勞拉那么貞潔，他們常常孕育著一種自我憐憫式的憂郁情緒，在詩歌中多表達求愛不成而自怨自艾的主題。例如在懷亞特的詩中有這樣的詩句：

昔日尋我，今日躲我，／當年赤腳走進我房，／多么溫存和聽話，／現在變得野性勃發，／忘了曾經不避危險，／來吃我手上的面包，如今遠走高飛了，／忙于不斷地變心。／……／我可以記憶她昔日的溫存，／她也可以去施展新的伎倆，／但我要問：我受到了無情的對待，／她又該得到什么報應？（王佐良譯）

詩中主人公一方面表達著對愛人背叛的無奈，另一方面又傾訴著對愛人的情思和對愛情的渴望。這種詩歌主題模式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里受到了眾多詩人們的喜愛和模仿，甚至有詩人會以一個女子為中心來寫組詩（如斯賓塞的《愛情小吟》），但更多的詩人們則不拘泥于一個模子，他們在詩歌的領域里從題材到語言都進行擴充和拓展。眾所周知，莎士比亞在他的十四行詩中也塑造了一個“皮膚黝黑的女郎”的形象。他的第130首十四行詩中對這個黑膚女郎有這樣的描述：雖然這個女郎的皮膚沒有雪的潔白，嘴唇也沒有珊瑚的鮮紅，呼吸并不似香氛那么馥郁，體態也不如女神那樣婀娜，但她卻如此獨特，一樣左右著主人公的情緒。到了玄學派詩人的筆下，詩歌中的人物形象，不論是女子還是主人公也有了變化。女子現實而善變，抒情主人公也不再一往情深，而是對他的戀人又愛又恨。這種特點在但恩的詩中尤為突出。但恩在他的詩歌當中更傾向于表達對婦女崇拜的蔑視。玄學派詩人坦率地強調肉欲之愛，這種傾向在騎士派詩歌中得到進一步的表現。詩中的主人公或對女性阿諛奉承，或威脅利誘，或百般詭辯，其目的就是說服女友和他上床。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表達，但恩等玄學派和騎士派的詩歌被學界稱作“艷情詩”，而非“愛情詩”吧。

二、直白的語言

懷亞特在他的宮廷詩中描述那些操縱權力的人的沖動和情緒，他盡情展現那些彼特拉克式的戀人的忠誠與痛苦，他的詩歌大都直言不諱。玄學派詩人們在他們的詩歌中不但沿襲了這種語言的直白，而且感情表達也更加強烈。

早期玄學派詩人以但恩、本瓊生為主要代表。但恩早期的詩歌中表達了愛與擁有。以他早期作品《早安》為例，在這首詩中，作者這樣寫道：

我真是納悶，我們相愛前，你和我/曾何為？……現在，對我們漸醒的靈魂道早安，/他們彼此監視，非出于恐懼；/因愛情禁止再愛戀別的景觀，/就把小房間，變成無限區域。/讓航海探險家去發現新世界，/讓天體圖向別人展示重重天國，/讓我們擁有一個世界，各一個，同一個。（傅浩譯）

詩歌開篇不用任何鋪墊，直奔主題，描述愛情的歡樂，戀人彼此擁有，好似戀愛才喚醒了他們曾經沉睡的靈魂。在愛情的世界里，他們各自擁有自己的世界，但又擁有同一個世界。

但恩還有眾多的詩篇都表達了對婦女崇拜的反對，他對自己這種反對甚至蔑視的情緒毫不掩飾。在他著名的《歌（去，捉一顆隕落的星辰）》這首詩里有這樣的表達：

你見到她時，她還算忠實，/且保持到你寫情書之時，/但是她/將會把——/在我到來前——兩三位欺詐。（傅浩譯）

和前一首相比，這首詩表達了對愛情完全不同的態度。在主人公看來，幾乎找不到忠誠而貞潔的女人，即使有，這種忠貞也不會長久。而且詩歌的語言直白大膽，接近口語化，宛如在和友人侃侃而談。他的這種直言不諱的口語體正好迎合詩中主人公對于忠實的愛人難尋的玩世不恭的態度。

不只但恩，玄學派的其他詩人在詩歌情感表達方面也具有相同的特點，詩中的主人公絞盡腦汁搜羅人間美景和各種世間美味以便說服姑娘與他共度美好時光。安德魯·馬維爾的《致羞澀的姑娘》便是其中一首。詩中的男子勸說他心儀的姑娘不要羞澀，不要拖延，因為你聽，在我的背后，“時間的戰車插翅飛奔”②，在我們面前，是寥廓永恒的沙漠，在那里，再也不見你美麗的容顏，也聽不到我贊美你的歌聲，取而代之的是“蛆蟲們將要/染指于你長期保存的貞操，/你那古怪的榮譽將化作塵埃”，所以，當我們的熱情還在，讓我們盡情享受美好的生活和甜蜜的愛情吧。

此外，馬洛的《熱情的牧羊人致他的戀人》和沃爾特·羅利爵士的《美女答牧羊人》這一對詩也表達了同樣的主題。在馬洛的詩中，牧羊人細數和他同住的各種樂趣，山澗流水，花開鳥鳴，華服珍饈，神仙眷侶，千方百計說服姑娘來與他同住，做他的愛人，可是姑娘最終還是看穿了他的企圖。羅利爵士在詩中這樣答道：

要是，世界和愛情不會變老，/要是，個個牧羊人的話可靠，/那些快活事能使我動心，/使我同你住下，做你的愛人。（黃杲昕譯）

可是河水會泛濫，山石會變冷，鳥兒會噤聲，花兒會枯萎，所以牧羊人的許諾最終沒有能夠打動他的戀人，他的戀人期望的是“青春常駐愛長留，歡樂無盡，到老沒憂愁”。兩首詩一唱一和，一問一答，妙趣橫生，一方面淋漓地展現出了文藝復興時期詩人們在詩歌中對于情愛、情欲的直白表達，另一方面也迎合了當時很多詩中表達的一貫主題：及時行樂，但是真愛難尋。從后一首詩中，讀者可以看到對于女性來講，真愛也難以尋覓，這不正符合了當時很多詩歌中男性敘述者的真正企圖嗎？兩首詩歌語言詼諧幽默，俏皮活潑，也正好迎合了詩中風流牧羊人和機智小仙女的個性特點。

三、獨特的意象

說到英國17世紀的玄學派和騎士派詩歌的語言特點，除了上文提到的大膽直白，就要算詩中獨特的意象和新奇的比喻了。事實上，分析這些詩歌中所使用的意象，也都是日常生活中比比皆是的物體：太陽、流星、花園、圓規等等。可是當這些意象出現在玄學派詩人的筆下，它們往往給讀者帶來不一樣的感受。

太陽是古今中外詩人們都鐘愛的意象之一。在莎士比亞的第18首十四行詩開篇，詩人寫道：“我是否可以將你比作太陽？”詩人用太陽來襯托他的朋友溫婉的性格，英格蘭的五月太陽明媚而溫暖，但又不至于太炫目，可是和這樣的太陽相比，他的朋友還更溫婉。在玄學派詩人的筆下，太陽是怎樣的意象呢？看看但恩的《旭日》：

繁忙的傻瓜，沒規矩的老太陽，／你怎能就這樣／闖進窗戶和窗簾來訪？／難道情侶的心情也得順從你的四季？／……／太陽，你的光柱可怕的強壯／不過，你可別這樣想！／我只需一眨眼就超過了你蓋過了你，／可我怕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會看不到我愛人姣好的臉龐／……／與愛情相比，／所有榮譽都是模仿，一切財富都是幻象。／太陽，你都沒有我們一半幸福，／因為你離不開這個塵世；／你已老朽不堪。既然你的職責是／溫暖大地，那你溫暖了我們就算完事。／只要照亮我們，就等于照遍了塵世。／這張床是你的中心，你的軌道就是這四面墻。（飛白譯）

在這首詩歌中，太陽打擾了主人公和他的愛人的濃情蜜意，它透過窗子來窺視戀人們的歡愉，但是就算太陽的光芒強悍而威嚴，在主人公的眼里也黯淡無光，因為他只需一眨眼就可以蓋過太陽的光芒，而且他的愛人的明眸也可以把太陽“亮瞎”。而且詩人一反通常的邏輯，他并不認為太陽照射到的地方就是世界，相反，他認為“只要照亮我們，就等于照遍了塵世”，主人公和他的愛人的世界就是全世界，可見他們的愛情可以超越一切。

鮮花嬌媚艷麗，但卻難經風雨，容易凋謝，正適于表達“艷情詩”中的青春易逝，需及時行樂的主題，因而也為玄學派和騎士派詩人們所喜歡。在羅伯特·赫里克《勸少女們利用好時光》一詩中，作者將青春時光比作開放的花：“花開堪折直須折，舊時光陰總飛馳”；對少女們，他勸說道：“青春年華最美好，血氣方剛熱情高；青春年華若虛度，剩余時光失美妙。故抓時間別羞怯，能得悅時及時悅；一旦錯過好年華，千古遺憾悔成河。”（李正栓譯）

這首詩雖然短小，但卻是“及時行樂”這一主題的完美闡釋。花兒會凋謝，太陽會西沉，青春會消逝，美好的時光總是最短暫的，所以莫要羞怯，抓住美好時光，盡情地享受愛情的甜蜜吧，一旦韶華逝去，唯有扼腕嘆息。詩中不論是花兒，還是太陽的意象，都被作者賦予新意，作者用它們不只是襯托了青春如鮮花，生機如太陽那般美好，更強調了它如同花兒盛開、日懸中天的短暫。埃德蒙·沃勒的《去吧，可愛的玫瑰》一詩中，如同詩歌史上眾多的詩人一樣，主人公也把心愛的戀人比作玫瑰，但又反復強調時光飛逝，無論生命如何光彩照人，最終也會如玫瑰那般凋謝，因此主人公告誡女友：“遮蓋起美的亮點，/美的價值微乎其微，/囑她挺身而出，/任大家苦求窮追，/讓人愛慕，不必面含羞愧”（呂志魯譯），要懂得青春易逝，和他共享甜蜜的愛情生活。

托馬斯·坎皮恩的另一首短詩《櫻桃熟了》中，作者用成熟的櫻桃這一意象來描述少女矜持而美麗的形象，更是惟妙惟肖。詩中把少女的臉龐比作一座花園：

有一座花園在她的臉上，／盛開著百合和玫瑰；／那地方是個美妙的天堂，／還有各種鮮果累累；／沒人能買那里的櫻桃，／除非它們自己叫喚，“櫻桃熟了！”（周定之譯）

只一節詩便可見少女白皙的皮膚，紅潤的臉頰，鮮紅的嘴唇，作者也用了常見的百合、玫瑰、櫻桃等尋常意象，然而一個美麗的少女形象卻栩栩如生地展現出來。這首詩和其他“艷情詩”不同的是詩中的主人公不僅表達出了他對美麗少女的愛慕和渴望，但也表達出對女性不容侵犯的尊重，因為“除非它們自己叫喚，‘櫻桃熟了’”，即使是貴族也不能買那櫻桃。這對于騎士派詩人們而言，也是對他們自身騎士風度的表達！

四、結語

歐洲文藝復興時期，人們的思想在經過千年的宗教禁錮之后得到解放，這種思想解放在當時的文學當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詩歌當然也不例外地成為當時文人們表達對現世幸福追求的方式。英國玄學派和騎士派的詩歌宛如那個時代生長在文學花園里的嬌羞、但卻嬌艷地綻放著的玫瑰，一邊訴說著傳統的英國貴族溫文爾雅的騎士風度，一邊訴說著四百年前人們對甜蜜愛情的向往，甚至對性愛的膜拜。

① 本文作者在“文藝復興時期的‘引誘詩’初探”一文中，將此類詩歌稱作“引誘詩”。

② 這首詩采用楊周翰的譯文，選自胡家巒編著的《英美詩歌名篇詳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9—81頁。

[1] 吳迪.英國玄學派詩歌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

[2] 安德魯·桑德斯.牛津簡明英國文學史[M].谷啟楠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3] 約翰但恩.約翰但恩詩選[M].傅浩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4.

[4] 李正栓.英國文藝復興時期詩歌研究[M].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

作 者：張紀鴿，延安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