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感懷中的隨想
狄青
1
多年以前,因了工作緣故,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總會習慣性地先給人遞上名片。后來就不了,至少不會主動這樣做。倒不是因為遞接名片本身的無聊與荒誕,而是因為,我知道有一些人拿了名片去是要先看你是什么位置的,判斷你有沒有用;大家只愿意結交“有用”的人,沒用的嘛,就算不撕掉也會丟到一邊。一個寫字的,即令再能寫,其用處想來也十分有限,倒是常有人打著哈哈道:“等有機會幫我家孩子輔導輔導作文吧?!?/p>
然而有一次,去一個農業鄉,一位鄉干部說你給《文學自由談》寫過文章吧。我一愣,我是寫過,但那時寫得還不多。對方說他當年也系文學青年一枚,后來雖說不寫了,卻還保留著讀小說的習慣,再后來覺得小說也實在沒大意思,便不讀了,只還在讀一本刊物,那就是《文學自由談》。他說:“這本刊物是我讀過的文學雜志里最有膽識的?!蔽蚁?,一本刊物能夠給讀者這樣的印象,足以令它的主辦者欣慰,也令它的作者自豪。
當我真正成為它的作者后,才發現,在文學逐漸邊緣化的今天,一本純粹言及文學短長的刊物卻又有著它難以估量的影響力。一位青海的讀者經常寫信給我,條分縷析地談他的感想;一位南京的老大姐每每讀到她覺得滿意抑或不滿意的文章都要打來電話,與我溝通探討;一位延邊作協的評論家則把我的文章集中起來,當作他給當地文學愛好者授課時的參照……
當然,也會有另一種聲音。有人(包括許多所謂的評論家)多半只認定寫小說才是王道,甚至,才對得起所謂作家的稱呼。小說就像足球,乃人間第一運動;批評則乃邊緣項目,搞好了或被小說家分一杯羹,搞不好還有意想不到的兇險,為它全情投入有什么用?
“有沒有用”這事兒在我看來并不易量化,就比方爭論到底是面包有用還是玫瑰有用這個問題。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當年是畫給無用師的,原名叫做《無用師卷》,本只與朋友賞評,未做他用,沒想到如今連摹本都賣出了“天價”,旅游觀光、電影戲劇皆打“富春山居”牌,論“有用”,恐怕是畫作里最“有用”的了。
給《文學自由談》寫稿對我的用處其實是我在寫作其他文學門類時所難以達到的——它讓我變得更加敏感并注重細節,變得更為沉溺并寬廣地閱讀,變得更加勤于并習慣性思考,也變得對自己有了更加清晰并嚴格的要求。而在此之前,我常是懈怠的、自以為是的,貌似周遭談笑有鴻儒,獨忘了自己是白丁。而如今,習慣性閱讀與思考已隱化為自己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我想,還有比這些更大的用處嗎?
抽出時間,我大致把這幾年發表在《文學自由談》上面的文章重讀了一遍。讀的時候就像是面對另外的一個自己——仿佛熟悉卻又相當陌生!有時候需要閉上雙眼讓思維的觸角伸得更遠,才能探摸到寫作伊始的一些信息,更多的時間則會一遍一遍的臉紅。顯然,水平是臉紅的一個指標,但亦非全然如此。雖然不論是多年以前還是如今,我的寫作都是在與各種郁結、局限、障礙、困厄相互糾纏,但我想,因為我尚懂得臉紅,因而我可能還會有機會走得更遠一點兒。
2
一本雜志也是有其自身命運的。一本雜志的命運實際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將碰到一個什么樣的人。
28年前,一個叫任芙康的人與《文學自由談》走到了一起。而在此之前,這個人曾擔任《天津文學》的小說組組長,對小說有其充沛且獨到的認識,他做《文學自由談》,令一批人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事實上,作為天津土著,我認識任先生的時間比較早,甚至早到我十六七歲時,但接觸始終不多,了解似乎談不上。在成為《文學自由談》的作者前,我對任先生的認知僅僅是一個老師、一位前輩罷了。然而,在有機會進一步了解之后,我便發現,他的存在之于文壇,就像《文學自由談》這本雜志,與眾不同;并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大約不可或缺。
任先生有相當好的文筆,寫就的文章獨成一格;對文章的題目,任先生尤其敏銳,哪怕矯枉過正,也容不得亦步亦趨。后來我發現,雖然他對國內的多數文人都能“痛下殺手”,但唯獨提到巴蜀兩地的作家,無論是當年的郭沫若還是李劼人,抑或是當下的馬識途還是阿來,他還是多多少少存了點兒私念。
有一回我提到我在其他媒體上讀到的有關紅四方面軍的一些傳聞,任先生立馬動容,并掰開揉碎地給我解釋傳聞里的種種謬誤,那架勢仿佛生怕我對大巴山的哪怕一草一木有絲毫誤解。還有一次,我的一篇文章被《達州晚報》副刊頭條轉載了,我只是隨口一提,他卻格外當真,感覺似乎比我還要高興。原因無他,還是因了達州乃是他的老家,他熟悉那里的每一條街巷、每一處山河。怎么說呢,只要是與巴蜀二地有關的人與事,任先生皆視為與其相關,且自告奮勇,或遙作友軍,或暗為內應,或公開與人理論,這倒成就了他可愛的一面。
有時候返樸歸真,有時候嫉惡如仇;有時候絕頂聰明,有時候大智若愚……但甭管哪樣,都是他的真性情。在與任先生接觸的過程中,他多元的思維與鮮明的個性,也多多少少地影響到我的創作與思考。
他的年齡不算輕,卻常常能夠舉重若輕。在他人那里不得了的事情,他常只寥寥數語便能化解。寒冬臘月,他只穿了單薄的衣物招搖過市,令比他年輕得多的我等汗顏的同時,也意識到或許他骨子里就不是一個按常理出牌的人,因而也最終成就了一本同樣不按“常理”出牌的刊物。這本刊物要的就不是人云亦云,推的就不是四平八穩,發的就不是吹捧文章。一來二去,讀者大眾與業內諸公倒接受了《文學自由談》的這股子“逆反”勁兒,以至于有人偶爾在《文學自由談》上面發了文章,左右皆以為系大事,并暗自揣測其文章所寫者何,又拿什么說事兒,又與誰過不去。顯然,是刊物給文章貼上了某種個性標簽。
《文學自由談》的稿費不高,可那么多人或暗里使勁或急急渴渴或煩門托竅地想在上面發稿,我想顯然所惦記的并不是《文學自由談》的那幾鈿碎銀子。
扎實的做派,朗潤的風度,文學經驗的誠實,訊息歸納的靠譜,獨特獨異具有多向梳攏而來的定力,將縝密之思蘊于多趣之文的能力……這些,是表述給一本刊物的,也是表述給它的辦刊者的。
3
15歲,或者更早一點兒,我的理想是浪跡天涯。古代文人寫文章,需讀萬卷書,要行萬里路,之后仿佛才有下筆如有神的決絕與快感。直到成熟方明白,哪怕一枚郵票大小的地方,亦同樣配得上源源不斷地輸出精彩文章。好的寫作者,完全可以在一棵哪怕是不起眼的枝椏上獲得驕傲且有尊嚴地棲息。而如今,我的想法是,好的寫作者是可以在不同的枝椏上選擇棲息的,人為地畫地為牢可能并非一種科學的方式。
我手里有一塊比拳頭略大點兒的石頭,像鵝卵石,卻不是,上面有明顯人工打磨的痕跡。石頭是我去額濟納,一位土爾扈特蒙古族老漢送給我的。老漢一個人在大漠深處看守著一座廢棄的古城遺址。這塊石頭被狂風從沙漠下卷出來,它曾是一枚一千年前古城守軍用大號弩機射向敵人的炮彈。曾經我以為,一時的流行,過了就過了;文學作品不像文物,好的老物件都是有“包漿”的,文學作品卻越來越像新娘子,比的就是新鮮和靚麗。但也總有一些作品不是這樣,它會被淹沒,可只要它足夠好,夠堅硬,總有一天還是會被大風卷出來。但如今的文學批評者,更多的時候很像是婚禮上幫閑的看客,他們習慣于給新娘子找出溢美之詞,卻未必樂意看到那些被風卷出來的石頭。
川端康成《雪國》的開頭第一句便是:“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就是雪國了?!笔鞘裁创┻^隧道?是馬車、汽車還是火車?川端康成都沒有說。我想,好的小說家就應該是這樣的,沒有說,比說了更有味道。面對同樣的素材,寫出各自的不同來,小說要做的是什么呢?或許就是這一塊吧。我也說不清。而批評要做的是什么呢?我以為同樣是要寫出不同來。如今多數評論刊物的版面上,大家都在爭先恐后給小說家講拜年話——當然,拜年話也是有不同的,有人習慣說“過年好”,有人則喜歡說“春節快樂”?!段膶W自由談》講的多半不是拜年話,但多半是真心話,喜歡聽的恰恰是讀者。
“非典”那年,我開始了探尋長城關隘的一段旅程。山海關、嘉峪關、雁門關……山西的保德與陜西的府谷間隔著條黃河,河上有一座不算寬的橋梁,它是連接晉陜兩省最北的一座橋梁。在橋的山西一側我被量測體溫,在陜西一側我又被重新量測一遍。同是正常范圍值,二者卻有些許差異。我想,雖有一定之規,但科技手段尚且如此,文學的度量自當更加跳躍。
現在我以為,文學的體裁原本沒有大小輕重之分。小說需要更多的意外和冒險,也需要嚴格意義上的熟能生巧;批評需要更多的敏銳和沖勁,也需要某種程度上的穩妥閃轉;隨筆需要更多的灑脫和恣肆,也需要成竹在胸后的舉重若輕……
4
做一件事情,興趣太重要,不感興趣就不會認真,而不認真肯定不行。有一回,從重慶到貴州,坐的是那種老式的長途車。車子緩慢穿行在南方曲曲彎彎的鄉間小路上,水田、竹林、農舍,屋檐下掛著臘肉的尺寬飯鋪……就像《圍城》里方鴻漸、李梅亭他們去三閭大學所行的路程。說實話,我喜歡南方鄉下那種潮濕得看上去一切都被水汽所包裹的感覺,而喜歡的緣起之一,竟來自《圍城》里對一干人前往三閭大學路程中的精彩描述。一個好的寫作者就是能夠把讀者在不知不覺間“帶入”自己所偏好的景致,讓讀者從字里行間讀出興致與悲喜。錢鐘書寫小說不多,卻沒人說他是玩票,因為甭管是做哪一樣,他都充滿了興趣,都做得認真。
豐子愷曾與人談到自己的老師李叔同:“弘一法師一生由翩翩公子一變為留學生,再變為教師,三變為道人,四變為和尚,每一變都認真。他的遺訓‘認真’兩字永遠使我銘記心頭?!睕]錯,弘一法師一生功績得益于其秉承的“認真”二字,豐子愷又何曾例外?“文革”中,豐子愷每天坐公交車準時到單位接受批判,之后還要進行勞動改造,周而復始,可他卻不以為意。在寫給兒子的信中說,準時上下班的生活令自己的胃口和身體都好了,每天可以喝下半斤黃酒,并勸兒子“每天燒點菜吃吃,集集詩句,自得其樂”。不逆反,不抱怨,隨時隨地皆認真對待自己和生活,無怪乎日本大作家谷崎潤一郎在談到豐子愷時講:“我所喜歡的,乃是他的像藝術家的氣質,對于萬物的認真的愛,和他的氣品、氣骨。如果在現代要找尋陶淵明、王維,就是他了罷!”
都知道海明威是大作家,卻未必知道他一生都在“變”,每一回都變得認真,變得漂亮。
還不到19歲,海明威就參加了國際紅十字會赴一戰前線的義工團,來到意大利,在意大利與奧地利軍隊對峙的前線,他在給意大利士兵分發藥品的時候中了奧地利軍隊的炮彈,在米蘭的醫院住了三個月,動了十幾次手術,取出兩百多片碎彈片。他被稱為前線最勇敢的醫護人員,為表彰他的精神,意大利政府戰后頒發給他榮譽勛章。
回國后,年輕的海明威開始文學創作,他的認真與專注很快令他躋身美國著名作家行列。然而1942年,德國潛艇開始襲擾美國海岸,海明威毅然放下寫作,將自己用稿費購買的游艇“皮拉爾”號加以改裝,配備了通訊和爆破設施,然后親自駕著它在加勒比海搜尋德國潛艇蹤跡。海明威就這樣駕駛著“皮拉爾”號在海岸義務巡邏達兩年之久,其間放棄了所有寫作計劃,盡職盡責。他的偵察成效顯著,幫助美國海軍擊沉了數艘德國潛艇。因為表現神勇,他被美國軍方授予榮譽勛章。
1944年,海明威以戰地記者身份隨反攻大軍在諾曼底登陸。然而,當他踏上法國土地那一刻起,他便與所有“組織”失去聯系。原來,他自己跑到敵后加入了法國游擊隊,多次與德軍進行面對面的激烈戰斗,并在戴高樂將軍的率領下,參加了解放巴黎的戰役,最終獲得了法國政府頒發給他的金質獎章。
1945年3月,當二戰行將結束,海明威又回到他的家中,重新開始寫作,他又成為了一名嚴格意義上的作家。他寫出了《老人與?!?。從小說中,讀者嗅不到二戰的硝煙。海明威用小說告訴世人,“痛苦于一個男子漢不算一回事”,“一個人并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1954年,海明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沒有去斯德哥爾摩領獎,而是委托他人代領,他自己則匆匆駕船出海打魚去了——因為海明威除了是作家之外,還是一名漁夫。
這世上有許多文人,一生認真于一門手藝,心無旁騖,固然不錯;有的人總在變來變去,但他的“變”卻是各種利益下的權宜,敷衍應對,毋須認真;而有人的“變”則是自我突圍、精神超拔的主動求變,因而每一變都認真,每一變都傳奇。
5
在當下,似乎難說一個從事文學的人會比一個從事體力勞動的泥瓦匠更有力量。文字的力量有時候就像我們周遭的生活,變得有點兒虛幻。這個世界顯然比過往任何一個時代都更加熱鬧與喧囂,我卻希望尋找到一個安靜得可以聽到自己心中水滴聲音的地方,這,就注定要把許多東西變得糾結。而大量的且多少帶有囫圇吞棗成分的閱讀方式,難免要眼高手低,也常會高開低走。明了問題所在,更重要的顯然是如何解決問題。成功多半是虛妄的,文字又何嘗不是?我與文字從多年前結緣至今,卻發現,在獲得樂趣的途徑中,我并沒有越走越寬,文字依舊與我相濡以沫,哪怕是不寫。
我仰慕一種寫作者,仿佛一上來他就是成熟的,蒼勁的,甚至是靡麗的,完全不需要預備期與見習期。倘若這文學高峰堪比珠峰,有人上手就到了8000米,但更多的人還是從大本營出發。前者自然令人羨慕無比,而后者的優勢在于,他雖歷經了8000米之前的困厄,卻看到了8000米之前的風景。
要說的是,對我而言,《文學自由談》無疑就是這樣美麗的風景,我會永遠珍惜這一方風景?!爸匾髡摺惫倘恢匾?,但更重要的是它對我創作的豐饒與超拔。我感謝它,以及和它有關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