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桂桓,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 哲學與文化研究室, 北京 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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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化定義過程的追求普遍性傾向及其問題
霍桂桓,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 哲學與文化研究室, 北京 100732
在界定文化乃至在進行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的時候,絕大多數研究者并沒有認真關注并正確解決下列問題,即在對文化進行定義的時候必須追求普遍性嗎?如果這樣的必要性確實存在,究竟應當如何看待這種追求普遍性的傾向?這樣的追求究竟具有哪些問題,這樣的問題又會產生哪些影響?這種盲目狀況不僅導致了文化定義因為實際上的大而無當而既缺乏現實針對性,又缺乏理論解釋力,只能流于貌似宏大敘事的就事論事,同時也導致研究者在界定文化、進而建構相應的理論體系的時候的進退維谷狀態,即只要研究者堅持學術研究的嚴格性和嚴肅性,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便會由于宏大敘事而難以深入推進,而不堅持這樣的嚴格性和嚴肅性,又往往會使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喪失其意義和價值。有鑒于此,本文充分強調研究者必須充分重視文化定義過程的追求普遍性的基本傾向,通過進行哲學上的、徹底的批判反思,來揚棄這種模仿自然科學研究的傳統,即追求絕對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進而通過對這種追求普遍性的基本傾向進行嚴格的學術定位,以達到徹底突破和克服上述不良狀況,使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的結論更具有現實針對性和理論解釋力的目的。
文化定義;普遍性追求;唯理智主義研究傳統;心理惰性
一般說來,盡管絕大多數研究者都不會否認進行文化定義、進而進行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都是需要具備一定的學術積累和理論素養的,但是,把文化定義作為一項需要特別關注的研究工作專門列出來,在國內外學術界卻依然是罕見的*就筆者迄今為止并不寬泛的閱讀范圍而言,專門把文化定義當做研究主題的專著似乎只有由美國當代著名學者克魯伯和克拉克洪編纂的《文化:對各種概念和定義的批判性評論》。客觀地說,即使這樣的研究也主要是在文化人類學抑或社會學的意義上進行的、而不是以嚴格的哲學批判反思為基礎的(后引此書只標注作者中文譯名、中文書名和頁碼;筆者目前正在著手翻譯此書,估計不久即會使它得以擺上國內文化研究界的朋友的案頭)。[1]。這樣一來,我們說進行文化定義所必定會涉及的、包括嚴格的哲學批判反思態度和追求普遍性傾向在內的各種頗為重要的問題,都尚未真正進入這些研究者的視野,也就不是夸大其詞了。那么,對于文化定義研究來說,追求普遍性的基本傾向真的是至關重要的嗎?答案是肯定的!因為研究者只要不否認“良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不否認哲學解釋學已經為我們揭示的研究者的“前見”的影響,那么,在這里,所謂“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就顯然并非毫無根據。
既然如此,那么從嚴格的、哲學批判反思的角度出發來看,研究者在進行文化定義的過程中所具有的追求普遍性的基本傾向究竟有哪些表現?這樣的基本傾向所具有的學術依據是什么?而且,我們為了進行嚴格的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特別是為了在這些學術研究過程開始的時候獲得“良好的開端”,又應當如何來對待這樣的基本傾向呢?
所謂“文化定義過程的追求普遍性傾向”,實際上指的就是研究者在進行文化定義的過程中所具有的、力求使其文化定義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也就是說,在這里,文化定義的普遍性實際上指的就是文化定義的普遍有效性抑或普遍適用性。既然如此,讓我們再進一步深入具體地探討這種基本傾向的學理依據和主要問題,進而找到正確地對待它的基本方式和方法之前,先來簡略地看一看它究竟有哪些主要表現。
不過,行文至此,我們有可能遇到以下兩種反對意見:其一是說,鑒于現實社會生活之中存在的各種文化活動和文化現象都具有鮮明的民族性、地域性和與之相應的相對性,因而文化研究者最終得出的研究結果都只能是“地方性知識”,所以這些研究者在對文化進行界定的時候并不具有追求普遍性的基本傾向,或者說是不應當追求其定義具有普遍有效性;其二則是說,從包括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在內的所有各種人文學科的基本性質出發來看,由于它們本質上都與一直以具有普遍有效的研究結論為自豪的自然科學諸學科截然不同,所以,作為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之開端的文化定義研究,也沒有必要追求什么普遍有效性。
毋庸贅言,這里的前一種反對意見所依據的,是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的對象所具有的相對性,亦即它所依據的是文化活動和文化現象本身具有的相對性。后一種反對意見所依據的,則是作為人文學科的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本身所具有的、截然不同于自然科學學科的基本性質。由此可見,文化定義研究所涉及的追求普遍性的問題絕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枝節性問題,而是一個事關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究竟有沒有學術價值和理論意義的關鍵性問題——從根本上來說,只要與這種追求普遍性的基本傾向截然相反的這兩種相對性確實存在,那么按照傳統的、以西方哲學的唯理智主義研究模式為范本的學術研究標準來看,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究竟是否還能夠稱得上是“學術研究”,恐怕便是難以回避、但又具有非常清楚的答案的問題了。實際上,也正因為這樣的問題實際存在,所以在對其研究對象進行界定的時候,任何一位秉持嚴格的學術研究精神的文化研究者和文化哲學研究者,幾乎都是通過竭力追求其定義的普遍有效性來避免這樣的相對性的。
既然如此,那我們為什么還要說文化定義過程中追求普遍性傾向的“主要表現”,而不說這種傾向的“惟一表現”抑或僅僅說這種傾向的“表現”呢?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只要我們概覽一下在中外文化研究界已經久負盛名的、由克魯伯和克拉克洪編纂的《文化:對各種概念和定義的批判性評論》,就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在涉及文化定義問題的時候,克魯伯和克拉克洪并不是僅僅把諸如愛德華·泰勒(Edward B. Tylor)這樣的力圖從嚴肅和嚴格的學術研究的角度出發提出的那些文化定義列舉出來進行探討和研究,而是同時也提到了其他思想家的有關文化的基本觀點和相應的論述;不僅如此,就我們今天所能夠看到的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而言,許多研究者在界定文化的時候,實際上也并沒有比較突出地表現出追求其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有鑒于此,我們可以把研究者在界定文化的時候究竟是否明確地追求其文化定義具有普遍有效性作為標準,亦即把明確地追求文化定義的普遍有效性的研究者歸為一類,而把并沒有表現出追求文化定義的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的研究者歸為另一類。
不過,在進行比較具體地考察之前,或許還需要強調指出以下兩點:第一,我們進行這樣的分類,完全是根據人們迄今為止已經看到的各種文化定義,抑或與文化定義相類似的文化觀來進行的,因而根本不是由于顧及我們在這里所謂的“主要表現”,亦即根本不是為了“湊數”才進行這樣的區分的。第二,更加重要的是,盡管囿于論旨和篇幅,我們在這里不可能對所有這些文化定義逐一進行深入具體的分析,但可以明確指出的是,一般說來,凡是在界定文化的過程中明確地表現出追求文化定義的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的研究者,都是在努力堅持學術研究的嚴格性和嚴肅性,盡管由于其所采用的基本立場、思維方式、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的種種局限,這些研究者最終并沒有真正弄清楚他們究竟應當如何看待和追求文化定義的普遍有效性;另一方面,凡是在提出有關文化的基本觀點的過程中,并沒有明確地表現出追求文化定義的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而是主要以“就事論事”的方式探討和論述的研究者*或許有必要指出的是,即使這些在界定文化的過程中并沒有明確地表現出追求文化定義的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的研究者,實際上也并不認為其相應的研究工作,特別是其研究結論不具有普遍有效性,他們只不過沒有明確地認識到這里存在的問題的關鍵性意義而已。因此,即使他們的研究工作并沒有明顯地表現出這樣的基本傾向,我們依然有理由在這里把他們當做一種類型而劃分出來。,其文化定義的價值就學術研究的嚴格性而言便要大打折扣了,因為從根本上來說,他們這樣做的依據充其量不過是未經嚴格的學術性批判反思的常識而已,因此,他們的研究和結論實際上尚未真正達到學術自覺的水平,既然如此,他們所提出的這些基本觀點究竟有多少“含金量”也就可想而知了。
正因為這里的第二類研究者所提出的文化觀的含金量有所不足,同時囿于篇幅,我們接下來將主要涉及第一類研究者在界定文化的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追求文化定義的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就這個方面而言,最富有典型意義的代表莫過于愛德華·泰勒及其所提出的文化定義了。那么,泰勒的文化定義究竟是如何把這種追求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表現出來的呢?他所提出的,也是被國內外絕大多數權威辭書以各種形式反復征引的文化定義是:
文化,或文明,就其廣泛的民族學意義來說,是包括全部的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作為社會成員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習慣的復合體[2]1。
初看起來,這個文化定義是非常全面、清晰和明確的,因而也是無懈可擊的。但是,它之所以給人們留下這樣的印象,恰恰就是因為它非常典型地體現了泰勒在界定文化的時候所具有的、竭力追求使其文化定義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我們在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盡管泰勒本人已經通過“就其廣泛的民族學意義來說”這樣一個限定語,明確地指出了他對文化的界定是在民族學意義上,而不是在哲學意義上進行的,因而似乎從學科角度出發對其文化定義的普遍有效性進行了一定程度的限制,但是,這種限定本身實際上卻絲毫沒有削弱這樣的基本傾向——從以下四個基本方面出發,我們便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實際情況究竟是不是這樣。
首先,即使我們不考慮他在“民族學意義”之前添加的“廣泛的”這樣一個顯然具有普遍性色彩的修飾語,在“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這樣一些本身就已具有非常廣泛的涵蓋范圍的類別之前再加上“全部的”這樣一個限定詞,實際上便把這種追求文化定義的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非常清晰地表現出來了;其次,不僅如此,只要我們承認任何一個現實存在的人都是“社會人”,亦即都是泰勒在這里所說的“社會成員”,那么,他在這里所謂的“作為社會成員的人”實際上便已經把古往今來的各個國家、各個地區、各個民族的人全都囊括無遺了!這樣一來,他在界定文化的時候所具有的、竭力追求其文化定義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不是已經很清楚了嗎?再次,所謂“作為社會成員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習慣”所表明的又是什么呢?實際上,且不說這里所謂的“任何其他的”這樣一種限定形式短語本身即具有極其全面的涵蓋色彩,它實際上是完全可以把所有各種“才能和習慣”都包括在內的,而且稍有心理學常識的研究者都會意識到,即使這里的“才能和習慣”也都是現實生活之中的社會個體所具有的知識、意志和情感的多方面內容的長期積淀的結果,因而這些方面本身便具有極其全面的,盡管并未完全彰顯出來的內涵——毋庸贅言,雖然這些內涵在這里并沒有突出表現出來,它們的實際存在卻顯然是毋庸置疑的!最后,如果說上述這些措辭還沒有把泰勒在界定文化的時候所具有的、竭力追求使其文化定義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徹底表現出來的話,那么泰勒在這里最后使用的“復合體”一詞,則顯然可以說在把這樣的基本傾向推向極致的同時,也使之完全徹底地顯露無遺了——也就是說,如果說盡管上述這三個方面的具體表述已經顯露了特別鮮明的、竭力追求文化定義的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但卻由于它們分別涉及了不同的方面而有可能使這樣的基本傾向受到遮蔽的話,那么,使所有這些方面全都堆砌到一起的“復合體”這個語詞,則顯然徹底消除了出現這種遮蔽的可能性,因而把泰勒追求其文化定義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最突出、最徹底地展現了出來。
由此可見,從努力堅持文化研究的嚴格性和嚴肅性的基本態度出發,泰勒在界定文化的時候所具有的、竭力追求其文化定義的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無疑是實際存在的。而且由于這種文化定義得到了世界上各主要國家的百科全書和權威性詞典的采納,因而逐漸得到了中外文化研究界的心照不宣的普遍認可,這種追求文化定義的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也就在一直未曾得到批判反思的情況下流傳至今了。
那么,這樣的基本傾向有問題嗎?如果有,其突出表現和導致的后果主要是什么?今后的研究者又應當如何對待這樣的基本傾向呢?
從根本上來說,所謂“文化定義過程的追求普遍性傾向”,就是研究者在界定文化之初和此后的研究過程中所具有的、竭力追求其所做出的文化定義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亦即竭力使其文化定義能夠涵蓋盡可能多的被研究對象、能夠具有盡可能廣泛的解釋力的基本傾向。初看起來,這樣的基本傾向不僅是合情合理的,甚至還可以說是無懈可擊的——難道從嚴肅和嚴格的學術研究態度出發,力求使自己得出的文化定義能夠涵蓋盡可能多的被研究對象、具有盡可能廣泛的解釋力,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事實果真是如此嗎?否!之所以否定得如此決絕,是因為只要我們僅僅著眼于這樣的基本傾向本身的合理與否,我們就有可能于無意之中完全忽視下列至關重要的基本事實,即這樣的基本傾向實質上只不過是一種主觀愿望而已,至于它究竟是不是合情合理、甚至究竟是不是無懈可擊,則是根本不能由我們從常識出發、以想當然的方式來加以確定的,而是首先取決于它究竟是否具有可靠的學術依據!顯然,如果不具有這樣的學術依據,那么,研究者所具有的,包括這樣的基本傾向在內的任何一種基本傾向,便都只能是一廂情愿的、從根本上來說站不住腳的主觀愿望而已!
那么,這種存在于文化定義過程之中的追求普遍性的基本傾向具有什么學術依據嗎?如果有,這樣的學術依據究竟是什么?
初看起來,追問“這種存在于文化定義過程之中的追求普遍性的基本傾向具有究竟是否具有學術依據”的做法,頗有些小題大做之嫌。這不僅是因為,一方面從正的方面來說,這種基本傾向似乎是與人類無限旺盛的求知欲直接聯系在一起的,甚至可以說是它本身就是這種寶貴的求知欲的直接表現,而且作為“硬科學”的自然科學及其各種衍生學科的研究者們,也幾乎無一不是從這樣的基本傾向出發,通過以披荊斬棘的方式奮勇攀登學術高峰,才逐步建立起以自然科學為主干的人類學術的巍巍大廈的。如此看來,這樣的基本傾向似乎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另一方面,從反的方面來說,假如研究者不從這種嚴肅和嚴格的學術研究態度出發,不在界定其研究對象的時候竭力追求其結論的普遍有效性,或者說,如果我們徹底否定了這種追求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那么,研究者豈不是會因此而完全流于就事論事的感性觀察,難以進行具有任何普遍性價值的探討和研究,因而根本不可能建構包括文化理論在內的任何一種理論體系了?如此看來,這樣的基本傾向似乎也同樣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實際情況真的是這樣嗎?否!我們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非常明確的:研究者所具有的這種在界定文化的過程中追求其文化定義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并不具有任何學術方面的依據!
之所以如此認為,主要基于以下三個理由:第一,盡管這種基本傾向與人類的求知欲有關,甚至從表面上來看可以說是這種求知欲的某種表現,但是,它實質上卻是與這種求知欲截然相反、水火不容!因為從根本上來說,人類的求知欲本質上是一種不斷地對無限的未知世界進行探索的欲望,而這樣的基本傾向所體現的,實質上卻是竭力試圖以一勞永逸的方式,為這樣的探索畫上句號——也可以說,它所體現的是研究者竭力試圖以一己之有限的能力和方式來窮盡無限的可能性來得到一勞永逸的結果,因為其具體表現就是竭力得出所謂普遍有效的結論抑或定義!因此,從根本上來說,這種基本傾向所體現的實質上是一種懶惰的心態,而這樣的心態顯然是與作為無窮探索的欲望的求知欲完全背道而馳的!
第二,所謂自然科學家們正是由于具有這樣的基本傾向才取得了驕人的研究成果、才建立起富麗堂皇的自然科學大廈,在這里也同樣是不足為憑的!之所以如此,首先是因為我們只要細究一下就可以看到,這個論斷實際上是根本站不住腳的:盡管就建立在嚴格的因果性基礎之上的自然科學研究而言,研究者追求其研究結論具有可重復驗證性的傾向是天經地義的,但是這樣的天經地義卻根本沒有證明、也不可能證明,該研究者追求其研究結論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傾向同樣也是天經地義的——因為前者的合理性不僅完全可以由經驗事實加以證明,同時也是驗證科學理論究竟是否成立的重要標準,而后者的合法性則是根本沒有任何事實加以支持的、只不過是一廂情愿的主觀愿望而已!其次,在思維方式、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方面,自然科學研究與包括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在內的所有各種人文學科,都由于其研究對象的不同而有著難以忽視的根本性不同,因而,即使自然科學家事實上的確是由于具有這樣的基本傾向才取得了如此成績,人們也根本不能從盲目崇拜自然科學所創造的煌煌偉業出發,以簡單平移的方式而理所當然地認為,包括文化研究領域和文化哲學研究領域在內的研究者的情況也同樣是如此!最后,按照20世紀以來的自然科學發展的歷史進程來看,無論是傳統的經典數學研究、還是在幾個世紀之中一直處于主導地位的經典力學的研究,其所得出的、原來曾經一直被人們視為絕對普遍有效的結論,實際上都是有其特定的有效性限度的——也就是說,人們以往認為的“硬科學”的研究結論所具有的“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普遍有效性,實際上都是有條件限制的、都是有其特定的限度的,因而嚴格說來,任何一種這樣的研究結論實際上都不是普遍有效的!而這樣一來,自然科學家追求其研究結論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便顯然是沒有什么依據和合理性的了,因而,包括文化研究者和文化哲學研究者在內的所有人文研究者所具有的、類似的基本傾向,也就更沒有什么合理之處了。
第三,雖然從表面上看來,所謂“研究者如果不從嚴格和嚴肅的學術態度出發,不竭力追求其研究結論具有普遍有效性,他/她便會完全流于就事論事的感性觀察,難以進行具有任何普遍性價值的探討和研究,因而根本不可能建構包括文化理論在內的任何一種理論體系”這樣一種觀點似乎具有合乎情理之處,但是,這種觀點實際上也同樣是沒有任何現實依據的無稽之談!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種觀點完全是以想當然的方式得出的似是而非之論!即使不涉及我們在上面已經指出的,包括自然科學研究者、人文科學研究者和社會科學研究者在內的所有人類學術研究者所追求的、其研究結論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都已經由事實證明是沒有學術依據的、主觀的一廂情愿,我們顯然也可以說,由“研究者不竭力追求其結論具有普遍有效性”這樣的前提,并不能必然地推導出“研究者完全流于就事論事的感性觀察,難以進行具有任何普遍性價值的探討和研究”這樣的結論,也就是說,這兩者之間是根本不存在任何邏輯上的本質性必然聯系的!
由此可見,無論是研究者在其已經開始的研究過程之中追求其結論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還是在其開始研究過程之前,在對其研究對象進行嚴格的學術界定的過程中追求其定義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實際上都不過是一種具有表面上的學術合理性和合法性,實質上卻流于一廂情愿的主觀愿望而已,這樣的主觀愿望是不具有任何學術依據的!
既然如此,那么這種具體表現為主觀愿望的基本傾向,又會給研究者、特別是會給文化研究者和文化哲學研究者,帶來哪些問題、產生什么影響呢?
毋庸諱言,這種在界定研究對象的過程中出現的,研究者所具有的竭力追求其定義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對研究者此后展開的研究工作會導致具有根本性的嚴重問題,進而產生影響全局的不良影響!概而言之,它所導致的這種問題的最主要的表現就是,研究者有可能因此而盲目地無限擴大其所得出的定義的外延,最終使其定義盡管從表面上來看具有極其廣泛的涵蓋性和解釋力,實際上卻因為缺乏必要的現實針對性而變成“大而無當”的宏大敘事!具體說來,我們可以通過以下三個例子來看看情況究竟是不是如此。
首先,就已經得到中外文化研究界和文化哲學研究界普遍采用的、英國著名文化人類學家E. B. 泰勒在其《原始文化》一書之中所提出的文化定義而言:正像我們在上一節所看到的那樣,這個文化定義完全可以說已經囊括了人類活動的所有各個方面及其結果,因而完全可以說是無所不包。具有無與倫比的普遍有效性和理論解釋力了。但是,如果把它運用于研究者必定會進行的,具體而又系統的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過程之中,情況又會如何呢?毋庸贅言,只要采用了這種定義的文化研究者和文化哲學研究者接下來進入具體的學術研究過程,他們馬上便會發現,由于從這樣的文化定義出發來看,人類活動的所有各個方面及其結果無一不是“文化”,所以,他們必須在以下兩種選擇之中做出自己非此即彼的抉擇:如果真正堅持和貫徹學術研究的嚴肅性和嚴格性的要求,他們便會發現,因為自己畢竟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自己實際上是無法對這種無所不包的“文化”進行任何嚴格意義上的、具體的探討和研究的,因而要想堅守自己的嚴格的學術立場,便只能把這種大而無當的定義拋在一旁而另尋出路;如果他們為了遵循約定俗成的慣例,抑或為了方便起見而采用這樣的文化定義,那么,由于“文化”在這里實際上指涉的是人類的所有各種社會活動及其結果,所以,研究者只能要么以越俎代庖的方式,要么以蜻蜓點水的方式來探討和研究其所要研究的對象,因而其所必須堅持的,學術研究的嚴格性和嚴肅性,便必定會因為因此而無法進行任何深入具體的研究而大打折扣,甚至蕩然無存了!一言以蔽之,這就是這種文化定義所表現出來的、在界定文化的過程中追求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所導致的主要問題!
其次,如果說就這種追求文化定義的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而言,從學術研究的嚴肅性和嚴格性出發來界定文化的泰勒及其文化定義情況尚且如此,那么在沒有明確地堅持和貫徹這種嚴肅性和嚴格性的研究者界定文化的時候,這種基本傾向的表現就更加糟糕了——文化研究者和文化哲學研究者都耳熟能詳的是,國內學術界曾經有一些著名學者*我們的目的是澄清問題、探索出路,而根本不是進行與嚴格的學術研究無關的人身攻擊,所以在這里并不提及這些學者的名字及其著述的具體出處。明確指出“文化就是人化”,并且就此進行了一系列似乎頗為系統、力求窮盡一切可能的論證,從而產生過不小的學術影響。盡管持這種觀點的學者并沒有將其追求文化定義的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突出表現,但這種基本傾向的實際存在卻是毋庸置疑的。實際上,人們在這里所看到的,只不過是泰勒文化定義的一個已經泛化了的,因而并不太嚴格的版本而已。筆者認為,這里的問題實質上在于,盡管從表面上來看,說“文化就是人化”是對“文化”進行了有理有據的界說,但這種觀點實際上卻并沒有、也不可能進一步具體化,因而依然是大而無當的:其致命缺陷不僅從正面來看根本沒有說明“文化”究竟是“哪一種人化”,抑或究竟是不是所有各種“人化”都是“文化”,而且更沒有從反面表明是不是有一些“人化”不是“文化”——顯然作為一種“人化”而曾經實際存在的大規模砍伐森林,究竟是不是“文化”呢?頗為耐人尋味的是,無獨有偶,不少西方重要學者也同樣曾經表達過與此完全相同的觀點*參見克魯伯和克拉克洪編纂的《文化:對各種概念和定義的批判性評論》,英文版,第20-27頁。。囿于篇幅,我們在這里就不再對這些學術含金量有限的觀點進行系統的剖析了。
最后,或許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即使在當前的西方學術界的文化哲學研究之中,由這種追求文化定義的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導致的、具體文化含義的大而無當和含糊不清,也依然有比較突出的反映。比如說,當今德國學術界有一位名叫沃爾夫岡·韋爾士(Wolfgang Welsch)的文化哲學研究者,便針對今天的文化研究現狀提出了所謂的“超文化性”(Transkulturalit?t)概念,并對此進行了一系列相應的論證*參見Wolfgang Welsch:Transkulturalit?t:Zwischen Globalisierung und Partikularisierung(介于全球化和特殊化之間的超文化性),in Drechsel,Paul u. a.:Interkulturalit?t - Grundprobleme der Kulturbegegnung(《文化間性:文化相遇的基本問題》),Mainz,1999,ss.45-72.;其大意是說,在當今經濟全球化的宏觀背景之下,經濟和技術的相互推動促使各個領域都在不斷發展,這便導致了全世界的經濟聯系日益密切;同時,世界各主要國家都接受了一些相同的觀點,面臨著一些相同的問題,這便促使文化的相互滲透日益加劇,其具體表現為某些發達國家聲稱自己的某些價值觀念具有所謂的“普世性”,要流向全球,從而使文化出現了“超文化性”。因此,無論是普芬多夫(Samuel von Pufendorf),還是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所提出的,傳統的文化范疇,都已經不再適用了;今天的研究必須從“超文化性”出發,充分重視并系統研究文化的差異性、多樣性。我們之所以認為韋爾士的這些觀點具體體現了這種追求文化定義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所導致的不良后果,是因為盡管這些觀點并沒有明確表現出這樣的基本傾向,但其對文化概念的使用方式所具有的隨意性,卻恰恰從一個特定的角度表現了這樣的基本缺陷所導致的文化定義的大而無當和含糊不清!簡而言之,如果文化的確切含義本身就沒有得到恰當的界定,因而本身就含糊不清,所謂“跨文化性”、“超文化性”究竟能夠表達什么,也就更無從說起了!在筆者看來,從根本上來說,這樣的做法、說法除了能夠以新名詞為噱頭而嘩眾取寵之外,對于嚴格的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來說是毫無益處的!
綜上所述,這種由研究者在界定文化的過程中體現出來的、追求其文化定義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盡管表面上來看既合理又合法,實際上卻是沒有什么學理性依據的,因而對于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來說,也會產生兼具根本性和全局性的不良影響。那么,究竟應當如何對待這種基本傾向呢?
上述兩個問題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事實上,只要我們真正解決了究竟應當如何看待這種基本傾向的問題,那么究竟應當如何看待對研究對象進行的定義的有效性問題,自然也就可以隨之而得到解決了。
就“究竟應當如何對待研究者在界定文化的過程中竭力追求其文化定義的普遍有效性的基本傾向”而言,實事求是地說,持這種基本傾向的研究者本身是秉持著嚴肅和嚴格的學術態度的,亦即他們都真誠地希望自己的研究結果不僅是真實的、正確的,而且真正能夠是普遍有效的,是能夠在最廣泛的領域之中發揮作用的。但是,如此良好的愿望本身卻無法改變有關這種基本傾向既沒有學理性依據,也沒有現實基礎的事實!因為從根本上來說,美好的主觀愿望是一回事,而實際情況究竟如何則完全是另一回事!在筆者看來,這種基本傾向的致命缺陷就在于,恰恰是其中所包含的這種美好愿望蒙蔽了研究者的眼睛,極大地削弱了研究者的洞察力,因而使其最終得出的定義并不是以被定義對象的本質特征為依據的,而主要是以自己的主觀愿望為依據的!實際上,正因為如此,今天的人們在進行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的時候所看到的,才是這種貌似囊括無遺,實則大而無當的文化定義!這樣一來,這種基本傾向所導致的最終只能是事與愿違的結果,顯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有鑒于此,我們認為,研究者要想真正克服這樣的基本傾向,就必須充分重視哲學上的、嚴格的批判反思的意義和作用,自覺地做好以下三個方面的工作。
第一,通過對迄今為止的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進行哲學上的、系統全面的和嚴格的批判反思,真正認識到這樣的文化定義的確會由于其大而無當而毫無用處、甚至會帶來各種各樣的不良后果!毋庸諱言,迄今為止,許多中外文化研究者和文化哲學研究者,都尚未真正清楚地認識到這樣做的必要性和急迫性;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為這些研究者基本上都要么是以修修補補的方式,要么是以完全沿襲的方式,來對待這種已經處于主導地位的文化定義,并沒有對它進行哲學上的、系統全面的和嚴格的批判反思!
第二,通過對自己所特有的基本立場、思維方式、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進行哲學上的、系統全面的和嚴格的批判反思,真正認識這種基本傾向的存在及其有可能產生的不良影響!毋庸贅言,這種包含著美好愿望的基本傾向之所以能夠存在并發揮作用,就是因為持有這種基本傾向的研究者并沒有自覺地進行哲學上的、系統全面的和嚴格的批判反思。而正因為如此,即使在這樣的不良影響已經持續存在了一百多年,其后果已經遍及文化研究和文化哲學研究的全部領域的今天,我們的絕大多數研究者依然沒有真正意識到,這里存在著不得不加以充分重視和認真解決的,兼具根本性和全局性的問題!在筆者看來,研究者只有通過認真進行這樣的批判反思,才有可能真正意識到這種基本傾向的現實存在及其方方面面,從而逐步自覺地克制和克服它。
第三,通過在自己的研究過程之中自覺地堅持和貫徹學術研究的唯物主義基本立場,來逐步克服這種基本傾向。這里所謂學術研究的唯物主義基本立場所強調的,就是研究者必須真正認識到其所采取的思維方式、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乃至所得出的包括具體定義在內的所有各種研究結論,都必須真正建立在被研究對象的現實存在狀態、基本內容、本質特征和具體表現形式的基礎之上,而絕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亦即絕不能由于自己的主觀愿望、思維慣性,乃至需要遵循的所謂“學術傳統”,而對被研究對象進行自覺不自覺的歪曲!因為歸根結底,包括具體定義在內的所有各種研究結論的有效性,最終都完全是以被研究對象的現實存在狀態、基本內容、本質特征和具體表現形式為現實基礎的,亦即完全是由這樣的現實存在狀態、基本內容、本質特征和具體表現形式決定的!因此,研究者只有自覺地堅持和貫徹學術研究的唯物主義基本立場,才有可能真正認識到這種基本傾向,進而逐步自覺地加以克服。
由上述三個基本方面、特別是第三個方面的工作,可以合乎邏輯地得出下列結論,即只有通過以徹底的哲學上的批判反思為基本手段,逐步實現對包括被定義對象在內的被研究對象進行嚴格的學術定位,研究者才有可能系統全面地認識到自己所預期的,包括即將形成的定義在內的研究結論的有效性范圍,實際上究竟是不是已經超出了被研究對象所能夠允許的范圍——這意味著,研究者只有通過進行系統全面的、嚴格的哲學上的批判反思,實事求是地、清晰地認識并確定被研究對象的現實存在狀態、基本內容、本質特征和具體表現形式,才有可能意識到自己的定義抑或研究結論的有效性范圍,究竟是否已經由于主觀上的一廂情愿而出現了盲目的擴大化!其實,就我們在這里的論題而言,只要包括泰勒在內的文化界定者們嚴肅認真地、實事求是地考察一下人們在日常生活之中究竟為什么進行文化活動、究竟如何進行文化活動,以及進行文化活動的實際效果究竟是什么,這些研究者就不大可能再一廂情愿地把文化界定得無所不包了!
綜上所述,在通過界定文化來具體開展研究工作的時候,文化研究者和文化哲學研究者有必要認真反思一下,自己究竟是不是由于竭力追求使這種定義變得普遍有效,而使自己從一開始便出現了關鍵性的基本偏差,并通過進行系統全面的、嚴格的哲學上的批判反思和相應的學術定位,努力避免“失之毫厘、謬以千里”的后果出現,從而使自己的學術研究最終能夠得出既具有鮮明的現實針對性、又具有充分的理論解釋力的正確結果。
[1]Alfred L. Kroeber & Clyde Kluckhohn.Culture:ACriticalReviewofConceptsandDefinitions,New York:Vintage Books,1952.
[2]E. 泰勒:《原始文化》,連樹聲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責任編輯 吳蘭麗
On Tendency of Pursuing Universality in the Process of Culture’s Definition
HUO Gui-huan
(InstituteofDepartment,ChineseAcademyofSocialSciences,Beijing100732,China)
Most of researchers, when they define culture or do the researches of culture and the Philosophy of culture, do not pay serious attention to the following question and solve it rightly neither, that is, must this kind of researcher pursue the universality of definition necessarily or not? It seems to me that if this necessity does exist,then how should we treat this tendency of pursuing universality in humanities? How many problems may be caused by this tendency, and how many pernicious influences may be caused by these problems? In fact, this kind of blindness not only leads to the definition of culture’s shortage of both practical relevance and the power of theoretical explanation, makes this definition as a big and useless narrative, but creates many difficulties to get the researcher in a dilemma. So if he adheres to the academic seriousness and rigor, he may not push forward this research prosperously, and if he does not adhere to the seriousness and rigor, the studies of culture and philosophy of culture would be useless. So we emphasis sufficiently that the researcher must pay great attention to this tendency of pursuing universality in defining culture, sublate its imitation of natural science studies pursuing absolute universality through thorough philosophical reflection, and so break through this kind of blindness by locating strictly the tendency of pursuing universality for enhancing both the practical relevance and the power of theoretical explanation of studies of culture and philosophy of culture.
definition of culture; intellectualist tradition; mental inertia; academic location
霍桂桓,哲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哲學與文化研究室研究員,研究方向為文化哲學。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文化發展的理論與現實問題研究》創新項目的子項目“文化基礎理論研究”的2014年結項性成果
2014-11-12
G02
A
1671-7023(2015)04-00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