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武俠電影中的文學情懷——以《笑傲江湖》系列為例

宋雨涵

香港電影繁榮時期，武俠電影占據了半壁江山。緊張的情節設計、精彩的動作場面、鮮明的人物形象以及濃郁的文學情懷，成為其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笑傲江湖》系列就是其中之一。由《笑傲江湖》《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風云再起》等影片構成的《笑傲江湖》系列，被各路影評家稱為“新武俠電影”的典型代表。該系列中既有胡金銓式的陷害忠良故事、也有徐克式冷嘲熱諷的政治批判、還有程小東奪目的武術設計場面，同時電影中的傳統文化如傳統藝術、傳統生活方式以及電影人物身上所體現出來的傳統文化精神，為電影增色不少。本文擬以《笑傲江湖》系列中的詩詞歌賦為立足點，管窺香港武俠電影中濃郁的文學情懷。

一、 以詞入曲定影片之基調

詩詞歌賦在表現形式上節奏感更強、語言凝練、情感更強烈，較之普通對白更能精準地表達角色的思想感情。《笑傲江湖》中經典的詩詞，首數其主題曲《滄海一聲笑》。

衡山派劉正風厭倦了江湖紛爭，欲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不意五岳盟主左冷禪出手干涉，卻發現劉正風的知音曲洋為魔教堂主，遂追殺二人。雖有兇惡追兵，但意趣相投的劉、曲二人絲毫不為所動，一曲宛轉悠揚的琴簫之聲傾瀉而出……隨后，二人被左冷禪重傷，在飄搖的小船上，劉、曲二人合吟此詩，未完而逝，竟成生死絕唱。

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今朝。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江山笑，煙雨遙。滔浪淘盡，紅塵俗世幾多嬌！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癡癡笑笑。

電影《東方不敗風云再起》劇照

該詞開篇便以雄渾大氣的胸襟、閱盡滄桑的氣勢，洞穿古今之事；接著又道出世俗紛爭、江湖恩怨情仇，終究難計得失；天地永恒、江山無盡，不如避開俗世、遺世獨立，做一個超然物外之人；后面兩句又體現道出江湖兒女想建功立業的普遍愿望。香港武俠電影在中期的發展中，走上了儒道結合的道路，體現在電影人物身上，便是出世與入世的矛盾心態始終并存。這種心理在《滄海一聲笑》中體現的尤為明顯，成為無數江湖兒女心理的真實寫照。全文以“笑”字貫穿始終，從“滄海、蒼天、江山、清風”到“蒼生”都在“癡癡笑笑”。“笑”者不同，所“笑”之事也迥然各異：或大量淘沙、或名利紛爭、或豪情壯志……從結構上來看，詞作中每句字數不差上下，相似的詞語反復吟唱，回環往復中營造出一種蕩氣回腸的氣勢。歌詞語言大氣磅礴、豪氣干云，在琴簫和鳴中，將江湖兒女的生死榮辱，盡付一笑。

該曲曾榮獲多項音樂大獎，并在《笑傲江湖》系列電影中多次出現，成為觀眾口頭競相傳唱的經典電影主題曲之一。

二、 借詩現招展武術之精妙

片中另外一首詩，則與電影主人公令狐沖有關。令狐沖奉師傅之命，攜師妹前往林家救援，在林家染布房中，為證明自己華山弟子的身份，令狐沖就著詩句使出了一套華山劍法：

會當凌高峰，獨覽群山小。狂風掃落葉，花落知多少。挺劍數蒼穹，枯樹盤根老。來到山窮處，回身再一招。舉手及問天……

用古詩詞句來演繹功夫招式從來都不是電影的專屬權利，從古龍、梁羽生到金庸，這樣的情節在武俠小說中比比皆是。《笑傲江湖》中的這一首并未直接引用古詩詞，而是化用了一些經典的詩詞表達，如第一句出自杜甫《望岳》“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第二句出自孟浩然的《春曉》“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等等，這無疑賦予了電影更加濃郁文學情懷。

“拳出少林、劍歸華山。”詩在描繪華山劍招時，以登高望遠、眾覽天下的氣勢顯示出劍招的雄渾大氣，然后以“狂風掃落葉”為喻，展示出華山劍法的凜厲氣勢以及飄逸姿態，第三句上指蒼穹，下接盤根，則描述了劍法的靈動與精準。后面幾句由令狐沖自創，語言、氣勢風格迥異，非常符合他率真不羈、放浪自由的性格。前三句中，“絕頂、群山、狂風、蒼穹、枯樹”等詞語的選用讓全詩的語言古樸遒勁、透露出一股凜然天地之間的氣勢。劍如其人，透過劍招，更能看到華山劍法凜然天下的氣勢，這種氣勢在風清揚的獨孤九劍中得到了最好的印證。不過，傳到令狐沖手中的時候，就變成了非常接地氣的“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小說原著語）。

三、 詩詞寄情訴角色之情感

俠肝義膽、正氣凜然、武藝精湛與避之不及的家國命運、武林中的門派紛爭、乃至兒女情長，常常集中在俠士身上，成為電影矛盾沖突來源的根本。在這種復雜的矛盾沖突中，飲酒作樂、賦詩言志、尋求歸隱等都成為大俠逃避世事的常規表現方式。

《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就以江湖兒女尋求歸隱作為影片開頭。令狐沖跟岳靈珊正欲往牛背山跟師弟們匯合后歸隱。途中，岳靈珊的馬被服部千軍的劍氣劈為兩半。她將馬埋在荒野之中，傷心難過不能自已，映著晃晃悠悠的篝火，岳靈珊吟道：

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成堆鳥驚飛。塵世如潮人如水，可嘆江湖幾人回。

全詩一開頭就呈現出一幅凌厲肅殺的江湖實景圖：墨雨如注，邊關荒漠白骨累累，一騎跨劍負笠，策馬急行。馬蹄聲驚飛起一群枯草中的禿鷲，“哇哇”怪叫著，直飛入布滿鉛云的天際；后兩句深沉悲憫，感嘆世人如滄海之水，極度渺小只能隨波浮沉，宿命難改。詩句凄婉蒼涼，道盡江湖兒女刀光劍影中的宿命與悲哀。其意所指，在古詩詞中不乏先例：曹操《蒿里行》中的“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王翰《涼州詞》“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岑參《阻戎瀘間群盜》里的“夜雨風蕭蕭，鬼哭連楚山”等等均是。

國仇家恨、江湖恩怨、廝殺紛爭、兒女情長，武林中人總是在刀光劍影中馳騁縱橫，付出青春與熱血甚至生命。刀光劍影中白骨成堆，有人銳意進取，有人避世而居。電影在開篇便借岳靈珊之口，道出江湖兒女的宿命，即便有人如令狐沖般厭倦了江湖，想要全身而退，卻總是被卷入一次又一次的紛爭之中，難逃江湖兒女漂泊廝殺中生活的宿命。所有退隱念頭或行動，被任我行一句話就否定了：“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俠客義士難逃江湖兒女的宿命，最終能全身而退的，究竟“幾人回”？其實，江湖也好，普通人也罷，不論何時何地，人總是處在自己的“江湖”中，總有身不由己的宿命，這種無奈與悲苦，人皆有之，所以更能觀眾引起共鳴。

在該片中，另一首為人稱道的詩則在電影中出現了兩次。為探尋任我行的下落，令狐沖夜闖黑木崖，在密室誤將東方不敗帶出。令狐沖將其視為紅顏知己，歡飲暢談。在寒風凜冽的山頂，就著皓月繁星，在東方不敗如訴如泣的簫聲中，令狐沖仰頸喝下一口烈酒，吟出：

天下風云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該詩語言大氣磅礴，情感豪邁奔放。詩的前兩句以縱覽天下的氣勢，道出江湖兒女的豪情壯志，同時也多了幾許歲月不饒人的感慨；后兩句則道出他們的從容灑脫，間雜著些許無奈與逃避。全詩以少年俠客令狐沖的口吻，描述了一代武林俠士的心跡：青春年少的江湖兒女總是帶著一股桀驁不馴的狂妄，試圖通過各種手段建立起自己的宏圖大業，而年歲流轉，經歷多番江湖風雨洗禮后才發現，光陰易逝，歲月催人，年少時遙想的鴻鵠之志、成敗榮辱，在歷史長河中不過彈指一揮間，還不如眼下一場酣飲來的痛快而又實在。該詩既道出世人都想建功立業的普遍理想，又指出功業難建，飲酒作樂、暫時的麻木也算是快意之事。令狐聰的率真無羈為全詩增添了快意人生的感覺。黑木崖決戰中，東方不敗再吟此詩，又多了幾分世事無常之感慨。這是人類一種普遍而又永恒的情感經歷。楊慎的《臨江仙》就是最好的例證，“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為人所稱頌，就在于其所表達的這種情感：世事變幻無常，人生功業難以永存，酒中作樂，快意江湖才是最好的選擇。電影中的詩詞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化用了楊慎詞的意境，但其于豪氣縱橫間又顯露出閱盡世事的通達智慧，意境絲毫不遜色于《臨江仙》。

這一首與上一首出自同一部電影，在情感上也有一些類似之處，所以有人經常將二者放在一起，認為這兩首其實應該合為一首。但細究之下可以發現，二者語言風格迥異，情感所指各不相同：上一首訴說的是江湖兒女刀光劍影中的宿命與悲哀；后一首則抒發了因時光易逝、功業難就而產生的退隱情懷。

雖然電影中的俠士豪情萬丈、武功蓋世、刀光劍影中來去匆匆，似乎離普通人的生活非常遙遠，卻與觀眾有著相似的情感經歷：建功立業、世事無常、歲月忽晚……這些都是普通人能深刻體會到的人生情感，電影中通過詩詞來表達他們同于常人的情感，更能引起觀眾的共鳴，為電影的成功增加重要籌碼。

在該系列的另一部電影《笑傲江湖之風云再起》中，也有一首詩值得稱贊。顧長風告訴東方不敗，雖然他已隱退，但江湖中冒用東方不敗之名行兇作惡的人卻非常多。“你雖然在這兒為罪孽懺悔，但東方不敗仍在翻云覆雨，你不殺伯仁伯仁卻為你而死！”東方不敗一手拉下頭上白色假發，一頭烏云隨風撒下，顧長風隨即吟出“天地有情盡白發，人間無意了滄桑”之句。嚴格來講，這不是一首完整的詩，但詩風雄渾大氣，寥寥數字已然道出世事滄桑、宿命難違的感慨。東方不敗有意退隱江湖，避世而居，但江湖卻不給他這樣的機會，只給他江湖兒女身不由己的宿命，就算人可以逃避歲月的磨練，保持青絲依舊，卻難逃永無休止的世事紛爭。唐人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毛澤東《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也是相似情感的表達。

香港武俠電影的巨大成功，不僅得益于電影人其精湛的電影處理技巧，更得益于其對電影制作過程的全面把握，從劇本臺詞、情節設計、人物形象、場面構思、聲光配合、色彩協調等等，無一不展示出他們在色彩、聲音等方面超人的技藝。較之早期電影中單純的打斗場面，香港武俠電影在后來的發展中走上了與傳統文化相結合的道路。電影中人物復雜的內心世界，大到家國情懷、江湖恩怨，小到個人的年華易逝、兒女情長等等，通過詩詞歌賦表現，往往比對白更具震撼力。武俠電影虛構的是江湖恩仇、鬼怪神話，而洞察的卻是世態人情。詩詞在恰當地傳遞角色心際遭遇、加深影片對人物形象的刻畫的同時，在情感上引起觀眾共鳴，為電影的成功增加重要籌碼。《笑傲江湖》系列電影的成功，便是一個最好的例證。此后，武俠電影中運用詩詞歌賦來加深人物形象的塑造這一做法為后來的香港電影紛紛效仿，并涌現出一大批電影詩詞歌賦，如《新龍門客棧》《倩女幽魂》《黃飛鴻》中系列等等，這為香港武俠電影的發展乃至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和發展都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