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嬌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119)
試論傳奇《嬌紅記》的悲劇性
陳嬌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119)
孟稱舜的《嬌紅記》演繹了男女主人公大膽追求并且最終用年輕生命祭奠“生同舍,死同穴”愛情理想的悲劇。立足對文本的分析,探索該悲劇的成因,進而對其類型加以界定。得出的結論是:申嬌所追求的愛情的理想性以及追求理想愛情時的勇敢性與他們實踐愛情理想時的軟弱性形成極大的反差,釀成了他們愛情的悲劇。從類型來說,屬于性格悲劇。
嬌紅記;愛情;悲劇
《嬌紅記》在問世之初就被陳洪綬評論為“古今一部怨譜”,[1]“怨”作為美學評價,無疑也對該書“悲”的感情基調予以了揭示。而王季思先生等人收編的《中國十大古典悲劇集》更是讓此書名正言順地躋身于“中國十大古典悲劇”之列。但學界對“《嬌紅記》為悲劇”這一論斷尚存爭議,以下對《嬌紅記》之被列為悲劇的原因加以探究。
從內容上看,《嬌紅記》一書確實也通過“申、嬌”雙方的赴死使得觀眾用眼淚凈化了靈魂,但尚不足以藉此讓國人都承認它為悲劇,更不用說讓國外學者也都心悅誠服地將它歸入他們所認可的具有“悲壯”“崇高”等特點的悲劇之列。因此很多學者以及戲曲愛好者不遺余力地為穩固它的悲劇地位而搜尋各種論據。但筆者以為這些論據都尚未道出《嬌紅記》之為悲劇的關鍵所在。為了最終說明“悲劇”之名《嬌紅記》當之無愧,在此首先得對那些紛繁復雜的論據加以簡要概括,試羅列如下。
1.直接套用恩格斯的觀點“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實際上不可能實現的悲劇性的沖突”[2]來解釋為何《嬌紅記》為悲劇。
2.從《嬌紅記》的原題《節義鴛鴦冢嬌紅記》的“節義”二字中挖掘出“申嬌”這對“節婦義夫”的美好性,以及這種美好人物被毀滅給人帶來感情上的共鳴以及憐憫。
3.將《嬌紅記》與其它中國古典悲劇,如,《竇娥冤》《雷鋒塔》等相提并論,從中歸納出它們共同的特點“大團圓的結局”,并通過民族性格,我國古典戲劇的構成特點“悲喜交集,苦樂交錯”等方面來說明這種為人物的苦難結局續上一條光明的尾巴的做法實乃中國悲劇之一大特色,進而證明這些作品是悲劇。
乍看起來,以上三種試圖證明《嬌紅記》為悲劇的論據都不無道理,但仔細研讀就不難發現它們有的犯了“理論先行”的錯誤,有的生拉活扯,有的欲蓋彌彰,難免都有點牽強附會的嫌疑,因此用這些論據來論證《嬌紅記》為悲劇實在有些差強人意。
第一種論據的持有者認為,申嬌的悲劇是他們兩人所追求的歷史必然要求的,但在他們所處的年代很是超前的“同心子”的愛情是不可能實現的悲劇。我們暫且肯定主人公所追求的“生同舍,死同穴”的心心相印的愛情最終沒有實現,因為愛情主體雙雙赴死的鐵證顯得那樣地不容置疑。但是最終沒有實現是不是就等同于恩格斯所說的“不可能實現”呢?這恐怕無需作任何的辯駁就能得出答案。聯系文本本身更能清楚地看到,嬌娘僅僅用無聲的死亡,懦弱地逃避父親為她選擇的婚姻,而并沒有為她所追求的婚姻作殊死的斗爭,甚至至死也沒有向自己的父親稟明心跡。嬌娘的心情不外乎是“我寧死也不嫁給您給定下的豪門親事”,但是“我所要嫁的人至死我也絕不能告訴您”,不難看出嬌娘因其性格的怯弱因而不敢與強大的禮教做斗爭。因此既然是根本沒有試圖去爭取又怎能說不可能實現呢?而申純之死就更難跟為追求理想而獻身扯上任何的關系了,他自己都說“他既為我而死,我亦何容獨生。”[3]他所想的僅僅是嬌娘都死了,他沒有理由獨自再活下去,也不好意思再活下去了。而且,還有一點不容忽視的是申嬌二人所追求的“同心子”愛情實際上是實現了的。早在“擁爐”出雙方就表明了兩相欽慕,希望同生共死的心跡。“斷袖”出兩人私定終身。“要盟”出嬌娘消除了申生與飛紅之間遺鞋、
拾箋的疑慮,使得他們的愛情更加地堅定,兩人發出了“念我兩人,形分義合,生不同辰,死愿同夕”[4]的誓言。“泣舟”出更是將他們的萬分情感推向了制高點。所以他們所追求的愛情真真切切地實現了。遺憾的不外乎是這種生死與共的愛情沒有得到婚姻的歸宿而已。
第二種論據的提倡者則拔高了“節義”思想在作品中的重要性。原作雖題為《節義鴛鴦冢嬌紅記》,但其提倡節義實際上是在為申嬌愛情加上有別于前人“才子佳人”式的愛情,以及湯顯祖所提倡的“至情”的因素,其實質仍然是在謳歌“同心子”的愛情。再者,中國封建社會的土壤不知培育出了多少擁有嬌娘一樣“一妻不能事二夫”的節烈女子,以及多少像申生一樣“想古來義夫烈士,不惜殺身,以踐一諾”[5]的重諾男子,因此如果僅僅把“節義”這一在封建社會司空見慣的品行作為美好之物進行毀滅的話,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引起人們的共鳴,又怎能起到震撼人心靈的作用呢?
第三種論據的擁護者從一開始就陷入了自我矛盾中,當他們承認中國戲劇大多為“大團圓結局”的時候,也就從側面承認了戲劇的悲劇性被降低了。無論他們是從儒家“中庸”的傳統,“溫柔敦厚”的詩風出發,還是從我國戲劇重娛樂的現實本身來看,抑或引用王國維先生在《<紅樓夢)評論》一文中所說的:“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以樂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這樣從中國人樂觀性格來加以佐證,都最多能證明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么中國悲劇大多以“大團圓”作結,但卻不能證明有著“大團圓結局”的《嬌紅記》是悲劇。
其實無需做過多的辯解,只要從悲劇的審美特征出發,就不難將《嬌紅記》歸為悲劇。至于說作為悲劇的《嬌紅記》以及其它中國古典悲劇有別于古希臘《俄狄浦斯王》之類的悲劇,這已是不爭的事實。就連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也有別于古希臘悲劇,這只能說明悲劇的內涵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時代在變。但是無論怎么變,悲劇的基本的審美特征已經定格下來,最重要的是“崇高”和“悲壯”。而悲劇的主要目的是喚起觀眾的憐憫與恐懼。所以哪怕不是跟古希臘悲劇一個路子,只要具備悲劇的審美特征,也能稱之為悲劇,并且也不是要具備所有的審美特征才能被稱為悲劇。如果有著“奴家每想,古來才子佳人共諧姻眷,人生大幸,無過于斯。若乃紅顏失配,抱恨難言。所以聰俊女子,寧為卓文君之自求良偶,無學李易安之終托匪材。至或兩情既愜,雖若吳紫玉趙素馨,身葬荒丘,情種來世,亦所不恨。”[6]這樣先進、獨立的婚戀思想的妙齡少女的郁郁早夭都引不起觀眾的憐憫,還有什么能更打動人的心扉呢?何況嬌娘還有著忠貞不二,堅定不移的美好品格呢?要說嬌娘是崇高的也不為過,雖然這種崇高并非通過恐懼體現出來,但是他始終堅持自己的理想,最終也因不愿背棄理想而毅然選擇了死亡,難道還算不上慷慨悲壯嗎?也許這種默默的死亡沒有太多的波瀾壯闊,但是正如陳紅綬所評的“長歌之悲,甚于痛哭”。[7]因此“悲劇”之名《嬌紅記》當之無愧。
那么究竟是什么造成了申嬌愛情的悲劇呢?其實悲劇人物往往自身就有某種致命的缺陷,而這種缺陷正是其悲劇得以展開的線索。至于申嬌的悲劇更多的是由他們兩人性格的復雜性和軟弱性造成的。
從造成悲劇的原因來看,悲劇可以分為三種類型,即:命運悲劇,環境悲劇,性格悲劇。在筆者看來《嬌紅記》屬于性格悲劇。顯然《嬌紅記》不是因為命運的不可違抗給主人公帶來了巨大的災難,所以不是命運悲劇。但是要說明《嬌紅記》不是環境悲劇(也可稱之為“時代悲劇”)卻沒有那么簡單。因為表面上看起來確實是因為王嬌娘父親王文瑞的拒婚、悔婚以及豪權帥公子的逼婚才使得嬌娘含恨而亡的。但是縱觀總共五十出的劇本,我們不難發現有關帥公子“訪麗”“歸圖”“玩圖”等出幾乎是游離于申嬌追求“同心子”愛情這條主線之外的。再者來自于封建家長即嬌娘父親的壓力也是很遲才對申嬌愛情起阻攔作用的。誠然,外來的阻礙固然存在,但是沒有奮力去突破這種阻礙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也許有人要問當時是否具備突破這種阻礙的條件,答案是肯定的。陳寅恪先生所說的:“蓋唐代社會承南北朝之舊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一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齒”[3]的時代已經過去。就連本應以功名為重的封建仕子申生也發出了“我不怕功名兩字無,只怕姻緣一世虛”[1]的宣言,因此申嬌不是不能自主地追求婚姻的自由。至于成功與否那是后話。再者,明代社會隨著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萌芽,其思想領域界也發生了巨大變化,無論是哲學上的“自然人性論”;還是思想上的以情發理,提倡個性解放;抑或是前輩文人通過文學所提倡的“至情”以及“借男女之情,發名教之偽藥”都為申嬌二人的大膽追求愛情自由提供了很好的基礎,就連《嬌紅記》第七出“和詩”中也有一段通過小慧(老旦)、湘娥(丑)與飛紅(貼)三人之間的對白和唱詞,用調笑的口氣表現丫鬟們性的饑渴,以及渴望得到異性的大膽告白。但是令人失望的是從反抗精神來說嬌娘對鶯鶯只有減無增。既然面對環境壓力沒有做出過大膽的反抗就不足以被視為環境悲劇。所以,《嬌紅記》
應該歸屬于性格悲劇的范疇。
上文已提及造成申嬌愛情悲劇的真正原因是一方面他兩人大膽追求知己之愛和自由婚姻的勇敢,另一方面又不敢向父母言說的軟弱。嬌娘多疑、反復、虛偽、驕橫的性格早在申生與飛紅調笑、捕蝶時就已體現出來,這直接促成了飛紅對他們愛情的阻力,使得他們的愛情如行云之月,時圓時缺。后來她自稱“屈事飛紅”取得了飛紅的同情,使之為他們效力。但是她又何曾屈事過她的父母,當飛紅引著老夫人去抓正在游春的申嬌二人時,老夫人僅僅用了句“哎,你女孩兒家豈可晝靜獨行無人之地”,[1]她分明已經看到申生還用了個“獨行”,進而又唱出她擔心的是嬌娘被園子里的妖魅、精靈所迷惑。當飛紅有意戳穿嬌娘而對她進行數落時,老夫人痛斥她道“唗,賤人,誰要你插嘴。”[1]不難看出老夫人氣急敗壞的言行掩蓋不了她內心的惶恐,她真正擔心的是女兒做出敗壞家門的茍且之事。所以如果嬌娘向她父母稟明她已經和申生私定終身了,她父母為了掩飾家丑成全了他倆的婚姻也未可知。但是即使到她臨死時飛紅勸她把一切都告訴她的父親時她仍然羞于向她的父親坦白,并且把這一切都簡單地歸結于命中注定。從后來他父親對他倆雙雙殉情自責的痛徹,即使這種悔恨是虛假的,我們也不能認定哪怕嬌娘坦白了他父親也絕不會成全他們的。同樣申生內心也時時充斥著自認為命淺福薄,無福消受嬌娘深情的宿命觀,即使是在“泣舟”中的生離,他也因忌憚父親的責怪草草含恨而別。
正如法國著名的戲劇批評家布雨納丹所持的“意志沖突”說所說的那樣,正因出現了阻止人類意志發揮的障礙,因而產生了構成戲劇最主要的內容——沖突。《嬌紅記》中申嬌追求“同心子”愛情的自由意志受到了他們雙方軟弱、矛盾的性格的阻礙,從而使得沖突不斷、高潮迭起,最終理想遭到破滅,使得《嬌紅記》成為名副其實的悲劇。
[1]王季思.中國十大古典悲劇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488,482,469,480,440,437,438.
[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78.
[3]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12.
[4]鄭振鐸.世界文庫[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
[5]王季思,張庚.名家論名劇[M].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
[6]中國古典悲劇喜劇論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
[7]王國維.王國維文集[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
On the Tragic of the Legend Jiaohongji
Chen Jiao
(College of Arts,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Shaanxi 710119,China)
The classic drama Jiaohongji,written by MengChenshun narrated the ideal love of the hero and heroine,which is named as“Live in the same house and die in the same hole”.And both the girl and boy sacrificed their young life to their ideal.The paper tries to find out that why this work is defined as a tragic drama and what leads to the tragedy of the hero and heroine.More over,the type of the tragedy will be defined.It is concluded that the contrast between the ideal love goal and the character weakness when putting it into practice.As for this drama,it belongs to a character tragedy.
Jiaohongji;love;tragedy
I206.2
A
1672-6758(2015)05-0119-3
(責任編輯:鄭英玲)
陳嬌,碩士,陜西師范大學。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唐宋文學方向)。
Class No.:I206.2 Document Mar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