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超
(中國應用法學研究所博士后工作站,北京100062)
權利主導模式下的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研究
陳 超
(中國應用法學研究所博士后工作站,北京100062)
意大利在司法改革中確立了多元化的刑事特別程序。但是,立法突進引起“文本法律”與“實踐法律”沖突:司法適用率低、被告人權利保障不力、訴訟周期依舊漫長等一系列問題。意大利對刑事特別程序不斷修正,平衡個人權利和限制國家權力,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權利主導型模式:一方面賦予被告人更多程序權利,限制國家權力;另一方面保留部分職權主義傳統,賦予法官更多程序審查權和檢察官更大司法權力。我國刑事司法也存在人權保障和司法效率問題,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的權利模式對我國刑事司法改革頗有啟示。
權利主導;刑事特別程序;意大利
2013年3月11日,意大利那不勒斯檢察官指控前總理貝盧斯科尼(Berlusconi)賄賂反對黨參議員安東尼奧·拉茲(Antonio Razzi)和多麥尼哥·史里奧弟(Domenico Scilioti),對其提出適用立即審判程序要求①Senatori comprati,Napoli nega il legittimo impedimento a Berlusconi.http://www.ilsole24ore.com/art/notizie/2013-03-05/berlusconi -procura-napoli-dice-132121.shtml.2013-12-25.。由于被告人的特殊身份,而且因政府信任投票問題賄賂反對黨議員,該案件也引起我國法學界再次關注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②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Procedimenti speciali)是以縮短訴訟周期和加快審判進程的簡易速決程序,與我國簡易程序相對應,有別于我國2012年刑事訴訟法增設的四種刑事特別程序。我國刑事特別程序是針對特種對象(未成年人、精神病人)、特別情況(被追訴人逃匿)等確立的特殊訴訟程序,不是以節約司法資源,提高訴訟效率為目的。。我國學者從法律制度移植、訴訟效率、司法改革成敗和簡單制度介紹等角度研究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很少或者沒有涉及刑事特別程序性質和權利保障問題③陳瑞華等學者從法律制度移植、司法理念融合角度分析意大利刑事程序的特征,參見《美國辯訴交易程序與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之比較(上、下)》,《政法論壇》1995年第3、4期;陳衛東等學者從改革成效、司法適用方面分析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的變革,參見《變革中創新的意大利刑事司法制度》,《人民檢察》2004年第12期;方成軍等學者從節省司法資源、提高訴訟效率方面研究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的訴訟效率問題,參見《多元化快速審理程序的構建——以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的借鑒為視角》,《人民檢察》2008年第18期;魏曉娜等學者從司法適用環境研究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的司法適用條件,參見《辯訴交易:對抗制的“特洛伊木馬”?》,《比較法研究》2011年第2期;元軼等學者從程序繁簡分流、分別化處理角度分析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的程序分流價值,參見《程序分流視角下的意大利刑事訴訟改革》,《比較法研究》2011年第5期;王軍、呂衛華等學者從比較研究角度,概況介紹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參見《我國刑事簡易程序的若干問題》,《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2年第4期。。其實,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是由于被告人處于漫長的待審狀態而難以獲得快速審判權利,受到歐洲人權法院多次譴責情況下確立的,目的是解決案件積壓問題和保障被追訴人快速審判權利,而不是單純出于節省司法成本和提高訴訟效率。
我國與意大利法律傳統相似,刑事司法改革思路相近,都面臨權利保障和司法效率問題。2012年我國《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了“尊重和保障人權”。在修改簡易程序過程中,法律賦予被告人程序異議權,明確了檢察官應當出庭規定,注重保障被告人權利。2013年12月,勞動教養制度廢除之后,由于采用行政手段剝奪公民人身自由違背司法裁定原則,學界強烈呼吁廢除收容教育制度①黃海波因嫖娼被處以收容教育之后,2014年5月4日,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研究室原副主任郭道暉、張千帆等108人聯名廢止收容教育制度的建議信被寄往全國人大常委會。6月10日,應松年、江平、田文昌等40余位法學學者、律師聯名建議全國人大常委會廢止收容教育制度。和強制戒毒制度等,這必然導致刑法結構的調整和簡易程序的變革[1]。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的利弊得失對我國完善簡易程序和規范輕微刑事案件快審快結機制有所裨益。
1988年,意大利刑事訴訟法之父江多麥尼哥·皮薩比亞(Gian Domenico Pisapia)教授主張設立刑事特別程序以提高司法效率,解決訴訟期限漫長問題。按照省略訴訟階段的不同,可以將刑事特別程序分為省略審判的程序(I procedimenti di deflazione dibattimentale)和省略初步庭審的程序(I procedimenti di anticipazione dibattimentale)兩類[2]。1988年刑事特別程序雖然重視犯罪人、被告人的權利保障,但更側重于節省司法成本,縮短訴訟周期。為了全面把握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有必要概況解讀五種刑事特別程序。
(一)省略審判階段的刑事特別程序
省略審判階段的刑事特別程序包括簡易審判程序、依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和處罰令程序。此類刑事特別程序在初步庭審階段,法官做出判決,省略掉繁瑣的正式審判階段。適用省略審判階段的刑事特別程序做出的刑罰判決應當比法定刑罰減少1/3。
1.“被告人行使程序啟動權”的簡易審判程序。
簡易審判程序(Giudizio Abbreviato)是指被告人為獲取刑罰的減輕,獲得檢察官同意,在初步偵查后可向法官提出適用該程序的申請,法官接受申請后不按照普通庭審程序進行,而是僅根據偵查案卷通過初步庭審程序直接對案件迅速做出裁決的程序[3]。意大利初步庭審以書面審查為主,是一種迅速、簡易的審查程序。法官在初步庭審之后做出判決,省略繁瑣的審判階段,極大提高了訴訟效率。
簡易審判程序的啟動由被告人專屬。只有被告人可以提出適用簡易審判程序的要求,其他當事人無權啟動簡易審判程序。1999年12月,意大利議會通過第479號法律,對簡易審判程序啟動權進行修正,取消了《刑事訴訟法》第438條第1款,即被告人提出簡易審判程序要求不需要征得檢察官同意[4]。被告人簡易審判程序啟動權得到進一步保障,簡易程序司法適用更加便捷。
2.“雙重模式”下的依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
依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Applicazione della Pena su Richiesta delle Parti)是最能體現意大利刑事司法特點的刑事特別程序。根據控辯雙方的協議適用量刑,在職權主義司法制度中引入協商性司法“合意”精神。在宣布第一審法庭審理之前,未提出適用簡易審判程序申請的被告人和檢察官可以要求法官按照其雙方的協議確定應適用的刑罰,法官以判決的形式確認雙方的協議或依被告人的要求自行判決應適用刑罰的程序。
依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采用特色鮮明的雙重模式。依照意大利《刑事訴訟法》第445條規定,適用刑罰程序存在“輕罪”模式和“重罪”模式[5]。兩種模式在程序啟動、雙方當事人協商、法官審查以及救濟程序等方面相同。但是,在輕罪模式下,被告人可以獲得一些實質利益,如緩刑、免予支付訴訟費用,甚至在經過一段時間考察后被撤銷犯罪記錄。而在重罪模式下,被告人只能減免總刑期(根據案件情況預測的刑期)1/3,但不能減少或免除其他刑罰。
3.“快審快結”的處罰令程序。
處罰令程序(Procedimento per Decreto)是指負責初期偵查的法官依據檢察官請求,就公訴案件中檢察官認為只應當適用財產刑的案件或者替代監禁刑而可處財產刑的案件,無須審判而直接發布處刑命令[6]。在五種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中,處罰令最為簡化和便捷。
由于司法適用便捷和刑罰減少幅度較大,處罰令程序對被告人具有極強的吸引力。適用處罰令程序案件,判決刑罰要比法定刑罰減少50%。在該程序中,被告人享有充分的程序變更權,如果對處罰令有異議,可以要求發布處罰令的法官實行立即審判、簡易審判或依照第444條規定適用刑罰。而且,處罰令判決不影響民事判決和行政判決。
與普通程序相比,被告人雖然失去程序啟動權,但賦予被告人程序異議權,強調對其主體地位的尊重。檢察機關提出的處罰令申請對法官沒有必然約束力,法官經審查形成內心確信后方簽發處罰令。被告人異議導致檢察官啟動的處罰令程序歸于無效,從而保障其對控方的有效對抗[7]。可見,處罰令程序保留部分職權主義傳統,但檢察官程序啟動權受到被告人程序變更權和法官程序審查限制。
(二)省略初步庭審階段的刑事特別程序
省略初步庭審階段的刑事特別程序是指刑事案件不經過初步庭審階段而直接進行正式庭審。正式庭審按照普通程序對抗式庭審規定進行,對判決結果不服可以提起上訴進行救濟。與省略審判階段刑事特別程序不同,在判決量刑方面沒有任何減免。此類特別程序包括直接審判程序和立即審判程序兩種類型。
1.直接審判程序。
直接審判程序(Giudizio Direttissimo)是指被告人在犯罪時被當場逮捕,且逮捕獲得認可,檢察官認為應當予以追訴的案件,或者逮捕雖然沒有獲得認可但被告人和檢察官同意適用該程序的案件,或者被告人在訊問中做出有罪答辯的案件,案件不經初步庭審程序,而由檢察官直接將案件提交審判法官,按照普通程序進行審理的程序[8]。
直接審判程序省略初步審理階段直接進入庭審階段,提高了訴訟效率。但是,由于省略初步庭審階段,卷宗材料經過預審法官審查直接進入審判程序,不僅可能造成審判法官的預判,而且會產生因采用當事人主義對抗制造成大幅度增加審判的時間而出現過分拖延和有限的司法資源不堪負重的問題[9]。
2.立即審判程序。
立即審判程序(Giudizio Immediato)是在開始偵查犯罪的90日內,經過調查有清楚的證據證明被告人有罪,并且已訊問被告人,檢察官可以要求法官省略初步庭審而進行立即審判,被告人也可以放棄初步庭審權利要求立即審判。
檢察官和被告人都有權向法官提出適用立即審判程序。檢察官在證據清楚情況下提出適用立即審判程序要求時,“被告人是否同意適用該程序”不是程序適用的必要條件。但是,檢察官提出適用該程序要求之前,必須訊問被告人。立即審判與普通審判具有諸多相似之處,皆是省略初步庭審階段,面臨相似問題。
通過刑事特別程序來減少案件積壓和縮短訴訟時間是世界各國的通行做法,意大利亦如此。意大利想“通過對大約80%到85%的案件使用依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和其他刑事特別程序達到當事人程序配置更好和滿足刑事司法經濟效率的要求”。但是,文本法律與實踐法律存在巨大的差距,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司法實踐問題重重,初期的刑事特別程序適用甚至令人失望,司法實踐效果與立法者目的相差甚遠。在刑事特別程序修正中,意大利在個人權利與國家權力之間不斷平衡,“不僅表現在協商型司法理念,更多的表現在制度設計意大利化和權利主導型的司法理念”,形成獨具特色的權利主導模式。
(一)刑事特別程序初期司法實踐:適用率低下,權利缺失
在初期司法實踐中,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的適用率很低,完全違背立法目的,很難或者根本就無法實現提升司法效率的目的。
1988年刑事訴訟法實施后,意大利每年適用依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的第一審案件占第一審正式審判案件的比例不超過8%,1990年是比例最高的一年,所占比例也僅為7.92%,適用“簡易審判”程序的第一審案件占正式審判案件的比例不超過4%[10]。司法實踐遠遠落后于80%-85%適用刑事特別程序的立法目標。2003年以前,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適用率一直沒有達到立法目的,訴訟效率并沒有多大改觀,程序拖沓、積案沉重仍舊是意大利刑事司法的一大痼疾[11]。
意大利是全球刑事特別程序立法最全面的國家,但初期刑事特別程序適用率低下,絕大多數刑事案件仍然要通過普通程序進行訴訟。而意大利普通程序沒有規定具體訴訟周期,被告人享有快速審判的權利很難獲得保障。
(二)刑事特別程序的司法改革:權利保障與訴訟效率之間的平衡
由于刑事特別程序適用率沒有達到立法意圖,意大利對刑事特別程序不斷修正。但是,立法者不是一味追逐訴訟效率對刑事特別程序進行修改,而是在效率和公正并重中修改法律,凸顯大陸國家刑事司法改革公正與效率的艱難平衡。以立即審判程序的修正作為例子,可窺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改革訴訟理念的平衡和矛盾。
首先,放寬了申請立即審判程序的時間限制。1988年《刑事訴訟法》第454條規定:在自依照第335條規定登記犯罪消息后的90日內,公訴人向負責初期偵查的法官的文書室移送關于立即審判的要求。2008年5月23日通過的第92號法律《公共安全案件的緊急措施》修改了此條。第92號法律第2條規定將檢察官提起適用立即審判時間由90天內延長到180天以內[12]。必須指出,延長180天并不是適用于所有直接審判的刑事案件,而是針對那些嚴重犯罪和少年犯罪[13]。這是因為此兩類犯罪一是犯罪性質嚴重,二是實施犯罪的主體是特殊的。
其次,預防性羈押撤銷的偶發性重罪案件不適用立即審判。1988年《刑事訴訟法》第455條規定:法官在5日內發布命令,決定實行立即審判并或者駁回有關要求,將有關文書轉遞給公訴人。2008年5月23日第92號法律增加了一條規定。如果偶發性嚴重犯罪被告人的預防性羈押被撤銷或者取消。法官應該拒絕適用立即審判程序。這是因為被告人不處于羈押狀態,又是偶犯,應該保障被告人的權利。此外,這種情況下,即使適用立即審判,也難以節約司法資源。
(三)刑事特別程序最新司法實踐:提高適用率,保障訴訟權利
刑事特別程序初期司法實踐的失敗,讓立法者開始由自以為是的主觀角度到司法適用的客觀角度對法律文本進行修正。依據司法實際,在不失公平正義前提下,期許通過不斷修改特別程序法律條文提升訴訟效率。2003年7月20日第134號法律專門對“依當事人申請適用刑罰程序”進行了修改,以擴大適用范圍,給予被告人更多的激勵。2008年5月23日第92條法律對“直接審判程序”“立即審判程序”進行了修改,放寬了檢察官提出適用要求的期間限制,檢察官和被告人有充足的時間選擇適用某種程序進行審判,這既保障了當事人的程序選擇權的充分實現,也加強了司法公正的價值。
隨著刑事特別程序適用范圍擴大和其他適用特別程序阻礙不斷消除,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在司法實踐中的使用比例不斷提高[14]。筆者在意大利留學時,收集到佩魯賈(Perugia)法院2000年至2003年刑事特別程序數據,發現2000年至2003年佩魯賈基層法院獨任法官通過刑事特別程序審理案件占案件總量的比例都在20%之上[15]。
意大利司法部沒有對刑事特別程序的使用數據做過統計,而許多學者倒是非常熱衷于民間統計和分析。G.羅茲(Giberto Lozzi)認為,依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審理的案件約占法院審理案件的15%,簡易審判程序審理的案件只占10%[16]。2003年擴大“依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適用范圍后,刑事特別程序的司法實踐效果更好,處理的案件數量進一步提高。馬可·法布里(Marco Fabri)認為,大約35%的案件采用刑事特別程序進行了審理[17]。可見,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司法適用漸漸趨向立法者制度設計目的。
從刑事特別程序立法和司法實踐分析,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充分保障被告人的權利,部分限制國家權力,具有權利主導型司法訴訟模式特點。權利主導型司法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特征:一是刑事特別程序注重保障被告人的權利,充分尊重被告人的主體地位;二是刑事特別程序仍然保留職權主義特征,法官在庭審中保留證據調查權,檢察官雖然是當事人,但仍然肩負客觀義務責任。
(一)刑事特別程序注重被告人權利保障
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每個環節都很注重權利保障。從程序啟動請求權、程序運行到訴訟救濟,都充分考慮被告人權利。
首先,被告人提出適用特別程序申請限制較少。符合刑事特別程序規定情況下,被告人可以越過檢察官提出適用刑事特別程序的申請。在簡易審判程序中,1988年意大利《刑事訴訟法》第438條規定,被告人提出適用要求,需要征得檢察官的同意。1999年意大利憲法法院對該條做出違憲判決,認為違反了意大利《憲法》第3條公民平等適用法律的權利。1999年議會第479號法律規定了被告人可以不經檢察官同意直接向法官提出適用簡易審判的要求,檢察官的同意不再是適用簡易審判程序的要件。而依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中,如果檢察官不同意適用該程序,必須說明理由。法官認為理由不合理,可以同意被告人的要求適用該程序。立即審判程序中,如果被告人放棄初步庭審的權利,可以向法官提出適用該程序的申請,檢察官不得拒絕。
其次,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設立的目的是解決案件積壓問題,保障被告人權利,而不是節約司法資源。這是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與英美法系國家價值理念的最大區別。被告人提出適用刑事特別程序要求,可以不經檢察官同意;而檢察官提出的適用刑事特別程序的要求,除直接審判程序外,要經過被告人的同意或征求被告人的意見。否則,法官不接受檢察官單方面提出的適用刑事特別程序的要求。
此外,律師幫助權和被告人沉默權保障了被告人適用刑事特別程序的自愿性和明智性。律師幫助權既包括律師辯護權和在場權,也包括律師調查取證權。意大利《刑事訴訟法》第350條規定,司法警察官從被調查人那里獲取有助于偵查工作的概要情況,應當在辯護律師參與下進行。根據具體的地點和緊急情況,司法警察官員可以在辯護律師未出席的情況下向被調查人了解有助于立即開展偵查工作的消息和情況。對此種情況下獲得的消息和證據,法律作出使用限制。由此而獲得的消息和材料,禁止納入檔案并且禁止加以使用。律師不在場時,司法警察官可以聽取被調查人的自動陳述,但所獲得的有關材料除用作彈劾被告人的證據外,不得在審判中使用。如果律師不在場,被告人有權保持沉默。在被告人沉默權以及律師幫助權得以充分保障情況下,被告人既可以預見到案件的法律后果,也可以知悉刑事特別程序的適用要求。這種情況下,被告人提出適用刑事特別程序要求應該是自愿的和理性的。
(二)刑事特別程序保留部分職權主義法律傳統
權利主導型司法一方面保障被告人權利,另一方面也保留職權主義訴訟中的權力因素。在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中,法官程序審查權、庭審證據調查權不是用以治罪,而是司法官員在積極活動中保障程序順利進行和被告人程序選擇的自愿真實,保障程序公正和訴訟經濟。值得注意的是,在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中,被告人權利始終是權利保障的核心,而司法官員的權力主要圍繞被告人權利保障和司法公正服務。
直接審判程序、立即審判程序和處罰令程序表現出較強的職權主義特征,而簡易審判程序、依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則表現出當事人主義和職權主義的混合模式。依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和簡易審判程序是在傳統審問式程序中注入對抗式審判程序或協商性司法理念而形成,因此,依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被認為是最具特色的的混合式簡易程序。在混合式刑事特別程序中,當事人程序主體理念得以堅持,權利保障是正當程序的應有之意,法官審查和庭審中的證據調查,是為了保障查明事實真相,而不是節約司法資源。刑事特別程序賦予法官較大的權力,體現了職權主義傳統。但是,刑事特別程序省略訴訟階段實現程序簡化,而法官的職權作用在庭審中表現最為突出。以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和簡易審判程序中,法官的職權調查作用受到限制。
在依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中,啟動該程序不以當事人雙方協商一致為前提。雙方當事人可以共同要求法官適用該程序;也可以由一方當事人提起,由法官征求另一方當事人意見;甚至被告人一方也可以單獨提起適用要求,即使檢察官反對,如果法官認為被告人請求合理,也可以裁定適用該程序。但是,為了尊重檢察官程序選擇權,如果檢察官反對理由充分,法官應當決定采用普通程序進行審理。2013年5月14日,在the Costa Concordia游船失事案中,由于船長Francesco Schettino操作失誤導致32人死亡,檢察官認為主觀危險性巨大、犯罪結果嚴重,拒絕被告人提出適用依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法官認可了檢察官的主張,決定適用普通程序審理船長Francesco Schettino誤殺案。而其他五個船上雇員適用依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免予監禁刑[18]。可見,即使當事人提出適用申請便捷,法官應當尊重檢察官正當選擇,這也是依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的意大利特色。
(三)刑事特別程序制度設計的缺陷
經過修正的刑事特別程序雖然實現了縮短訴訟周期和提高司法適用率的立法目的,但是意大利特別程序也存在制度設計和立法不周全缺陷。意大利依當事人請求適用刑罰程序以有罪答辯為前提,在司法實踐中也會出現浪費時間和增加公共款項的支出情況。英國學者麥高偉(Mike Conville)認為,“由于缺乏法庭的監督,慣常的法庭審理通過有罪答辯從而增強了警察的行為和期待,鼓勵警察對被告人大規模的適用逮捕,并且不經仔細考慮證據是否充分,也不考慮通過起訴是否能夠實現某種社會目的就把案子提交給法院”[19]。由于缺乏庭審約束,偵查機關和檢察機關就會違背公平正義,侵害犯罪嫌疑人人身、財產以及其他訴訟權利。
從訴訟構造和司法實踐而言,當事人提出適用辯訴交易程序的申請越晚,對訴訟效率帶來的負面影響就越大。美國辯訴交易類似于一種“障礙賽跑”活動。從控告到通過預審聽證而起訴,再到審判之前,檢察官一直向被告人提供證據情況并提出要求,被告人就越來越清楚地了解到自己是否被定罪或可能處以何種量刑。辯訴交易程序中,充分滿足被告人對案件進展的知悉權,被告人也可以清晰預知未來案件的結果如何。這種情況下,被告人基本不會在陪審團審理前幾天才提出適用辯訴交易的申請,更沒有在正式審判之日提出適用該程序申請的。在意大利,辯訴交易程序不是一種類似美國辯訴交易的障礙賽跑。被告人在第一審正式審判前任何時間可以提出適用辯訴交易程序,是保證被告人適用該程序,而沒有考慮或者很少考慮初期偵查階段和初步庭審階段司法資源的付出。
在打擊犯罪和保障權利過程中,我國刑事司法不斷變革,彰顯實體和程序公正。最近十年的特別程序改革已初見成效,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也許面臨更多問題和挑戰的我國刑事訴訟程序改革,更需努力嘗試[20]。1996年刑事訴訟法中增設簡易程序,2012年刑事訴訟法對簡易程序的適用范圍和庭審方式等方面進行修正。意大利刑事特別程序的權利主導模式啟示我國司法改革:我國刑事簡易速決程序應該抑制權力,保障權利,以權利主導型程序實現訴訟經濟。在刑事簡易訴訟中,偵查權、檢察權和審判權在法律規制下充分發揮作用,而在不能發揮作用或效果不佳的領域則應當理性退出。同時,被告人在付出最少的情況下應當獲得最大權利,訴訟權利應得以充分保障。
(一)確立權利主導型訴訟程序,保障被追訴人合法權利
首先,在簡易程序的啟動方面,應當賦予被告人程序選擇權。在刑事訴訟中,被追訴人作為訴訟當事人,是刑事訴訟主體,有權選擇特別程序還是普通程序處理案件,而不是程序選擇的接受客體。被追訴人的訴訟主體地位決定了被追訴人享有程序選擇權。程序選擇權能夠使被追訴人選擇最為經濟的最為有利的訴訟方式來審結案件。
從法理上講,程序選擇權應該包括程序啟動權、程序異議權和救濟權利。在我國公訴案件中,被告人只有程序異議權和程序救濟權利。根據1996年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公訴案件簡易程序的啟動基于檢察院的建議和法院的決定。被告人沒有程序選擇權,只能被動接受法院和檢察機關為自己安排的審判模式,而不能主張自己依法享有的訴訟權利。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八條第一款第二項規定,被告人對適用簡易程序沒有異議的,才能適用簡易程序,法律文本內含被告人選擇普通程序的權利。但是,刑事訴訟法僅僅賦予檢察官簡易程序的啟動權,而未賦予被告人簡易程序的啟動權。《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八條第二款規定,人民檢察院在提起公訴的時候,可以建議人民法院適用簡易程序。即使這樣,被告人享有部分的程序選擇權,訴訟價值由“國家本位”轉向“權利保障”,體現了在保障被告人權利方面的進步。
其次,在簡易程序中,確定基本權利保障國家化。公平正義是刑事訴訟價值。而實現司法公平正義需要付出巨大成本。在刑事訴訟中,被指控人保障自身利益需要較大經濟付出,經濟能力有限的被指控人往往難以支撐。有些被追訴人因經濟困難無力負擔而影響行使訴訟權利。被告人選擇簡易程序處分案件,必須對認罪帶來的訴訟結果和簡易程序構造有清晰認知,因此,應當充分保障被告人辯護權。我國應該借鑒法國庭前認罪答辯程序中被告人必須律師在場才能選擇的做法[21]。簡易程序中,完善律師援助制度,保障被追訴人的辯護權利,降低被指控人保障自身權益的成本。此外,建設和推進司法信息公開制度,讓被追訴人做出程序選擇和變更時,對案件有明確的預判,避免錯誤預判或者脅迫選擇。
(二)規制偵查權、檢察權和審判權,防范國家權力濫用
首先,刑事訴訟應當限制國家權力過度行使。刑事訴訟中,權力主要是指偵查權、檢察權和審判權。偵查權、檢察權和審判權的行使直接關系到個人自由權利的保持、恢復、限制或者剝奪,涉及個人財產、自由乃至生命的予奪。偵查權、檢察權和審判權的正當行使,可以懲惡揚善,使秩序得以維護;其不正當行使,則損害公平正義。鑒于我國傳統偵查為中心的權力配置,更應當限制偵查權濫用。德國學者約阿西姆·赫爾曼(Joachim Herrmann)在解讀2012年我國刑事訴訟法時認為“警察所在的公安機關,獨立于其他刑事司法機關,因此,不論檢察官還是法官,都不能對警察在偵查活動中的活動予以控制”[22]。在我國刑事程序中,警察享有廣泛并不受控制的裁量權。在簡易程序中,應當通過加強對偵查權、檢察權和審判權的制約,賦予犯罪嫌疑人選擇被訊問時律師在場、錄音或錄像的權利[23],抑制濫用權力傾向,保障個人自由和權利。2012年刑事訴訟法全面增強了檢察功能,檢察機關承擔偵查、公訴責任應當堅持取供、取證的文明規范,慎用指定居所監視居住強制措施和技術偵查手段和尊重律師權利,維護控辯平等[24]。
其次,建立偵查程序的可訴性機制,完善訴訟救濟制度。偵查程序中訴訟救濟主要包含“實體性救濟”和“程序性救濟”兩方面。確定被追訴人實體性救濟權利,針對偵查人員、公訴人員違反法律程序、剝奪律師辯護權利的行為,確立程序性制裁措施。確定程序性救濟,作為被侵權人的嫌疑人、辯護律師,針對偵查人員、公訴人員剝奪其辯護權利的行為向法院申請司法救濟,促使法院對審前程序的合法性進行司法審查。通過權力抑制,避免出現被告人違背意志的程序選擇、非法供述及陳述權利的缺失等嚴重踐踏被告人合法權利的現象。
(三)建立司法責任制,保障司法權力獨立行使
刑事訴訟中,規制偵查權、檢察權和審判權,限制國家權力濫用,目的是尊重和保障公民合法權利,并非是限制或者干擾法院和檢察院獨立行使審判權和檢察權。無論是憲法和刑事訴訟法等法律層面,還是中國共產黨的法治政策等頂層設計層面,都明確了檢察權和審判權的專屬性。我國《憲法》第一百二十六條、第一百三十一條分別規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依照法律獨立行使審判權、檢察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刑事訴訟法》第三條明確規定,“對刑事案件的偵查、拘留、執行逮捕、預審,由公安機關負責。檢察、批準逮捕、檢察機關直接受理的案件的偵查、提起公訴,由人民檢察院負責。審判由人民法院負責。除法律特別規定的以外,其他任何機關、團體和個人都無權行使這些權力。”《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強調指出“確保審判機關、檢察機關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審判權、檢察權”。2014年10月20日,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四中全會也確立“依法治國”主題,明確推行司法責任制。在刑事訴訟中,應當堅守司法獨立理念,保障法官、檢察官獨立行使審判權和檢察權。
在司法實踐中,依法治國思想強調國家公民事務必須在法律框架內實施,尊重司法權利的合法行使。保障審判權力的合理運行,客觀看待司法獨立,準確理解司法獨立,在此基礎上,對于法官的獨立公正審判提供制度保障[25]。堅持中國共產黨對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的領導,科學規范紀委與司法機關、權力機關和司法機關之間的關系。確立司法責任制,推行主審法官和主訴檢察官制度,法官、檢察官獨立行使審判權和檢察權。只有這樣,才能有效地規避辦案人員因受到個人、團體或機關的干預影響司法公正,避免因權力濫用致使刑訊逼供和非法取證等侵害人權事件的發生。
(四)構建多元化的簡易速決程序
2013年12月28日,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六次會議通過了《關于廢止有關勞動教養法律規定的決定》。收容審查和勞動教養制度廢除之后,收容教育制度也面臨諸多爭議。后勞教時代,刑法結構和刑事訴訟程序都面臨著調整。完善刑事簡易程序和規范輕微刑事快速審理機制成為司法改革亟待解決的問題。
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了刑事簡易程序,但單一的簡易程序難以滿足收容審查、勞動教養制度廢除之后的司法要求。原勞動教養規范的制造恐怖氣氛造成公眾心理恐慌、危害公共安全等四類對象[26]將納入刑法調整范圍。一部分案件可以通過刑事簡易程序進行審理,一部分案件需要確立新的速決程序(刑事協商、處罰令)來審理。司法實踐中自發的輕微刑事快速審理機制亟待規范和立法。2007年4月,深圳市羅湖區法院、檢察院、區公安分局聯合啟動輕微刑事案件快速審理機制,提高了訴訟效率。重慶、北京和長沙等地相繼推行輕微刑事案件快速審理機制。為了規范輕微刑事案件快速審理活動,2014年6月27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九次會議通過《關于授權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速裁程序試點工作的決定》,規范輕微刑事快速審理程序的適用范圍、程序特色和當事人權利。無論是刑事簡易程序還是輕微刑事案件快速審理機制,都應當抑制國家權力,保障公民權利,構建權利主導型程序,實現訴訟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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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Italian criminal special procedures under the mode of right dominating
Chen Chao
(China Lnstitute of Applied Jurisprudence,Beijing 100062)
In order to protect the rights of the accused and to enhance the efficiency of the proceedings,Italy established the criminal special procedures.Italy was the first European country in civil law system which introduced the consultative justice.As the legislative onrush is contrary to their traditional legal culture,there are difficulties in the Initial implementation of the Italian criminal especial procedure.For example,low utilization rate of the judiciary,litigation is still very long,rights of the accused can not be guaranteed.The Italian criminal special procedures continue to change,struggle to balance the rights and power relations:on the one hand,giving the defendant more procedural rights,limiting the power of the States;on the other hand,sticking to the bottom line of justice,giving judges more power to review the program.After constantly revised,especially Italian criminal procedure gradually achieve the legislative purposes.After constantly revised,Italian criminal especial procedure gradually achieve the legislative purpose.On the protection of the rights and cost savings,the experiences and lessons of the Italian criminal special procedures give us a lot of enlightenments.
the mode of right dominating;criminal special procedures;Italy
D9115.3,546
A
2095-3275(2015)03-0065-09
2015-01-15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社會轉型中的刑事司法改革與制度創新研究”結項成果之一(項目編號:10BFX039)。
陳超(1975— ),男,河南商丘人,中國應用法學研究所博士后工作站研究人員,河南大學歐洲法律研究中心研究人員,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