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意象批評發(fā)微

⊙宮 婕［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81］

《文心雕龍》意象批評發(fā)微

⊙宮 婕［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81］

意象批評是讀者面對作品，以直觀的方式，透過其想像力與理解力形成的一個或一組審美意象，從而達到對作品的獨特風格的揭示。《文心雕龍》是意象說的集大成者，劉勰首次將意象用于文藝美學領(lǐng)域，使意象正式成為文藝美學范疇中一個純學術(shù)的概念。《文心雕龍》中使用的意象類型多樣，用來評論文人及其藝術(shù)風格、解釋概念、闡發(fā)文學觀點，反映了劉勰的自然哲學觀。《文心雕龍》做到了理論上闡發(fā)意象觀，實踐上對意象的應用，具有理論指導與實踐的雙重作用。

《文心雕龍》 意象批評 自然觀

“意象說”是中國古代第一個系統(tǒng)的詩學理論形態(tài)，不少學者對其產(chǎn)生和發(fā)展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和梳理，普遍認為《易傳》陰陽二元結(jié)構(gòu)思想和“立象以盡意”“觀物取象”以及魏晉時期王弼等玄學家對言、象、意三者關(guān)系的哲學探討為“意象說”的形成奠定了哲學理論基礎(chǔ)。而“意象說”自身的理論提升首先表現(xiàn)在秦漢《詩經(jīng)》六義的發(fā)展和演變上①，到《文心雕龍》的問世才形成了系統(tǒng)化的學說。《文心雕龍》是“意象說”的集大成者，劉勰首次將意象用于文藝美學領(lǐng)域，使意象正式成為文藝美學范疇中一個純學術(shù)的概念。意象的生成是藝術(shù)構(gòu)思的成果，而意象生成的過程也是藝術(shù)構(gòu)思的過程。意象的外化，一方面要具體而感性地再現(xiàn)意象的“象”，即形態(tài)外貌；另一方面也要形象地顯示傳遞意象內(nèi)蘊的“意”，包括情思、理義、感懷等。②而意象批評則是“意象說”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古代文人用意象來表達內(nèi)心的思想，使其具體化、形象化，運用這一方法來進行文學批評則是意象批評法。張伯偉先生1990年發(fā)表的《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三論》中提到，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的內(nèi)在體系，主要以三種方法為支柱構(gòu)成，分別是以意逆志、推源溯流和意象批評，意象批評是讀者面對作品，以直觀的方式，透過其想像力與理解力形成的一個或一組審美意象，從而達到對作品的獨特風格的揭示。

在意象的選擇方面，《文心雕龍》中使用的意象類型極為豐富。如象征性意象，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多次用“玉”這個意象來比喻文章的語言，“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麗詞雅義，符采相勝，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玄黃，文雖新而有質(zhì)，色雖糅而有本，此立賦之大體也。”（《詮賦》）將賦的語言形容為玉，“巧麗”是“文采”，“明雅”是“美質(zhì)”，明確了“巧麗”與“明雅”這對抽象的概念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兩者的重要意義。以絲織品分正色間色來比喻含義分正邪，以繪畫的玄色黃色交相輝映來比喻辭藻富贍有變化。又如描述性意象，“至于林籟結(jié)響，調(diào)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原道》），即是用風吹樹木發(fā)出的聲音和泉水激石成韻的自然界的意象來闡發(fā)自己“無知的自然界事物都有文采”的文學觀點。根據(jù)《梁書·劉勰傳》所載：“家貧，不婚娶，依沙門僧，與之居處。”這可視為劉勰“自然之道”與“文貴自然”說的人生際遇根源。劉勰推崇“自然之道”與“文貴自然”，在《文心雕龍》一書中，直接寫明“自然”兩字之處，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有七處③，是劉勰言說“因文明道”的關(guān)鍵之處。為了更充分地表達其文藝理論，在意象的使用上他也更傾向于使用自然界的意象，不論是日月星辰、山川湖海還是鳥獸蟲魚和花草樹木，劉勰信手拈來，成為喻體，時而單獨使用，時而連續(xù)使用形成博喻，展現(xiàn)給讀者一個豐富的自然意象群，也使其抽象的理論觀點更為具體化。如“形在江海之上”“吐納珠玉之聲”“卷舒風云之色”（《神思》），用江海、珠玉、風云來解釋神思是寫作過程中極為重要的想像活動④，將這種想像活動的活躍、不可捉摸與寶貴生動地傳達出來。又如“水性虛而淪漪結(jié)，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zhì)也。虎豹無文，則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zhì)待文也”（《情采》），用水中漣漪、樹木和花萼之間的關(guān)系，虎豹犬羊犀兕之間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來說明文章的內(nèi)容和形式之間的關(guān)系。“若稟經(jīng)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鑄銅，煮海而為鹽也”（《宗經(jīng)》），說明經(jīng)典給我們提供的學習資源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除了自然界的意象，劉勰也運用了其他類型的意象，如社會生活、人類自身、人的創(chuàng)造物和虛構(gòu)物等意象類型。“秦女嫁晉”“鄭人買櫝而還珠”（《議對》），用歷史典故比喻取舍不當，本末倒置；“墻宇重峻，而吐納自深。譬萬鈞之洪鐘，無錚錚之細響”（《宗經(jīng)》），說明道德精義極為微妙，圣人的教訓極為高深的文學觀點。

在意象的作用方面，《文心雕龍》中的意象批評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四方面。其一，以意象論文人。“惟張載劍閣，其才清采，迅足”（《銘箴》），即是評張載的《劍閣銘》，文才清麗，像快馬奔騰。其二，以意象論藝術(shù)風格。在論述劉勰自身所處的齊梁時期文學風格特點時寫道：“飾羽尚畫，文繡。”（《序志》）形容當時追求浮靡之風好比在彩色鮮明的羽毛上涂上顏色，在不用刺繡的皮帶上刺繡；多此一舉，反擾人耳目。其三，以意象解釋概念。“虬龍以喻君子，云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辨騷》）說明了在劉勰看來“比興”這個概念的精髓含有借物以喻情理的功效⑤；“頌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頌贊》）將“頌”這種文體比喻為一個國家的“容貌”。其四，以意象闡發(fā)文學觀點。這是《文心雕龍》意象批評的關(guān)鍵之處。劉勰本人在文學理論的提出上即強調(diào)“意象”。《神思》篇中提到“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首次將“意”“象”二字連用，又說到思緒在腦海里翻涌，可是落實到筆下的表達上，原來想要表達的含義就會折半，以為“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是以秉心養(yǎng)術(shù)，無務苦慮”，提出用心訓練思想的方法是要體會外物的美好，劉勰就是在體會外物的美好的過程中找到了恰當?shù)挠黧w，使之成為意象，來闡發(fā)自己所要闡發(fā)的觀點，盡量減輕“半折心始”的寫作問題。“至于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至精而后闡其妙，至變而后通其數(shù)。”對一個問題的理解要達到了解了其最精微處，才能流暢地表達。以意象批評的觀點來看，對一個事物最精微處理解透徹以后，才能尋找到與之精神實質(zhì)相通的意象，否則意象選取不當，導致表達失敗，如在《比興》篇中，提到“故比類雖繁，以切至為貴，若刻鵠類鶩，則無所取焉”，這里可看出劉勰認為好的比喻首先需要滿足兩方面的要求：一是要意象豐富，二是意象選擇要切合所比之物。其次是在其他文學觀點的闡發(fā)上，使用意象，來達到生動形象的效果，如用“可謂太山遍雨，河潤千里者也”（《宗經(jīng)》）來比喻經(jīng)典的重要意義和作用；用“華實異用，唯才所安”（《明詩》）來說明體裁不同、要表達的內(nèi)容不同，所選用的表達風格也不同，好比花與果實用處是不同的，要根據(jù)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文心雕龍》一書，共五十篇，體大慮周，逐層深入地闡發(fā)了劉勰的文學理論思想，從意象批評角度來看，他不僅在理論上系統(tǒng)地提出了意象的使用及其使用的方法，更在寫作上自己踐行了其理論，不論是理論指導還是參考范本都具有重大意義，可謂中國意象批評法的理論源頭。中國古代的意象批評與使用從上古神話就已開始，但無論是《詩經(jīng)》《離騷》等經(jīng)典作品還是《文賦》《詩品》等文藝理論著作，都只是在敘述方法上運用了意象批評法，還沒有形成一個上升為理論高度的總結(jié)和指導，《文心雕龍》即將二者熔于一爐。正如羅宗強先生所說：“《文心雕龍》是一個冷靜思辨的產(chǎn)品，是科學研究的成果，而不是一種隨意似的議論。”⑥由于意象是將理論化的概念用感性直觀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出來，不具有下定義式，更多的是一種體悟，所以將《文心雕龍》蒙上了神秘的面紗，后人對這些意象有不同程度的體悟就形成了不同程度的解讀。范文瀾曾經(jīng)指出“劉勰的儒家思想是純粹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表現(xiàn)的是一種人與自然一體的生命體驗和感悟式的批評，黨圣元學者曾指出：“風骨、神思、附會等概念是用來升華的，是一種整體的，與‘道’‘氣’一致的抽象哲學概念。具體的意象是為了表達具體的批評觀念，抽象的概念是為了表達抽象的文學理論。將本不可意會也不可言傳的理論實在化，變得可感，達到可意會，這種解讀直達生命內(nèi)核，是生命對生命的叩訪。”《文心雕龍》是一部富有“生命力”的作品，它所包含的啟迪價值與指導意義始終值得我們反思與學習。

① 賀天忠：《“意象說”：中國古代第一個系統(tǒng)的詩學理論》，《襄樊學院學報》2000年第6期。

② 王立科：《〈文心雕龍〉意象說芻見》，《學術(shù)論壇》1995年第6期。

③ 魏家川：《劉勰的自然之道與文貴自然》，《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6期。

④ 叢瑞華：《〈文心雕龍〉中比喻的作用、類型及價值》，《長春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

⑤ 郭勇：《〈文心雕龍〉“比興”論解析——兼與新批評隱喻觀念比較》，《青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

⑥ 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310頁。

[1]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11.

[2] 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M].北京：中華書局，1996.

[3] 蔡鎮(zhèn)楚，劉暢.論意象批評[J].邵陽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6（5）.

[4] 魏家川.劉勰的自然之道與文貴自然[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6）.

[5] 叢瑞華.《文心雕龍》中比喻的作用、類型及價值[J].長春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2）．

[6] 賀天忠，吳紅光.《文心雕龍》的意象批評論[J].湖北大學學報哲（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30（2）.

[7] 金聲.近十年文藝意象研究述評[J].文藝研究，1997（2）.

[8]王立科.《文心雕龍》意象說芻見[J].學術(shù)論壇，1995（6）.

[9] 賀天忠.“意象說”：中國古代第一個系統(tǒng)的詩學理論[J].襄樊學院學報，2000（6）.

[10]劉勇剛.《文心雕龍》理論批評與自身創(chuàng)作實踐的融合與分裂[J].遼寧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30（2）.

[11] 張伯偉.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三論[J].文獻，1990（1）.

作 者：宮婕，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主修先秦兩漢方向。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