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遠
(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北京100088)
論客觀性證據中心主義
李思遠
(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北京100088)
長期以來我國刑事訴訟推崇主觀性證據中心主義,由此形成了“口供中心主義”,刑事訴訟中刑訊逼供、屈打成招從而產生的冤假錯案也飽受詬病。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的提出,得到了理論界和實務界的廣泛響應,各地公、檢、法機關也紛紛開展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的試點,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對比主觀性證據與客觀性證據,發現主觀性證據在查明案件事實、實現司法公正方面不及客觀性證據可靠,因此應當轉變證據審查重心,實現以客觀性證據為中心的訴訟模式。
主觀性證據;客觀性證據;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客觀證據中心主義
證據是查明案件事實以實現司法公正的基石,更是刑事訴訟活動的核心。但長期以來我國司法實踐中存在著“重主觀性證據、輕客觀性證據”的做法,口供更是在很長的一段時期成為“證據之王”。筆者通過考證近年國內發生的重大冤假錯案,發現主觀性證據中心主義是其產生的主要成因,為獲取口供而誘供、逼供、指名問供等方法層出不窮,其弊端顯而易見。因此,轉變“重主觀性證據、輕客觀性證據”的思維與做法,形成客觀性證據中心主義也是明顯利大于弊的。
證據的分類,是指在理論研究上按照不同類別證據的特點及其運行規律而進行不同的劃分。對證據進行分類,是運用證據自身的客觀規律深入研究證據的一種理論研究方法,同時有著較強的實踐意義,有利于在充分認識證據后提高運用證據查明案件事實真相的能力。我國現有的證據分類采用的是兩分法,主要有原始證據與傳來證據、言詞證據與實物證據、有罪證據與無罪證據、直接證據與間接證據、本證與反證之分,并沒有客觀性證據與主觀性證據之分。但不容否認的是,從理論意義上來說,客觀性證據與主觀性證據有著明顯的運用規則和規律的不同,對二者進行區分是人們認識和研究證據的一種重要邏輯思維方法;從實踐意義上來說,區分客觀性證據與主觀性證據,對于公安、司法人員辦案的規范化、科學化有著較強的引導作用,有利于糾正長期以來“重主觀性證據、輕客觀性證據”的做法。
根據證據內容的穩定性與可靠性程度之差異,可將證據分為客觀性證據與主觀性證據。客觀性證據是指以人以外之物為證據內容載體的證據,這些證據內容的載體通常是客觀之物,雖然也會受到自然之影響,但是在有限的訴訟時限內,在沒有人為因素介入的情況下,其外部特征、性狀及內容等基本穩定,所包含的證據內容受人的主觀意志的影響較小,因而客觀性較強。主觀性證據是指以人為證據內容載體的證據,需要通過對人的調查來獲取其所掌握的證據信息,由于人的認知會隨著外部環境和內在動機的變化而發生改變,因此主觀性證據的特點表現為變動有余而穩定不足[1]。對于客觀性證據與主觀性證據的定義,理論界和實務界基本能夠達成一致。但對于目前我國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四十八條所規定的8種證據到底該如何劃分為客觀性證據與主觀性證據,還有著些許爭議。
樊崇義教授在《論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一文中指出,可以納入客觀性證據的包括:物證;書證;鑒定意見;勘驗、檢查、辨認、偵查實驗等筆錄;視聽資料、電子數據。由此推斷,其余的3種證據包括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和辯解則應該為主觀性證據。原因如下:物證、書證是以客觀的物質、文書為證據內容載體的證據,其屬于客觀性證據自不待言;鑒定意見雖然是依靠鑒定人的認知判斷而作出,但是,鑒定人是根據科學規律、專業知識對客觀的案件之物進行鑒定作出的認知,其判斷的來源是客觀之物的性狀與特征,具備再次接受檢驗的途徑和方法,所以也應歸于客觀性證據;勘驗、檢查、辨認、偵查實驗等筆錄是通過客觀記載偵查活動過程并反映某一方面事實情節的記敘類證據,是以文書為載體,可以通過現場照片、錄像、實物證據驗證其真實性,具有可靠的可驗證性,相對于主觀性證據更加可靠,所以屬于客觀性證據;視聽資料、電子數據是以電子設備為載體的證據,載體是客觀之物,其所包含的證據內容在沒有人為更改的情況下,穩定不變,理應屬于客觀性證據[2]。將我國2012年《刑事訴訟法》所規定的8種證據按照以上方法進行劃分基本上也能取得一致認可,但沈立國博士在《論客觀性證據審查應用模式》一文中對鑒定意見和辨認筆錄提出了不同的見解。他認為,“鑒定意見書”中有關檢驗部分的內容,因其是檢驗人以其所見所查所作而進行的客觀記錄,可歸結為客觀性證據,如尸體檢驗中的衣著、尸表、解剖三項檢驗記錄內容;但鑒定意見是鑒定人對案件中的專門性事實問題提出的分析認定意見,用以解答事實認定問題,屬意見證據,可歸結為主觀性證據,如關于死因的法醫學鑒定意見。因鑒定意見是基于檢驗而提出論證結論,具有一定的科學性和可驗證性,原則上可視為客觀性證據。辨認筆錄是偵查人員依照規范,組織辨認人對場所、物及人的辨識過程和結論的記錄。雖然辨認對象、辨認方法、辨認過程具有客觀性證據特征,但辨認結論直接承載著證明待證事項的功能,仍然受到辨認人的觀察判斷能力、記憶能力及表達能力等主觀因素的影響,與言辭證據的敘述性記錄內容和形式相同,視為主觀性證據更為準確[3]。
仔細對比以上兩種觀點,筆者發現,最大的區別在于客觀性證據與主觀性證據劃分的標準之不同。嚴格意義上來說,證據的分類屬于學理上的解釋,主要是出于研究目的而進行的劃分,是人們認識和研究客觀事物的一種重要的邏輯思維方法。目前采用的方法是“二分法”,即只能按照單一的標準對證據進行劃分后得出兩種不同的類別,因此選取分類標準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對于證據的分類,最為科學和合理的應該是把握證據之間的共性和特性,使原本復雜豐富的各種各樣的證據所具有的某種屬性得以顯現,從而幫助人們研究運用證據的客觀規律,并遵循該種規律得到使用證據的方法。仔細研究每種類別證據所共有的特征和性質,探討不同類別證據之間的差異和不同之處,無疑對于證據法學的研究是大有裨益的。樊崇義教授在《論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一文中采用的分類標準是“證據內容的穩定性與可靠性程度之差異”,分析比較了物證、書證等5種證據之間在證據內容方面的穩定性與可靠性,同時也考慮到了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和辯解3種證據的易變性與反復性,將證據分為客觀性證據與主觀性證據。誠然,沈立國博士對于鑒定意見和辨認筆錄兩種證據的論述不無道理。鑒定意見和證人證言一樣,都是意見證據,其作出的主體是人;辨認筆錄的作出主體也是人,其也具有一定程度的易變性與不可靠性。但是筆者也注意到,沈立國博士對于客觀性證據與主觀性證據的劃分標準是參照實物證據與言辭證據的劃分標準,將言詞證據等同于客觀性證據,實物證據等同于主觀性證據。言詞證據與實物證據的分類標準是根據證據形成的方法、表現形式、存在狀況、提供方式等的不同來進行劃分的,而客觀性證據與主觀性證據劃分的標準重在證據所包含內容的“穩定性與可靠性的程度”,與前者的劃分標準有著明顯的不同。
筆者認為,對證據按照穩定性與可靠性程度的明顯不同來進行劃分,有著較強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指導意義。從理論上講,該種分類方法在傳統分類之外創立了一種新的分類標準,深刻揭示了不同證據之間的共同點和差異,確立穩定性與可靠性較強的客觀性證據為中心的邏輯思維方法,為理論界和實務界研究與運用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提供了一種科學方法。從實踐上講,無論是訴訟當事人還是訴訟參與人,以及公安機關、檢察院還有法院等國家公權力機關,該種證據分類對于證據共性和特性的把握為刑事訴訟的各類主體收集、審查、判斷和運用證據都起到了良好的指導作用,能使辦案人員少走彎路,及時排除虛假、非法證據,自覺按照司法規律辦案,有利于扭轉長期以來形成的口供中心主義,減少冤假錯案的發生。因此,客觀性證據應當是指按照“證據內容的穩定性與可靠性程度”的標準來進行劃分的,而不能采用等同于言詞證據與實物證據的分類標準來進行劃分。鑒定意見和辨認筆錄的作出主體雖然是人,具有一定的主觀性,但是其形成的方法、存在狀況、提供方式等均是依據科學規律,按照嚴格的程序進行的,相較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和辯解3種證據具有明顯的穩定性與可靠性。此外,我們傳統意義上所提到的“口供中心主義”所產生的冤假錯案中,起主要作用的正是被害人陳述,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和辯解等主觀性證據,其典型的特點是具備較強的易變性和不穩定性,易造假,嚴刑之下其造假的可能性很高。鑒定意見和辨認筆錄的穩定性即可靠性要明顯高于以上三種主觀性證據。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五十三條第一款規定:“對一切案件的判處都要重證據,重調查研究,不輕信口供。只有被告人供述,沒有其他證據的,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沒有被告人供述,證據確實、充分的,可以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立法對于口供的特別強調是不無原因的,口供在復述案件情況、還原案件全貌、快速偵破案件等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實踐中不乏一獲取口供即宣布破案的做法,該條款的立法本意正是要引導辦案人員不能輕信口供,更不能為了獲取口供采取非法手段。但事與愿違,《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八條有“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的規定,為偵查機關在偵查活動中倚重主觀性證據提供了便利,甚至被個別偵查人員曲解其義,認為法律規定了“應當如實回答”,那么無論采用什么樣的手段只要達到讓犯罪嫌疑人“如實回答”的目的就可以,由此也就產生了非法訊問、刑訊逼供乃至屈打成招。
誠然,主觀性證據為中心是一個時代的產物,何家弘教授就曾提到過,人類的司法證明史曾從“神證”時代走入“人證”時代,又從“人證”時代走入“物證”時代。“人證”的本質就是依賴由人作出的主觀性證據查明案件事實,在我國古代,有著為了查明案件事實而對案件當事人動輒“大刑伺候”的做法;在中世紀的歐洲,臭名昭著的“合法刑訊”以獲取口供更是盛行一時。從司法證明發展史的角度來看,人類采用以主觀性證據為中心的做法也是無奈之舉,囿于當時生產力發展的水平,客觀性證據的收集技術有限,即使是費盡千辛萬苦收集來的客觀性證據,也多是“啞巴證據”,不可能開口復述案情。為查明案件事實,司法裁斷者不得不更多地依賴案件的親歷者或見證者,包括犯罪實施者、被害者以及目擊者。但這在當時來說其實已經是很大的進步,畢竟,依靠親歷者或見證者對案情的復述顯得比依靠神進行裁斷更加理性。
正如黑格爾的著名論斷“存在即合理”,主觀性證據在很長的一段時期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主觀性證據作為人的認識和反映,能夠從動態上反映案件事實。主觀性證據是犯罪嫌疑人、被害人、證人等對其直接或間接感知案件事實的復述,往往能夠比較形象生動、詳細具體地反映案件事實,尤其是當事人作為案件事實的親歷者,其對案情的復述不僅可以把案件發生的過程及其他許多具體情節復述出來,而且還能把案發的前因后果、來龍去脈完整復述,對于案情反映的全面、具體且深入。偵查人員在偵查過程中通過廣泛聽取和綜合分析犯罪嫌疑人、被害人、證人等的陳述,可以迅速地從整體上甚至在具體細節上了解案情的全貌,從而順利偵破案件,這是其他任何客觀性證據都無法比擬的。從刑法關于犯罪的構成要件中可以看出,對于犯罪主觀方面的認定,很大程度上要依賴犯罪嫌疑人、被害人、證人等的陳述,否則就只能從外圍進行推斷,推斷來的案情顯然不及聽取當事人的陳述直接而全面。因此,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主觀性證據在刑事訴訟的各個階段都占據著重要地位,其典型代表口供更是被冠以“證據之王”的稱號在各種證據中身居首位。
盡管主觀性證據在了解案件事實和還原案件全貌方面有著其他證據無可比擬的優勢,但其也有著無可避免的缺陷。正是因為主觀性證據是人的認識和反映,其也更容易受到各種因素的干擾而出現虛假和失真。犯罪嫌疑人、被害人與訴訟結果之間的利害關系不言自明;證人雖然一般與訴訟結果沒有直接的利害關系,但也會因為證人個人的品格,或因為受到威脅、利誘等而不如實作證。同時,主觀性證據為中心的訴訟模式必定會帶來對客觀性證據的輕視乃至忽視。筆者考證何家弘教授在《遲到的正義——影響中國司法的十大冤案》一書中列舉的“十大冤案”后發現,這十大冤案的發生,無一不是對于客觀性證據的輕視或忽視造成的,其中“佘祥林案”在偵破的過程中本來可以做DNA遺傳基因鑒定,但由于辦案機關要求“受害人”家屬提供2萬元的檢驗經費,而“受害人”家屬拿不出這2萬元而只好作罷,就這樣間接地導致了這起震驚全國的“亡者歸來”的刑事冤案發生[4]。
與主觀性證據相比,客觀性證據最突出的特點是真實性、穩定性和可靠性強。客觀性證據以客觀存在的證據居多,即使是像鑒定意見和勘驗、檢查、辨認、偵查實驗等筆錄也是建立在客觀存在的證據、案發現場、案發過程等的基礎上的,也是依據科學規律、客觀情況作出的結論或意見,具備較強的客觀性,不容易出現虛假或失真。客觀性證據往往隨著案件的發生而形成,一般難以偽造,不會像主觀性證據那樣具有很強的易變性,經常出現前后不一、反復矛盾的情況,即使是被偽造了的客觀性證據,通過其他的客觀性證據或技術手段也能夠發現。而且客觀性證據一經收集保全后,就可以保持其原有形態,成為證明案件事實的有力證據。當然,客觀性證據也不是完美無缺的,要想讓其充分發揮作用,一定要正確運用,人為因素亦可能導致客觀性證據被藏匿、改變、損毀等,從而給案件事實的發現增加困難。同時,客觀性證據所發揮的作用的大小與科學技術的水平直接相關,如指紋是每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哪怕是原始人也有指紋,但是指紋鑒定技術卻是直到20世紀才出現的。客觀性證據還要注意保存和保管,實踐中就曾發生過因DNA鑒定的樣本受到污染使得鑒定結果出現錯誤從而造成的冤假錯案。
客觀性證據在刑事訴訟中能夠大顯身手,要得益于科學技術的進步。以客觀性證據中比較典型的物證為代表,18世紀以前,各種物證在司法證明活動中長期處于隨機分化和自由發展的狀態,并沒有形成體系和規模,但伴隨著兩次工業革命,科學技術水平迅速發展,包括人體測量和指紋、足跡、牙痕、聲紋、唇紋鑒定在內的人身識別技術也極大地推動了物證證明的發展。20世紀80年代出現的DNA遺傳基因鑒定技術更是引發了刑事司法領域的一場革命。在以民主和自由著稱的美國,DNA時代來臨之前,大多數美國人一直認為在全世界最佳的美國刑事司法系統中冤案的發生是極為罕見的,但自1989年到2013年10月中旬,美國的洗冤工程利用DNA鑒定技術已經成功為311名蒙冤者洗清罪名[5]。進入21世紀,人類又迎來了電子證據時代,電子證據作為客觀性證據之一,無時無刻不在發揮著其“沉默的現場知情人”的作用,不僅新興的網絡犯罪利用電子證據在偵查、審查起訴過程中收到了奇效,許多利用傳統證據無法查明的案件事實在電子證據面前都一擊即破。
客觀性證據中心主義,即以客觀性證據為中心,指的是在刑事訴訟的偵查、起訴、審判階段的證據收集、固定、判斷、運用等方面圍繞客觀性證據展開,在司法實踐中可以表現為“由證到供”的辦案方法,擯棄傳統以主觀性證據尤其是口供為中心“由供到證”的辦案方式。在刑事訴訟過程中,以客觀性證據為中心的優勢集中體現在對冤假錯案的防范和糾正上。我國長期以來在刑事訴訟中不是沒有客觀性證據,而是沒有對客觀性證據足夠重視或是沒能夠正確運用客觀性證據,沒有形成客觀性證據為中心的訴訟模式。“十大冤案”中,滕興善案輕率地采納了復原石膏像“相貌特征相符”,只是“有些部位不太一致”的結論,引發了最后的“亡者歸來”;石東玉案將作案工具上的血型視為關鍵證據,種屬認定當做同一認定,僅是A型血的巧合便將一個無辜者“屈打成招”,該案真兇最終出現案件真相才得以大白于天下;杜培武案依靠并不能被作為證據使用的測謊結論,對無辜者百般折磨獲得有罪供述后得以定案,好在該案最終也是“真兇再現”;孫萬剛案嚴重依賴刑訊逼取的有罪口供,“疑罪從輕”八年后,在杜培武案的影響下以及疑似真兇的出現最終宣告“疑罪從無”;趙作海案在幾乎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客觀性證據的情況下,刑訊逼取趙作海做了9份有罪的供述,最終釀成舉國轟動的冤案;張氏叔侄重口供而忽視客觀性證據,最終還是在DNA數據庫里找到了可能的真兇,才使得該案水落石出;蕭山五青年搶劫案在只有唯一的物證——一塊帶有血跡且無法鑒定的石頭的情況下,結合五青年被逼取的口供,18年冤獄后發現真兇才得以真相大白;李懷亮案在被害人和李懷亮均是A型血而現場發現的血跡是O型血的情況下,以“死刑保證書”羈押了李懷亮12年[6]。
樊崇義教授《論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一文結合我國的證據理論,同時借鑒了日本學者土本武司關于“人的證據”和“物的證據”劃分方法,明確提出了客觀性證據與主觀性證據的劃分標準是“證據內容的穩定性與可靠性程度之差異”。誠然,主觀性證據如口供在復述案件事實和重構案件全貌方面具有其他證據無法比擬的優勢,但是長期以來的主觀性證據中心主義導致了我國司法實踐中“口供至上”的做法。相較之下,客觀性證據中心主義在防范和糾正冤假錯案方面的穩定性和可靠性已經成為司法實踐部門的共識,以客觀性證據為中心的證據審查模式對于提高刑事案件的辦案質量也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辦理普通刑事案件應當注重客觀性證據,開展以客觀性證據為中心的審查工作模式,對于死刑案件則要更加注重客觀性證據,提升辦案的水平與質量。在2015年1月10—11日由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組織召開的“死刑案件證據運用研討會”上,樊崇義教授提出在死刑案件中開展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尤為重要,在李懷亮案中,案發現場提取到的鞋碼是38號的,而李懷亮的腳是44碼的,現場發現的血跡為O型血,被害人以及李懷亮的血型均為A型,這兩組客觀性證據沒能被辦案人員充分重視;杭州蕭山五青年搶劫案也是血型不符,同時有著指紋也對比不上的情況;浙江張氏叔侄案中,則是錯誤解釋并排除了指向真兇的客觀性證據——DNA譜帶,終釀冤案。樊崇義教授在會議上進一步提出,起訴模式也好、偵查模式也好、判斷模式也好,都要采用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
沈立國博士在《論客觀性證據審查應用模式》一文中贊同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認為“主觀性證據為主導的證據審查模式存在著難以保證案件事實真實可靠的缺陷,而以客觀性證據為先導的證據審查模式則在檢驗證據、推理論證、認定事實上有其獨特的優勢”[7]。但對于對我國《刑事訴訟法》第四十八條規定的8種證據如何劃分客觀性證據與主觀性證據方面,沈立國博士提出了不同的見解,他認為“鑒定意見是鑒定人對案件中的專門性事實問題提出的分析認定意見,用以解答事實認定問題,屬意見證據,可歸結為主觀性證據”,但由于“鑒定意見是基于檢驗而提出論證結論,具有一定的科學性和可驗證性,原則上可視為客觀性證據”[8]。對于辨認筆錄,他認為“辨認結論直接承載著證明待證事項的功能,仍然受到辨認人的觀察判斷能力、記憶能力及表達能力等主觀因素的影響,與言辭證據的敘述性記錄內容和形式相同”,因此應當“視為主觀性證據更為準確”[9]。
理論向來是與實踐密不可分的。2011年以來,浙江省檢察院率先提出了“以客觀性證據為核心的審查模式”,對死刑案件中的證據審查模式改革,引發了全國理論界與實務界的關注。浙江省檢察院成立了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改革課題組,積極探索實踐死刑案件審查模式改革,在死刑案件的審查過程中引導由被告人供述為中心向客觀性證據為核心方向轉變。我國2012年《刑事訴訟法》實施后,浙江省檢察院將“以客觀性證據為核心的審查模式”由死刑案件向全省所有刑事案件推廣,指導全省檢察機關對客觀性證據、技術性證據在所有刑事案件中的審查運用。浙江省檢察院敢于直面“張氏叔侄強奸案”和“蕭山五青年搶劫殺人案”,在全國率先推行以客觀性證據為核心的審查批捕、審查起訴工作模式,法學界、司法實務部門給予了高度評價,最高人民檢察院先后兩次在全國推廣[10]。
在浙江省檢察院的率先改革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全國推廣的影響下,我國偵查、司法機關逐漸認識到了客觀性證據在偵查、審查批捕、審查起訴直至審判階段的重要性,在理論和實踐方面對“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也重視起來。筆者通過檢索,發現我國的偵查、司法機關不僅在實踐中開展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的工作,處在偵查、司法一線的偵查員、檢察官、法官還紛紛撰文對以客觀性證據為中心進行理論研究與學習。黑龍江省肇源縣人民檢察院在偵查監督工作中提出了“客觀性證據,優先采用;客觀性證據欠缺,補強;客觀性證據滅失,慎捕”的三原則。甘肅省慶陽市西峰區人民檢察院對于刑事案件審查逮捕、審查起訴工作提出了“三要求”,深入推進客觀性證據審查工作。安徽省淮南市大通區人民檢察院公訴科張麗娜撰寫《對客觀性證據及其審查模式的理解和運用》,對浙江省死刑案件中試點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進行了學習和研究。黑龍江省人民檢察院方齊和李曉明撰寫《淺談以客觀性證據為核心的審查模式》,從作案工具及現場遺留物品兩種客觀性證據對構建以客觀性證據為核心的審查模式提出了建議和見解。湖南省常德市臨澧縣公安局經偵大隊大隊長張顯兵撰寫《淺議經偵部門取保候審下走案件的問題和建議》,提出在偵查取證過程中要偵辦中注重證據優先原則,客觀性證據優于主觀性證據。廣東省珠海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一庭法官李曉琦撰寫《以客觀性證據為核心的二維證明標準在死刑案件審理中之提倡》,提出在客觀性證據為核心的基礎之上,要堅持“內心確信”和“排除合理懷疑”的二維證明標準,使法官通過正反兩方面分析現有證據,使認定的案件事實最大化地接近客觀真實。
理論界對于客觀性證據與主觀性證據的劃分、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的熱烈討論,說明客觀性證據中心主義有研究之必要。與此同時,實務界中由最高人民檢察院的全國推廣和浙江省檢察院的率先改革,客觀性證據為中心在辦理刑事案件中對于查明案件事實的可靠性與穩定性已經成為司法實踐部門的共識,尤其是在遏制刑訊逼供、防范冤假錯案以及落實疑罪從無制度方面,客觀性證據為中心較傳統的主觀性證據為中心具有明顯的優勢。筆者認為,應該圍繞以下幾個方面來進行客觀性證據中心主義制度設計。
(一)明確劃分客觀性證據與主觀性證據,增加其為新的證據分類
證據分類不是立法上的概念,而是證據制度研究的重要內容,與我國長期存在的“口供中心主義”對比,對客觀性證據與主觀性證據進行明確劃分,既有其深刻的理論研究意義,也有其重要的實踐指導作用。從理論上來說,根據證據內容的穩定性與可靠性程度之差異將證據進行分類,與原始證據與傳來證據、言詞證據與實物證據、有罪證據與無罪證據、直接證據與間接證據、本證與反證等的分類標準一樣,都是遵循了刑事訴訟的司法規律與刑事證據的客觀規律,在進一步豐富了我國證據法學證據的分類的同時有助于研究兩類不同證據之間的特點及運用規律。從實踐上來說,該分類標準簡單明了,與司法實踐結合緊密,可操作性強,便于辦案機關與辦案人員掌握兩類不同證據的客觀規律,提高運用客觀性證據查明案件事實真相的能力,符合當前我國司法改革的趨勢,能夠扭轉長期存在的主觀證據為中心、口供至上的傾向,在證據的收集、審查、判斷和運用等各個環節能夠有力地防范冤假錯案的產生。因此,應當從證據學的角度出發,按照內容的穩定性與可靠性程度之差異,明確劃分客觀性證據與主觀性證據,將二者的特點及運用規律進行明晰對比,以利于指導實踐辦案。
(二)公、檢、法三家要共同領會客觀性證據中心主義的要旨,合力開展客觀性證據運用模式
我國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五十條規定:“審判人員、檢察人員、偵查人員必須依照法定程序,收集能夠證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或者無罪、犯罪情節輕重的各種證據。”雖然我國的刑事訴訟分為三個階段,由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審判機關分別完成,但是圍繞證據開展工作卻是各個階段的核心任務,同時,對于客觀性證據中心主義的貫徹實施,也不是任何一家機關獨自完成就可以實現的,需要公、檢、法合力在各個階段都重視客觀性證據的審查模式,合力將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落實到整個刑事訴訟過程。筆者認為可以借鑒浙江省檢察院的先進經驗,待改革試點經驗成熟,總結完善后,公、檢、法三家共同編制《刑事案件客觀性證據審查工作指引》,對審查模式改革的原則、任務、目的等提出總體要求,在偵查、起訴、審判階段對客觀性證據進行分類審查、綜合審查運用、審查結案等方面予以規范,確保改革實踐有較為可靠的制度引領,進而實現改革目的和效果[11]。
(三)科學解釋、合理利用具備關聯性的客觀性證據
無論是考證2011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公訴廳總結的全國19起死刑冤錯案,還是何家弘教授在《遲到的正義——影響中國司法的十大冤案》一書中列舉的“十大冤案”,均有多起刑事冤假錯案的成因是在刑訊逼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口供的同時不科學地解釋了具備關聯性的客觀性證據,然后錯誤地利用多個或唯一的關聯性不夠扎實的客觀性證據,排除甚至故意隱匿了部分關聯性較強能夠證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罪的客觀性證據。要想督促公檢法三機關辦案過程中科學解釋、合理利用具備關聯性的客觀性證據,就要做到以下幾點:一是必須科學解釋和運用客觀性證據,防止解釋過度和解釋不足。實踐證明,物證是確鑿的證據,它既不會存在錯誤,也不會作偽證,更不會完全缺失,只有對物證的解釋可能發生錯誤[12]。二是要全面揭示每個客觀性證據所蘊含的信息,尤其要注意新興的技術性證據、電子證據等,努力讓客觀性證據這種“啞巴證據”能夠“不再沉默”。如果在佘祥林案中對那具無名女尸進行DNA遺傳基因鑒定,這起“亡者歸來”的著名冤案根本就不可能上演。三是充分收集、運用客觀性證據,既要注意收集、運用能夠證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或者罪重的客觀性證據,也要注意充分收集、挖掘能夠證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罪或者罪輕的客觀性證據。對于在辦案過程中藏匿、偽造證據,故意遺漏、毀滅證據的辦案人員或機關,要依法嚴格進行責任追究。四是要從控、辯兩個視角挖掘客觀性證據。實踐證明,在傳統偵查中心主義的影響下,偵查行為經常會出現難以監督、游離于檢察機關視野之外的現象,審判權對于偵查機關的偵查行為更是鞭長莫及,因此要注重辯方收集、挖掘的客觀性證據,尤其是辯護律師收集、提交的客觀性證據,要仔細審查、全面聽取意見,不能含混解釋,更不能拒之門外。
(四)以客觀性證據檢驗主觀性證據,完善證據印證規則
堅持以客觀性證據為中心的制度設計,其源于客觀性證據是訴訟基石的價值判斷,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要否定掉主觀性證據在訴訟中應有的證據價值和證據地位,而是認為客觀性證據由于穩定性和可靠性較強在查明案件事實和防范冤假錯案方面更加具有優勢。較之客觀性證據,其穩定性與可靠性較低,但是其關聯性一般較強,在還原案件全貌方面具有自身的優勢,這也正是主觀性證據中的口供長期被稱為“證據之王”的原因所在。但主觀性證據合理利用的前提是要堅持證據補強規則和證據印證規則,具體包括:一是用客觀性證據補強主觀性證據,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出現前后不一、明顯矛盾、當庭翻供等情況下,必須要憑借客觀性證據建立案件事實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關聯,并以此為基礎收集、挖掘相關證據指證犯罪,補強主觀性證據;二是以客觀性證據檢驗主觀性證據的真實性,客觀性證據是檢驗主觀性證據真實性或者可靠性的重要依據,經該種方法檢驗后,若主觀性證據得到客觀性證據的印證和支持,不僅可以提高主觀性證據的證明力,還可以進一步挖掘和拓展主觀性證據的內容和信息,擴大主觀性證據的證明范圍;三是要注意客觀性證據與主觀性證據的整體結合,完善證據印證規則。司法實踐中所采用的證據印證模式雖然在加強全案證據的整體性與穩定性方面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近年發生的死刑冤假錯案中經常出現圍繞客觀性證據制造口供與之相印證的情況,云南孫萬剛案便是典型的例證,該案偵查中就是采用了從有罪供述到提取物證,再到凌晨5點帶著視力僅有0.2度的孫萬剛去指認現場的做法,巧妙地規避了證據之間的矛盾點,構建了一個相互印證的有罪證據體系[13]。因此在利用客觀性證據檢驗和完善主觀性證據的同時,也要防止客觀性證據被非法口供等主觀性證據感染所帶來的隱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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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客觀性證據審查模式改革課題組.探索審查模式改革,確保死刑案件質量》[J].人民司法,2013,(5).
責任編輯:王瑞
Discussion about Objective Evidence-Centralism
Li Siyuan
(Criminal Justice School,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Beijing 100088,China)
Subjective evidence-centralism is promoted for long period in the field of criminal procedure law,and thus confession-centralism has been formed.There aremany criticisms aboutwrongful convictions resulted from tortures.The propose of objective evidence-centered investigativemodel iswidely responded by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circles.Public security organs,procuratorial organs and people’s courts all around the country has carried out pilotwork in succession,and gota good effect.Comparison of subjective evidence and objective evidence,the former is less reliable than the latter in the aspects of fact-finding and the realization of judicial justice.Accordingly,the focus of evidence investigation should be shifted,and objective evidence-centered litigation model should be set up.
subjective evidence;objective evidence;objective evidence-centered investigative model;subjective evidence-centralism
D925.2
A
2095-3275(2015)04-0117-08
2015-04-19
李思遠(1986— ),男,河南漯河人,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學專業博士研究生,“2011計劃”司法文明協同創新中心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刑事訴訟法學、證據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