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綱
不“講真話”不“自由”
閻綱
一
貴刊標榜“文學自由談”,殊不知“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陳寅恪)。
陳獨秀創辦《新青年》,后來同北京大學眾文化猛將結盟,關注民瘼,直言國是,成為走向共和的一面旗幟。
上世紀80年代的《讀書》雜志,有意走當年《新青年》直面現實的路子,結集進步人士,放言高論,贏得廣泛的信任。90年代的《炎黃春秋》,重點關注重要歷史人物和重大歷史事件,特別在意親歷者的敘述,拒絕任何虛構。進入新世紀的《文學報》,開設“新批評”專欄,開宗明義:“真誠善意銳利”,包容求真精神,鼓勵自由對話,以連珠炮式的發難為世所稱道。《文學自由談》特立獨行,充滿激情,鼓勵非名人保持銳氣、表達民意(如唐小林者流脫穎而出),敢碰名人,無一事無出處,能說他們蠻不講理只圖個人出風頭?
二
胡耀邦多次推薦馬克思《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里的話:“你們贊美大自然悅人心目的千變萬化和無窮無盡的豐富寶藏,你們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羅蘭發出同樣的芳香,但你們為什么卻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精神只能有一種形式呢?我是一個幽默家,可是法律卻命令我用嚴肅的筆調。我是一個激情的人,可是法律卻指定我用謙虛的風格。”
馬克思還說過一句很智慧的話:“你怕有刺,你就不要去碰玫瑰花。”
都值得我們回味。
三
巴金作為五四作家和后來“在油鍋里反復煎過”的過來人,“有一肚子話、一肚子的火”和“一身的骨頭”,不顧老病之軀,堅持八年抗戰,寫完五集《隨想錄》,從而,“講真話”成為以隨筆顯示風骨的一種時尚。
1992年初,鄧小平發表“南巡講話”,給作家壯了膽,人們從個人的精神角度進一步審視過去、觀察現在,思考人類的精神家園,像當年巴金爝火待燃那樣,寧說“不一定是真理”的真話,不說“句句是真理”的假話。
至于“真話熱”形成的原因,其說不一。“現在可以寫了!”當然是最主要的原因,可是,與其說可以“寫了”,不如說可以“發了”。沒有地方發表,魯迅就要在無聲的中國銷聲匿跡。所以,即使上世紀90年代初那個時候,也許因為大報不過癮、小報滿天飛,以《南方周末》為代表的“周末版”大行其道,需求量成倍增長,隨筆搶手,作家開“專欄”成了時髦。
發展到近年來,《炎黃春秋》、《文學報·新批評》和《文學自由談》等報刊不吐不快,繼續“講真話”,言必有據,不為名人諱,那怕說錯話公開道歉,你批我駁,生機勃勃,給史識判斷提供更為廣闊的空間。
四
幾件事令人困惑以至于感慨。
一,“我老婆對我說:‘葉新,求你一件事情,你到會上千萬不要發言。你說的不是大家不懂,你看出的不是大家看不出,而是大家都在演戲,你干嘛那么認真呢?’”“我說:‘我是作家,不能撒謊。’”
陳道明在扮演的康熙皇帝痛斥朝官貪腐時怒氣沖天,但是勸告馮小剛時卻說:“不說真話能死嗎?”馮小剛大為感慨:“說兩句實話的代價太大,先是媳婦不讓睡覺,后是道明兄質問‘不說真話能死嗎?’我認栽。收聲。往后我要嘴里沒實話,大家包容。”
二,有人“收聲”了:“言多必失。是非只為多開口。”有人堅守進廟的官訣:“多磕頭,少說話。看臉色行事。”
有人說:“我是作家。作家的道德底限就是說真話,不能撒謊。真話不一定正確,更不一定是真理,但假話一定是罪惡,謊言一定是無恥。假如面對謊言我沉默,在某種程度上來講,我也是在撒謊。”
有人說:“尤其是在一些重要的關節點上,有些事情不說,就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說了。”又有人說:“要讓領導了解真情而不僅僅讓領導高興。”
錢鐘書小時候口沒遮攔,常常得罪人。他父親為他改字“默存”,告誡他緘默無言、存念于心。但是他為《干校六記》寫序言,遺憾“六記”缺一記——或為“五一六”一案“記屈”、“記憤”,或為一味隨大伙兒糟蹋好人的人“記愧”,給我的印象極好。
索爾仁尼琴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辭中說:“一句真話要比整個世界的份量還重。”
魯迅說:“我最討厭的是謊言和煤煙,最喜歡的是正直的人和月夜。”教人“好處說好,壞處說壞”。
身居文壇的我們,面對光怪陸離,又能做到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