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野亭與程意亭作品中的生存哲學

王子銘

（華中師范大學，湖北武漢 430079）

汪野亭與程意亭作品中的生存哲學

王子銘

（華中師范大學，湖北武漢 430079）

亂世或時代轉折，人們的心靈震蕩會愈發強烈，必然展現出特有的生存哲學。清朝滅亡，民國初建，國門已開，西學涌入，這是亂世，也是時代的轉折。汪野亭和程意亭生活在這樣的時代，他們畫作都反映出“以求心靈平和”的生存哲學，但路徑卻不相同。汪野亭的山水畫氣勢宏大，把自己融入廣闊的天地，物我合一，以求超脫。程意亭的花鳥畫，每一畫作都會有動、植物同時出現，在動靜相望的平衡中以求心靈慰藉。

汪野亭；程意亭；生存哲學；心靈平和；自我認同；瓷畫境界

1912年，清朝統治瓦解，中華民國建立。地處江西的景德鎮，由清朝支持的官窯隨之關閉，民間的制窯廠興起。其實，有瓷都之稱的景德鎮早有民窯出現，只是在1912年之后悄然繁盛起來。晚清時期曾有一批屬于士大夫階層的文人畫家加入了景德鎮的繪瓷行業，以皖南新安派為代表，他們帶著文人的品味和格調，給當時的瓷器業帶來生機。但由于種種原因，影響不大。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珠山八友”活躍于景德鎮，這是一個自由組合、志趣相投的藝術家群體。他們兼具“紅店藝人”和傳統文人雙重身份，其作品也是既有商品性又具藝術性。“珠山八友”同時改良粉彩技藝，繼承文人畫風，以其高超畫藝，在亂世之中聲名鵲起。其成員之中，汪野亭善于山水畫，程意亭善于花鳥畫。

一、亂世和時代轉折的生存哲學

雖然“珠山八友”適逢民窯興盛又技藝超群，甚至可以算是景德鎮陶瓷藝術界的一座里程碑，卻面對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困境：政治上，中國戰亂不斷，又遭受列強的凌辱；思想上，傳統文化失落，西學涌入。一個亂世，又逢思想上重新整合的時代轉折，人們的心靈震蕩會愈發強烈，必然展現出特有的生存哲學。汪野亭和程意亭的作品又滲透了怎樣的生存哲學呢？

鐘嶸說：“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娥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1]41鐘嶸強調人生境遇體驗以及激發的情感對創作者的影響。中國文論把鐘嶸的這種觀點稱為“感悟說”。繪畫何嘗不是如此，面對“感蕩心靈”的事物，同樣可以“展其義”“騁其情”。之所以有這種相似之處，是因為它們飽含情感和生命，都是一種個人創造。我說個人創造，不是否認一些作品會有多人或者多代人參與，只是說會有一個集大成者最終將其完成。中國古典名著《水滸傳》就是施耐庵收集整理前人成果再創造而成。否則把前人故事收集一起，不加創造，只能算個故事集。如果我們把不加創造收集前代作品叫做“歷時故事集”，那么傳統的瓷畫可以算是“共時故事集”。瓷畫分畫、填、描等多道工序。“畫”指的是畫圖案和“堂子”；“填”指給圖案和“堂子”填色；“描”指描金。傳統瓷畫的各道工序會由不同的人完成，這樣的瓷畫只能以“故事集”的形式出現，缺乏個人情感的表達。汪野亭和程意亭的瓷畫繼承前代文人瓷畫家的氣魄，已具有個人風格，他們的瓷畫不再是傳統工匠的分工合作。他們的個人風格，體現出他們的生存哲學。

中國哲學有“出世”“入世”[2]25之說。春秋之亂，諸子百家，縱橫捭闔；魏晉之際，竹林七賢，笑傲山林。可以說，身處亂世的汪野亭和程意亭的內心多是“出世”的，但又不得不走在塵世之中。通觀汪野亭的山水畫和程意亭的花鳥畫，發現其作品并不遵循“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3]5，也不是弗洛伊德分析達·芬奇作品時，堅持認為繪畫是欲望的滿足。汪野亭和程意亭隱隱然不約而同指向一種心靈平和。汪野亭的山水畫氣勢宏大，把自己融入廣闊的天地，物我合一，以求超脫。程意亭的每一幅花鳥畫都會有動植物同時出現，在動靜相望的平衡中以求心靈慰藉。汪野亭的山水畫展現的物我合一，程意亭的花鳥畫展現的動靜相望，在無意之中成為一種創作自救，也體現了二人“心靈平和”的生存哲學。

二、自我認同和心靈平和

汪野亭和程意亭均學習中國傳統畫家“八大山人”和石濤的繪畫，在師法古人的基礎上師法自然、師法造化。在西學涌入中國的背景下，他們同時接觸到西方繪畫思潮。程意亭在傳統繪畫的基礎上加入西方寫生手法，可謂中西結合。汪野亭早年也注重寫生，后來在“四王”的影響下，更傾向于向傳統國畫山水回歸。

在對待西方繪畫思想上如此大的不同，又都能在瓷畫創作中找到心靈平和，這與二人的瓷畫都具有那個時代的進步性和合理性有一定的關系。

汪野亭和程意亭都曾在當時的波陽窯業學堂學習繪畫，在這個學校有一批受到西方繪畫思想影響的中國畫家。老師悉心指導汪野亭和程意亭，這兩位日后的瓷畫大師都以優異成績畢業。在學堂里汪野亭和程意亭不僅認真學習了中國傳統繪畫，潛移默化之中，西方繪畫也對二人產生影響。西方繪畫傾向于寫生，寫實，其畫面的真實感，色彩的豐富性，造型準確度都與中國傳統繪畫有著巨大差別。中國傳統繪畫的基礎在哲理，注重寫神；西方繪畫的基礎是科學，重在寫形[4]879。大致說來，中西方的繪畫理論是相互影響的。西方不僅僅在于輸出，也吸收了中國畫論的營養，如西方近代的抽象派畫家就取中國繪畫寫意的精神。

但在汪野亭和程意亭的時代里，中西方文化發生碰撞之時，中國不僅僅處于劣勢，中國傳統文化更是被批判，甚至要被消滅。當時的中國對傳統國畫的聲討浪潮是極高的，康有為曾疾呼中國傳統繪畫衰敗至極，陳獨秀也高舉打倒“四王”惡畫。當我們站在一百年后的今天再來看那個“激進”的年代，當時中國的先進分子立足于“破”而矯枉過正，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中國國門被迫打開，之后一次又一次的戰敗和不平等條約，中國人的心理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天朝上國的榮耀早已凋零。中國在對外失敗中，民族自信心土崩瓦解，西方的事物一擁而入，中華大地措手不及，“激進”成為時代主流也不足為怪。

汪野亭和程意亭都運用過西方的寫生畫法，但汪野亭后來回歸傳統，創“汪派山水”；程意亭在傳統繪畫的基礎上注重寫生訓練，花鳥畫生動自然。

西方繪畫思潮涌入中國，對繪畫自成體系的景德鎮影響不大，反而是市場上洋瓷一再擠壓中國瓷器，影響到景德鎮的制陶業。早有中國有識之士提出提倡國貨，實業救國，景德鎮的瓷業也積極響應。此時，無論瓷畫種類，在實業救國的意義上汪野亭和程意亭都是進步的。

當時瓷畫在中國主流繪畫中幾乎不占有地位，瓷畫被作為一種裝飾，為了瓷的美觀，產生的附屬品，宣紙畫與瓷畫比較，當時存在著輕視瓷畫的傳統觀念。中國的畫家活動和影響，在中國美術史上占主導。景德鎮的瓷畫家，因為其行業地域，其影響僅限于景德鎮。包括現在，市場上汪野亭和程意亭的作品拍賣價不斷攀升，但很多人也熟悉景德鎮，聽說過青花瓷，卻不知道“珠山八友”。汪野亭和程意亭的瓷畫和僅僅作為裝飾的瓷上的花紋圖案大不相同，也比類似“故事集”的瓷畫進步。他們的瓷畫不僅僅作為一種可有可無的裝飾，已成為一種個人藝術。相對于傳統瓷畫，無疑是一種進步。

景德鎮的“珠山八友”等瓷畫家此時在整體上堅持著中國傳統繪畫。與從藝三十多年從未離開景德鎮地區的汪野亭不同，程意亭去過受西方繪畫思想影響較大的上海，并拜程瑤為師，接觸到更多的西方繪畫技法。但程意亭也只是借鑒西方，還是在中國傳統繪畫的基礎上創作瓷畫，和“激進”的時代主流保持著距離。這是不是可以推論出堅持中國繪畫的汪野亭是傳統守舊的，程意亭是進步不徹底呢？這次，我會說是的。但我們不能忽略那些在“時代逆流”中維護傳統的合理。在瓷畫行業基本上保持了中國繪畫的氣韻，就算是無意為之，也為我們的民族文化作出了貢獻。在景德鎮，西方繪畫思想對瓷畫有一定影響，但傳統繪畫的作用力更大。從某種程度上講，守住傳統中的精華，也是一種進步。

“珠山八友”的成員王大凡在一首題詩中寫到：“道義相交信有因，珠山結社志圖新。”[5]18無論是回歸中國傳統繪畫的汪野亭還是中西方繪畫思想并取的程意亭，內心都有一種蓬勃的生機——“志圖新”。自我的“新”感和進步感（盡管有些進步是他們沒有認識到的）成為一種自我認同，讓汪野亭和程意亭整個身心是向著希望的，潛在的樂觀交融在渺茫的山水中，浸染在花和鳥平和的互動里。這樣的心理感受促使汪野亭和程意亭的心靈在亂世和時代轉折的風暴中也趨向平和。

三、瓷畫境界和心靈平和

回歸中國繪畫傳統的汪野亭和中西繪畫思想結合的程意亭在中國和西方思想碰撞時的不同取向，都營造出了一種內心平和的環境。在此基礎上，汪野亭和程意亭以不同的瓷畫境界展現了各自“心靈平和”的生存哲學。

回歸傳統的汪野亭在創作山水畫時，大多水墨寫意，幾乎不見他有工筆重彩畫。

運用行書的筆路入畫，揮灑之間畫面的寫意性漸濃；以“逸筆草草”的手法作畫，隱逸之氣躍然紙上。逸筆草草不僅是一種繪畫的表現形式，更是一種精神氣質的體現，是畫家的一種內在風神。汪野亭的粉彩瓷板《瀑布云山石上流》，畫中流水好像可以蔓延到現實，而山石在云霧中如同漂浮，水上漁人乘船捕魚為樂。汪野亭的心境就如這幅畫視野開闊又怡然自得。在畫面的整體布局上，汪野亭借鑒元代倪云林的平遠構圖法，氣勢不凡，有曠達超然之氣。《氣蒸山腹出深青》中遠山近石，遠寺近屋，流水飄蕩，云霧渲染，包羅萬象，畫面宏大，山水、樹林、古寺、茅屋、行人、孤船，整個結構平穩。游歷山水中，汪野亭筆落漸有奔騰之勢，山水畫煙云飄渺，頗得潑墨神韻。經過潛心研究，自創通景山水畫，每個角度都能呈現完美畫面。如《湖山秋色》的粉彩瓶，瓶身描繪畫面視域開闊，但見山水相連，云霧渺渺，觀賞之時，仿佛置身山水之間，幾片風帆在廣闊的水面前行，聯想駛向的地方必然是仙境。

程意亭受到當時一些美術思潮的影響，平時經常進行寫生訓練，這使得他的花鳥畫顯得生動自然。《不妨翠鳥偷窺見》中兩只翠鳥一仰一俯，或凝視水面或觀賞荷花，荷花似乎無風自動，有搖曳之姿，整個畫面中花鳥躍然紙上。繼承宋代院體畫的技法，程意亭瓷畫中鳥類羽毛逼真，再加注重顏色的運用，更顯瓷畫造型真實。程意亭對漂研工藝有獨特的見解，在瓷上作畫時，設色豐富，《孔雀圖》中一只孔雀單爪直立，其尾巴色澤艷麗。《寒梅艷影》立于紙頭的小鳥尾巴奇長，整個背部和尾巴都是一抹艷紅，在寒梅枝頭，甚是奪目。程意亭又將“沒骨法”和勾勒相結合，花鳥畫展現出雅俗共賞的趣味。與汪野亭“逸筆草草”不同，程意亭可謂是“兼工帶寫”。在謀篇布局上，程意亭所作花鳥畫往往寫意發端，用細致的筆法收尾。點、線、面相結合，鳥為“點”莖稈為“線”葉子為“面”。人們將其構圖技法概括為“造險求活置死回生”[6]532八個字。以莖稈交叉制造險勢，把花蕾畫在其中用以求活，水鳥直角逗留停息畫面“置死”，池塘在其身后以“回生”。粉彩瓷板《荷花水鳥》是這八個字最好的實例。植根于傳統，吸收西方繪畫手法，在畫面整體寫意的氛圍中注重寫生，這也使得程意亭的花和鳥在形象生動和意趣上都達到很高的水平。

通過對比汪野亭山水畫和程意亭花鳥畫，不難比較出他們的不同。在中西繪畫思想的比較中，汪野亭回歸中國傳統，程意亭選擇中西結合；在繪畫手法上，汪野亭多逸筆草草，程意亭多兼工帶寫；在整體布局上，汪野亭運用平遠構圖法，程意亭往往以寫意發端用細致的筆法收尾；在審美情趣上，汪野亭追求古雅，程意亭雅俗共賞。

回歸傳統繪畫的廣闊天地，偏重“逸筆草草”這種手法，瓷畫布局開闊，在情趣上單取古雅，將個人融入自然宇宙，達到物我合一的境界。中西繪畫思想的選擇和并用，工與筆互補，寫意與細膩的聯合，綜合把握雅和俗雙向趨勢，程意亭在互動中才更好地體悟到動靜相望的境界。

四、結 語

中國的英文是“CHINA”，其含義是“瓷”，在世界看來，中國就是瓷器之鄉。在二十世紀前后幾十年，中國經歷了近代化的苦難，在瓷畫上也發生一系列變化，汪野亭、程意亭和“珠山八友”的其他成員在這一變化中充當了主力軍。他們在亂世和時代轉折中以畫筆在瓷上繪出了各自的藝術境界，在其瓷畫進步性和“志圖新”中找到自我認同，在各自繪畫中展現出心靈平和的生存哲學。在今天，汪野亭和程意亭的生存哲學依然具有積極意義。

[1]鐘嶸.詩品[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2]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M].北京：三聯書店，2014.

[3]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1）[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4]周積寅.中國歷代畫論[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13.

[5]狄寶昌，秦錫麟.珠山八友（上）[M].南昌：江西美術出版社，2004.

[6]狄寶昌，秦錫麟.珠山八友（下）[M].南昌：江西美術出版社，2004.

（責任編輯：鄭宗榮）

A Comparison of Survival Philosophy in the Works of Wang Yeting and Cheng Yiting

WANG Zim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Chaotic times or the turn of times will see more shocks in people’s heart and unique survival philosophy will rise. As the Qing Dynasty terminated and the Republic of People turned up， western learning flashed in and our country was forced open to the outside world. As Wang Yeting and Cheng Yiting lived in this chaotic tines and also the turn of times， their works reflected the survival philosophy of “seeking peaceful mind”，but with different paths. Wang’s works were characterized with magnificence and melting himself in the grand nature， integration of inner world with outside and seeking loftiness while Cheng’s traditional paintings of flowers and birds were characterized with the co-emergence of animals and plants so that he can seek peaceful soul in the balance of dynamics and quietude.

Wang Yeting; Cheng Yiting; life philosophy; peace of mind; self identification; realm of porcelain painting

I206.6

A

1009-8135（2015）02-0054-04

2014-12-09

王子銘（1989-），男，河南安陽人，華中師范大學2014級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