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真
(陜西理工學院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史記》是中國古代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同時也是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司馬遷在“實錄”的基礎上,采用文學性的手法塑造人物形象,編織情節結構,造成矛盾沖突,使《史記》具有了一定的戲劇性因素。正是這些戲劇性因素的存在,成為了后世戲曲爭相開掘、改編《史記》的動因。有明一代是傳奇戲曲蔚然成風的時期,出現了一大批編演《史記》人物故事的作品。劇作家們以《史記》為本,根據戲曲本身的特點,對本傳人物故事進行了藝術性重構,并注入了鮮明的時代特色,完成了由史到文的建構。
《竊符記》是明代曲家張鳳翼的代表作品之一,它以《史記·魏公子列傳》為藍本,寫戰國時魏國公子信陵君和如姬竊符救趙的故事。《竊符記》基本維持了原作既定的人物和情節,但依據戲曲的本體特征,作者對本傳人物形象、情節結構和情感基調進行了重構。在此基礎上,作者也融入了自身感受和時代特色,催生了《竊符記》從歷史到藝術的嬗變。
司馬遷“第一次把寫人放在中心地位,以人帶事,這就為后代敘事文學的發展,尤其是為小說、戲曲這類敘事文學的發展奠定了基礎。”[1]76在《史記·魏公子列傳》中,史公以信陵君為核心,輻射出侯嬴、朱亥、如姬、毛公、薛公等人物形象,他們在傳中的地位有主有次,都是為信陵君禮賢下士的形象服務的。而張鳳翼的《竊符記》根據戲劇文學的需要,在繼承了本傳人物的同時,還采用聯想、對比等藝術手法對他們進行了重構,使人物形象更為豐滿,真實感更為強烈。
在《史記·魏公子列傳》中,如姬的形象非常單薄,司馬遷既沒有對她的身世作全面的介紹,也沒有對她的性格特點作深入細膩的刻畫,甚至對她私竊兵符、釀下大錯的后果也沒有做交代,我們只能隱約地從司馬遷的側面描繪中看出如姬知恩圖報、胸懷大義的性格特征。所以在《竊符記》中,張鳳翼為了塑造更為豐滿的如姬形象,突出更為生動感人的性格特征,充分運用了聯想的手法,為如姬形象重新作了整合和修飾。
《竊符記》中的如姬,出身寒微,父親被殺,她請信陵君報仇,并說只要為自己報了仇,“報深恩何妨殺身!”[2]276,直到信陵君將仇頭獻上,如姬方才釋懷,由此可知如姬重孝。劇中的如姬也知恩圖報,信陵君求其竊符,她明知此行為該當死罪,但“他(信陵君)為亡親雪恥,常懷心膂。涓埃未效方慚愧。”[3]277即便竊符被魏王發現,如姬也“棄得微軀,要完成大事。”[4]277如姬的俠義也十分動人。竊符事暴露后,魏王拷打宮女,如姬于心不忍,主動承擔罪責,甘愿受罰,此又足見如姬的善良。因內使顏恩替如姬送符給信陵君,魏王要斬顏恩,如姬謊稱當時對顏恩說是送香囊給信陵君夫人,顏恩并不知里面是兵符,活了顏恩一命,此又見如姬之智。如姬的“孝、義、善、智”在《史記》中是沒有體現的,經過作家張鳳翼一番聯想后,如姬堅強孝順、知恩圖報、善良睿智、重情重義的女性形象便立刻有血有肉、躍然紙上了。再如魏王的形象,《史記》中描述魏王常用“魏王恐”、“魏王畏秦”、“魏王患之”等字眼,體現了魏王昏聵無能、碌碌無為的性格。而在《竊符記》中,作家通過聯想將魏王的這種性格剖析、放大,使之更為真實、具體的呈現給觀眾。如信陵君勸魏王救趙,魏王竟然推諉道:“公子你不知,前日秦本伐韓,因趙納韓地而遷怒于趙。倘今日伐趙,因我救趙而遷怒于我,如何是好?”[5]267魏與趙聯姻接壤,唇齒相依,魏王居然妄想棄趙以自保,其軟弱的性格弱點、短視的政治眼光實在不堪。聯想手法的運用,使得如姬、魏王形象顯得真實、飽滿,而他們性格上的種種優點或缺點成為了竊符事發生的必要因素,這是《史記》中沒有詳載的。
司馬遷在《自序》中道:“能以富貴下貧賤,賢能詘于不肖,唯信陵君為能之,作《魏公子列傳》。”[6]1116顯然,本傳的宗旨在于突出信陵君禮賢下士的品格,這一品格在《史記》中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是詳述了信陵君如何優待門客,二是具體寫了門客如何報效信陵君,助其建立不朽勛業的。《竊符記》也延續和深化了以上兩個方面,并兩次將信陵君與平原君相對比,著力突出了信陵君屈尊訪賢,愛才如渴的性格。
第一次對比發生在《竊符記》第二出,信陵君開宴賞花,欲邀侯生為上客,使家臣取“黃金一鎰、白璧一雙”為聘禮。而此時平原君誕辰將近,公子以“綵幣二端、鞾燭一對”為壽禮。平原君乃信陵君姐夫,趙國與魏國又是同盟,如此親密的關系,信陵君竟然以薄禮賀壽,以厚禮邀素不相識的“下賤”之人侯生,這在常人看來是極為不合理的,但正是這種“不合理”,才凸顯了信陵君愛才、重才的性格特點。第二次對比出現在二十八出,信陵君將要訪毛公、薛公,平原君勸言:“勝聞毛薛二人,乃博徒賣漿者。以公子之賢,天下無雙,豈可與此輩交游?”[7]303信陵君則道:“無忌在大梁時,嘗聞此二人之賢,恐不得見,以無忌與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8]303從二位君子的對話中可以看出,平原君是恥于與下位者交往的,他交游“徒豪舉耳,不求士也”[9]303;而信陵君則不同,他樂于結交“巖穴隱者”,并以此為榮,這是因為他真的愛慕賢者。劇作家張鳳翼抓住信陵君的特性,通過細致的描繪,將他二人置于對比中,人物之間的區別就立刻顯現出來了。
在刻畫人物形象上,張鳳翼以司馬遷在《史記》中的人物定位為基礎,運用聯想、對比等手法,深入細致地將人物塑造的更為豐滿,闡釋的更為精妙,符合戲劇藝術對人物形象的要求。
《史記》作為文學巨著,是有情節結構的,而這些情節基本上都是真實存在的。“但藝術必須要求充分的具體性、形象性、生動性。顯然我們不可能完全從歷史記載中獲得這一切。”[10]因此,戲劇藝術可以對歷史進行重新的編寫,使它在情節結構上滿足“沖突集中,線索簡捷,節奏明快,血脈相連”的要求[11]284。《竊符記》就是通過顛倒情節順序和模糊情節具體化的方式對《魏公子列傳》進行藝術性創造,呈現出緊張、連貫、真實的戲劇效果。
《史記》通常是按照故事發展的真實順序進行敘述,雖然有詳有略,有時也具有跳躍性,但不會擅自將情節順序打亂重新編排。而戲劇會依據自身的特點對部分情節進行拆分與重組,按照自身的節奏去打造理想中的情節順序。
《魏公子列傳》中,信陵君與魏王下棋一節的順序在信陵君迎侯嬴前,而到了《竊符記》,二者的順序互相顛倒。這樣小小的變動雖不起眼,但效果卻十分明顯。劇中信陵君與魏王下棋,忽傳趙軍寇邊,魏王惶恐不安,欲召大臣商議。而信陵君淡然地說道:“吾王休慮,應無寇至。”[12]259魏王大驚,問信陵君如何知道,公子曰:“臣嘗有客,輒報臣知。”[13]259此事過后,魏王便對信陵君有了猜忌之心,“他賢能如是,勢恐相逼。況兼他門下三千客,莫須有奸計暗中窺,只合提防安得懈馳。”[14]259就在魏王猜忌信陵君的時候,白起坑殺四十萬趙軍,趙國危急,魏救不至,才有了后來的竊符之事。顛倒之后的情節連貫緊湊,魚游沸鼎之勢驟至,一種緊迫之感翻涌紙上,不僅反映了魏王的愚蠢,更襯托出了信陵君無可取代的地位。
司馬遷作《史記》時,總是用詳略得當的話語來描述歷史事實。在寫重要事件的時候,他極力鋪陳;而在次要的事件上,司馬遷則一筆帶過,不予詳述。這種寫作手法在《史記》中是極為常見的,它不僅突出了文章的主旨,還避免了行文的重復。而戲劇文學則不然,它會根據讀者和舞臺表演的需要,對《史記》中未加詳述的細節加以強化,將模糊的情節明確地表達出來。
在《魏公子列傳》中,強秦伐魏,信陵君在毛、薛二公的勸說下離趙返魏,魏王授公子上將軍印,于是“公子率五國之兵破秦軍于河外,走蒙驁。”[15]1115這是《史記》對信陵君“卻秦存魏”戰役的描述,可謂簡潔至極。司馬遷既沒有說率了哪“五國之兵”,也沒有說所率之兵有多少,更重要的是他沒有談到破秦軍的過程。而在《竊符記》中,這一模糊的情節被具體化了。首先是“五國”和兵的數量被具體化了。劇中寫道:“韓國遣大將陳筮,領兵四萬”、“燕國遣大將樂毅,領兵六萬助戰”、“齊國遣大將田忌,領兵八萬助戰”、“楚國遣大將吳起,領兵十萬助戰”,再加上趙國大將李牧,五國已全,所率之兵也有了明確的數目。其次是大破秦軍的戰役過程被具體化了:
……你看鼙鼓相聞,旌旗相向,眼見得是秦兵迎戰,不免就此處擺起握奇陣來。這陣乃風后佐黃帝破蚩尤于涿鹿的,此處與涿鹿相近,山川地形相似,正合用著他……[16]320
右軍先賴齊師勁,游騎還先躡敵軍。中間風虎分奇正,蟠蛇繞動還相應。鳥陣翱翔次第行,渤海從來盛。進如蜂失,戰似雷霆。……[17]320
信陵君大擺陣法,調五國之兵相配合,大破秦軍。作者不僅使戰國時的名將悉數登場,還還原了宏大的戰爭場面,充分表現了信陵君高超的軍事才能。具體化后的情節清晰,人物豐沛,將《史記》中一筆帶過的細節放大、發展,給讀者以強烈的緊迫感和真實感。作者對情節結構的重構不僅僅是上述兩處,還包括劇末改信陵君悲劇性的結局為君臣夫婦團圓,這一點將在下一章詳述。
司馬遷筆下有各色的悲劇人物,這些人物“為了某種理想、某種信念,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贏得了人們的敬仰。”[18]125信陵君便是眾多悲劇人物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位。但張鳳翼在《竊符記》中并沒有保留信陵君悲劇性的結局,而是讓其君臣夫婦大團圓。
《魏公子列傳》對信陵君一生的遭遇都如實記錄,結構完整,其悲劇性的命運令人扼腕。而《竊符記》只截取了他人生中最輝煌、最耀眼的時刻來表現,并在他功成名就榮耀加身的時候戛然而止。《竊符記》選取了信陵君一生中的兩件大事,一是竊符救趙,二是卻秦存魏。前者成功以后,信陵君留趙十年不歸。而后,秦伐魏,公子率諸侯之兵大破秦軍。自此,信陵君顯赫至極。同時他也遭到了魏王的妒忌,被剝奪兵權,此后竟自我荒廢、病酒而卒。但《竊符記》對這一結局做了較大改動,它削去了悲劇的尾巴,使信陵君君臣夫婦大團圓:“煌煌上將歸,耀靈威,六街競睹天顏喜。鳴環珮,補袞衣,紆朱紫。加封湯沐山河礪,壺漿載道人如蟻。”[19]325;“良辰展翠眉,記花前分手,喜雁后聯袂。重諧連理,免教人夢繞天涯。遙憐游子裘已敝,卻喜仙郎鬢未絲。”[20]325作者張鳳翼的這一改動,讓讀者沉浸于信陵君功成名就的喜悅中,此“乃作者以意為之,多少表現出平民的審美趣味。”[21]97王國維認為,中國的戲曲、小說有著“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亨”[22]11-12的樂天情懷,所以《竊符記》情感基調上
化悲為喜的做法,是符合中國觀眾的審美意趣的。
《竊符記》是史傳文學與戲劇文學相結合的產物,它以《史記·魏公子列傳》為藍本,在大致保留了本傳人物定位和故事氛圍的基礎上,作者張鳳翼根據戲劇本身特點和自身表達需要對《魏公子列傳》的人物形象、情節結構以及情感基調進行了重構,完成了由史到文的嬗變,體現了《竊符記》的文學價值和精神價值。研究《竊符記》對《史記》的重構,有助于我們探索明代史記戲的創作規律,同時也對明代傳奇戲曲的研究有所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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