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萍
去年10月,周祺挎著“杭州籃”去虹口區一處熱鬧的菜市場,不少阿姨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還叫住她詢問是不是從別區過來的。周祺驚訝如何一眼就被認出了來路。“我們這邊以前買小菜都是用圓的籃子,不太用這種‘杭州籃的。”一位阿婆索性跑回家拎出自己以前用的籃子給她看。兩種籃子都是圓形,但高度不同,疏密也不一樣,編法自然不同。
對此,周祺很是感慨:一只籃子,對于年輕人或外地人而言,可能不算什么,可對于長輩或本地人而言,真的包含很多。
在上海灘,尋一只籃子
今年3月,周祺在上海群藝館舉辦了一個叫“上海雜貨鋪”的小展覽。紅包、挖耳勺、鐵皮青蛙、竹蜻蜓、竹殼熱水瓶等60件展品,都是她兩年來拜訪手藝人收集的手工雜貨。說起收集和記錄手工雜貨的原因,周祺淡淡道:“其實就是非常想告訴大家,這些雜貨還在我們身邊,而且很實用,不要因為有了各式各樣新產品而忽略和忘記了它們。”
不喜歡朝九晚五的工作,辭職后有了很多時間可以“閑逛”。出于兒時的習慣,周祺喜歡逛雜貨鋪,逛得多了她發現記憶深處的城市已經變了模樣,曾隨處可見的雜貨鋪、手工作坊正慢慢消失。
正式走訪上海雜貨鋪,是從2012年4月開始。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得知某出版社要舉辦創作比賽,萌發了以上海手工雜貨為題材的創作念頭。從此,“閑逛”變成有計劃的尋訪。
真的去尋訪,周祺才發現,雖然雜貨并不難見,可要找出制作者卻并非易事。雜貨鋪的商品總在變化,很多“手作”物品都在慢慢消失。“人工、租金等成本太高,肯買雜貨的人也太少,做的師傅自然也就不多了。”
周祺拜訪的第一個人,是朱家角鎮的編竹籃師傅朱金林,除了知道名字,再無線索。她沿著古鎮慢慢找。耳邊傳來兒時似曾相識的吆喝“箍桶哎——”,再往前,又聽見修船師傅的敲打聲,朱師傅還沒找到,相機里已經留下箍桶師傅和修船師傅的身影。
就這樣,一路走,一路拍,一路問,終于來到朱師傅的店,前后進去幾次,才說明來意。
朱師傅六十多歲,經營一家竹器店,手藝是編籃子,文章開頭的“杭州籃”就是朱師傅編的。
周祺花了3天時間完成采訪,提問相對寬泛,基本都是年齡、開店時間、社會經歷等。“大部分都是由他們隨便說。好在師傅一般都健談,你想停都停不住。”師傅們也挺寂寞吧,難得有個年輕人肯聽他們講這些“老掉牙”的往事,怎能不講個痛快!
朱師傅告訴她,自己學編籃子只學了三個下午,后面的技藝都是自己摸索。以前生意好的時候,家家戶戶都用籃子,他能養活自己。現在本地人買得少了,他過日子得靠養老金。
離開時,周祺買了幾只籃子。現在出門買菜,她習慣挎籃子出門,也習慣用籃子裝水果拜訪親友。在她看來,籃子又實用又好看,更重要的是——環保。“手藝人不明白什么是‘環保,可他們身體力行;我們都清楚什么是‘環保,可我們不斷破壞。”
有或者沒有,都挺好
手藝人大多散居在郊區。要找到他們,全憑一張嘴、一雙腿,再加上一點運氣。周祺就是用這個“笨”辦法,幾乎跑遍上海的區縣,拜訪了打白鐵、做鐵鍋、織土布、做鍋鏟、箍洗腳盆等手藝人。
自然,也不是所有手藝人都接納她。舟山路上一位打鐵鍋的陶師傅,周祺去了好幾次,他都很警惕,冷冷道:“不許拍照,不準錄音。”周祺有點蒙,好在靈機一動:“那我畫畫總可以吧?”來來往往的人被周祺的畫吸引,圍過來七嘴八舌,夸周祺畫得生動,夸師傅手藝好,這才打開陶師傅的話匣子:鍋是用在燃氣還是電磁爐上?什么材料能不粘底且受熱快?為什么這口鍋賣得好那口鍋賣不出去……
“其實只要尊重他們,并謙虛好學,師傅們是不會為難你的。”談及這些,周祺很是開心,老師傅們給她留下的印象,大多是安貧樂道的,既沒有對當下有不滿,也不覺得這些東西以后沒人做了有什么不好。師傅們很豁達:“用的人多自然就會留下,用的人少消失也是很正常的。”
有時候聊得急了,周祺會追問老師傅招不招徒弟,希望這些技藝能有所傳承。“問完我就后悔了,我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會去學,而且也不知道怎么推薦年輕人去學。”她清楚,過去的師傅,靠著手藝就能養活自己,現在的人,包括她在內,要做到太難了。師傅們其實很清楚為什么年輕人不愿意跟他們學,“年輕人總會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這些都不得不讓她去對比日本藝人。今年年初,她曾去過一趟日本,日本人對待手藝的肅穆讓她難忘。“同樣清貧,可他們并不會任由生意拖著走,甚至會挑客戶。”說罷,她笑道,“不過日本手藝人很死板,太過嚴苛,每天做幾個,幾十年不變。中國師傅就不會,今天心情好就多做幾個,明天沒空就做一個,很自由。”她想,如果日本師傅的嚴謹和中國師傅的輕松結合,效果應該會更好。
生活,應該有更多可能
每拜訪一位手藝人,周祺都會拍下他們手工制作的過程。拜訪的手藝人越多,周祺越發感染上他們的輕松,不再像從前那樣焦慮未來該如何。“老師傅的熱情,讓我感受到久違的醇厚人情味。”她還有一個生活習慣得到改進,就是不再熬夜、睡懶覺,變得早睡早起。因為師傅們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拜訪得多,自然被“傳染”。
每拜訪一位手藝人,周祺都會買下至少兩件作品,一件收藏一件日用。不過兩件往往不夠,因為帶回去,親戚朋友們看了都想要,叫她再去買。這也帶給她更多思考,其實這些手作雜貨是有市場的,只是大家都忘記了它們的存在。
拜訪手藝人的書稿沒有在比賽中獲獎,卻被圖書策劃人看中。她從中精選了120件手作雜貨,挑出10位手工藝人,集結成名為《上海雜貨鋪》的書,于去年8月正式出版。書的出版,并不是尋訪手藝人的句點,反而成為一個新的開始。
今年春節,周祺在徐匯藝術館舉辦了一個“上海籃子”展,展出她收集的50個手編籃子,還請來手藝人現場教授編籃子。加上隨后舉辦的“上海雜貨鋪”展,兩個展覽都有很多上年紀的人來看,還有父母帶孩子來看,更多的是年輕人。對此,她更是感嘆:“這些本不應該進入藝術館,而是掛在我們的廚房里,出現在我們的客廳里。”如果說展會有什么目的,她說或許可以提醒習慣了快節奏生活的都市人:很多傳統手藝在今天或多或少地被低估了價值,其實它們依然可以在生活中發揮作用。
對于自己拜訪手藝人和出書,她說并沒有希望去挽救什么,因為雜貨和手藝人需要的不是“同情”,只是希望大家重新認識這些被忽略的雜貨和師傅們的價值。“如果有年輕人覺得可惜又愿意投入進來,就更好了。”從關注到消費,或許可以喚起人們對一種健康環保的生活方式的回歸,讓這些手工雜貨不至于太快地成為城市文化生活的記憶,而是成為生活的另一種選擇。就像日本民藝作家鹽野米松說過的那樣:“真正保護這些手藝的,就是購買和使用這些師傅所做的東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