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靜,郭艷華
宋夏戰爭對仁宗朝奏議的影響
趙靜,郭艷華
(北方民族大學 文史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摘要:北宋仁宗朝是宋代民族矛盾激化的重要時期,宋夏戰爭的全面爆發,激發了士大夫階層的憂患意識和民族精神,在文學方面最直接的體現就是群臣奏疏的變化。以仁宗朝奏議文學的發展變化為脈絡,通過揭示宋夏和戰關系與仁宗朝奏疏創作的有機聯系,可以深入挖掘奏議文學背后的文化意蘊,探究古代民族關系格局對奏議文學的重要影響。
關鍵詞:宋夏戰爭;奏疏;民族精神;憂患意識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有云“章表奏議,經過之樞機。”[1]對我國古代歷朝統治者而言,蔚為大觀的臣下奏議是決策之依據、資政之龜鑒,在國家治理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兼具時效性與文學性。北宋是中國古代諫言的高峰階段,在以文治國的特殊時代背景下,北宋文人以高度的政治熱情積極參與朝政,創作了大量奏議文學,尤其仁宗一朝,社會矛盾和民族關系最為尖銳和緊張,僅慶歷三年仁宗就收到近萬條諫策,由此可見當時宋夏民族關系格局對于北宋奏議文學的深刻影響。在宋夏戰事激化,內憂外患的時局下,北宋諸臣奏議不僅數量繁盛,在寫作內容和表現手法上也與前期多有不同,融注了更強烈的民族精神和濃郁的憂患恤民意識。
宋初,黨項勢力日益強盛,不斷侵擾西北邊境,至仁宗一朝,西夏侵擾已成為宋廷的心腹大患。正如葉夢得在《石林燕語》中所載“元昊叛,議者爭言用兵伐叛,雖韓魏公亦力主其說。然官軍連大敗者三:初圍延州,執劉平、石元孫于三川口,康定元年也。明年,敗任福于好水川,福死之,慶歷元年也。又明年,寇鎮戎軍,敗葛懷敏于定州寨,執懷敏,喪師皆無慮十余萬。中間唯任福襲白豹城,能破其四十一族爾。范文正欲力持守策,以歲月經營困之,無速成功。故無大勝,亦無大敗。”[1]北宋在對夏戰爭中的三戰三敗,讓宋廷為之震動,士大夫階層積極建言獻策致力于扭轉時局。在邊塞告急、民族矛盾日益加深的背景下,這一時期的諸臣奏議與前期相比,呈現出了一種強烈的理性的民族精神,主要體現在奏疏的語言表達和民族策略兩方面。
奏議作為一種實用性文體,用語方面體現著明確的情感態度,尤其是稱謂用語。仁宗初期繼承了前朝隱忍保守的施政方針,對周邊少數民族政權采取懷柔策略,忽略了西夏的強大,時至好水川一戰后深刻意識到西夏之患,在奏疏中也將其冠以“寇賊”之名,表現出了分明的政治立場。宋夏戰爭全面爆發之前,提及少數民族政權的奏疏中大多稱之以 “夷狄”“戎狄”“北戎西蕃”等,至寶元、康定年間的奏疏凡言及西夏時則多稱之為“西鄙”,文彥博在《上仁宗請嚴軍法》開篇提到“用兵西鄙”[2],韓琦的《上仁宗請置親兵》用語則更有力度,“西戎僭叛”[2]一句體現了對邊境告急的焦慮。
隨著戰事吃緊,北宋的危機感與焦慮感增強,宋軍在好水川戰役中幾近全軍覆沒,西夏對北宋的威脅空前加劇,慶歷年間的奏疏中凡提及西夏者皆冠以“賊、寇盜”之名。如田況的《上仁宗兵策十四事》:
“自昊賊寇邊,王師屢戰不利,非止人謀不善,抑亦觽寡非敵。近因好水川之敗,士氣愈怯。”[2]
時任陜西路經略安撫判官的田況在這篇奏疏中連用十一個“昊賊”表達了對西夏犯邊的強烈憤慨,提出了可以弭患安邊的攻守之策。再如范仲淹的《上仁宗論駕馭諸將賞罰當謹》:
“臣窺見許懷德在延州,為不進兵挈賊,及軍民虛驚,拋棄隨軍糧草,遂送永興勘劾,該赦釋放,授秦州部署。近又西賊侵邊,破蕩卻熟戶一千帳,不能保護,即合重行朝典。”[2]
針對許懷德在延州不主動進兵從而導致西夏犯邊、永興失守一事,范仲淹認為朝廷以“赦放”對其進行處理并不妥當,奏請仁宗在西賊驕縱的局勢下必須重賞罰,才能有效治理軍隊、抵御外患。
奏議用語方面從“西蕃”到“西鄙”最后到“昊賊”“西賊”的變化充分體現了宋王朝對西夏政權的態度演變,“貴中國,賤夷狄”的民族精神也逐漸升華,石介在《中國論》中以民族矛盾異常突出為背景,表現出了對于“中國”的憂慮,深化了“尊夏攘夷”的思想;歐陽修在《正統論》中提出了對待少數民族政權的理論標準。在這種思想背景下,西夏戰爭前后宋廷對少數民族政權的策略也出現了重大變化。仁宗初年承襲了真宗時期“姑務羈縻,暫緩征戰”的懷柔策略,至康定年間西北邊患愈演愈烈之時,宋廷上下意識到必須頑強抵抗,奏議中的對夏策略則由從前的“先制內而后制外”演變成了積極抵抗。
寶元元年,西夏大患初露端倪,大臣在邊防問題上并未主張積極抵抗,而是以“先正內后正外”為核心思想紛紛上書,提出了一系列制內的策略。龐籍在《上仁宗論先正內而后制外》中提出“夫欲建事功者,在先正其內而后制其外也。”[2]韓琦在《上仁宗論外憂始于內患》中有云:“外憂之起,必始內患。臣今為陛下計,莫若先治內患以去外憂。”[2]都將重心放在對宋廷內部的治理,并未在邊境問題上展現出積極的應對態度,直至康定元年韓琦等以“攻策”力諫,仁宗方才下定決心以軍事手段解決西夏問題,下詔鄜延、涇源兩路出兵討伐,一時間朝野上下主戰派占據上風,紛紛為對夏戰事的部署工作建言獻策,如余靖《上仁宗乞韓琦兼領大帥鎮秦州》:
“臣以為當今之計,不若急遣韓琦兼領大帥,歸鎮秦州,增兵故關,以扼重要,諸路有急,不妨應援,此最安危之機也。”[2]
余靖在此充分分析秦州地勢之重要、韓琦領兵之優勢,曉之以利弊,諫言仁宗部署秦州攻守事宜,通過對前戰失敗的分析,總結經驗教訓,提出應對時局的用人策略。再如范仲淹的《上仁宗論攻守二策》:
“臣謂西賊更有大舉,朝廷必令牽制,則可攻之地,其在于此。可用步兵三萬、騎兵五千,軍行入界,當先布號令……臣觀今之邊寨,皆可使弓手、土兵以守之,因置營田,據畝定課,兵獲羨馀,中耀于官,人樂其勤,公收其利,則轉輸之患,久可息矣。”[2]
時知慶州的范仲淹通過對戰事的縝密分析,制定了詳細的攻守策略,奏請仁宗以攻守結合的方式抵御西夏。另龐籍的《上仁宗論范仲淹攻守之策》、賈昌朝的《上仁宗邊備六事》也都通過對戰局的分析提出了攻守相宜的制戎之策。
仁宗朝中葉奏議用語和對夏策略的變化,是西夏問題愈演愈烈、北宋民族矛盾激化的結果。宋廷在對夏戰爭中的屢戰屢敗讓統治階級從懷柔政策的美夢中驚醒,充分認識到西夏之患的危害性,逐漸走出了“重內輕外”“強干弱枝”的祖宗家法影響,改變了妥協退讓的懷柔策略,不僅在奏疏中以“西賊”“昊賊”“邊寇”的稱謂表達對元昊僭叛行為的強烈憤慨,更在經制西夏的策略方面進行積極部署,通過分析戰敗原因,讓仁宗認清時局,奏請皇帝積極應戰,提出了更加完備的攻守策略。這一轉變不僅體現了民族矛盾激化的時代背景下文人士大夫治國心態的變化,更體現出了一種日益強化的“中國”觀念和民族意識。
對夏戰事緊張、民族矛盾激化的時代背景,不僅讓北宋統治階層的“中國”意識、民族精神升華,還激發了文人士大夫的憂患愛國情懷,在諸臣奏議中有著明顯的展現。仁宗朝中葉的奏議與之前相比融入了賢臣良相更為深沉的憂患恤民情懷,在對外問題的制衡上,有著濃郁的憂患意識,積極探索解決外患之道;在對內國家的治理上,有著沉重的恤民情節,致力于了解百姓疾苦、解決民生民瘼。
奏議作為一種具有社會政治功能的特殊文體,是臣子參與經邦治國的重要途徑,在不同的社會背景下理應選取不同的分析方法、例證方法來說服統治者關注民生民瘼、采取行之有效的治世策略。宋夏戰爭前后仁宗朝諸臣奏議在例證方法方面發生了很大變化。據趙汝愚《宋朝諸臣奏議》整理,宋夏戰爭全面爆發之前,仁宗朝共44篇奏議,這其中僅有龐籍的《上仁宗乞罷珠玉匠》一篇提及邊患問題“西有元昊之兇狡”[2],指出西夏隱患,提醒仁宗注意提防,其余諸篇大多為勸解仁宗修身、自省,忽略了邊境隱患和百姓疾苦。
宋夏戰爭全面爆發之后,寶元、康定、慶歷之間的奏議就較多地關注邊境問題和百姓疾苦,君道方面提議君主恭儉,均以戰事為背景,龐籍《上仁宗論宮中所費宜取先朝為則》中提出“西鄙邊戰重傷”[2]要求減費,關注民生。在用官方面也多是經過慎重考慮安排鎮守邊境和防御外敵的官員,甚至連天道門中的祥瑞、災異都會與外患和百姓聯系到一起,要求舉賢良,愛民。如歐陽修《上仁宗論立軸瑞木》:
“臣謂前世號稱太平者,須是四海晏然,萬物得所。方今西羌叛逆,未平之患在前;北虜驕悖,藏伏之禍在后。一患未滅,一患已萌。加以西則瀘戎,南則湖嶺,凡與四夷連接,無一處無事。而又內則百姓困弊,盜賊縱橫。”[2]
在有人奉上祥瑞木、鼓吹“太平之道”時,歐陽修及時上奏宋仁宗,提醒仁宗邊患未解、民生疾苦,萬不可被”祥瑞”之說蠱惑,應積極解決邊患問題、關注民生疾苦。再如錢彥遠《上仁宗答詔論旱災》:
“誠以國家備寇之術為盡要,牧民之吏未盡良,天下之民未盡安,上天垂意陛下,欲因而大治故先出災異告焉。陛下知天戒所在,因而修之,則宗廟社稷之鉅福。”[2]
在春旱的情況下,錢彥遠分析邊防隱患和春旱下百姓的生存現狀,勸諫皇帝旱災實為天下尚未大治的警告,希望仁宗能夠加強治理,為百姓牟福,提醒皇帝雖然與夏議和,但邊境仍諸多隱患,不可因治忘亂。
宋夏戰爭之后,賢臣在奏疏中也始終以西夏邊患時期天下疾苦為背景進行分析,奉勸統治者居安思危,在決策方面也表現出了與此前大不同的態度。在此之前,不僅仁宗恪守保守因循的祖宗之道,就連大臣議及治國策略時也都謹遵祖宗之法,沒有與時俱進的思想,尤其是在用官和君道方面多要求恢復舊制或仿舊制。如龐籍于明道元年的上書《上仁宗請改復祖宗舊制》建議仁宗“朝廷凡百政令,率由舊章,沮動允明,僥幸咸塞。”[2]謝絳在《上仁宗乞開內館恢復景德之制》中也提出“景德中,圖書浸廣,大延天下英勇之士,乃益以內閣帑西庫”[2]。在職官和內館治理方面出現問題的時候,大臣雖上書以示擔憂,但是卻沒有提出行之有效的解決策略,而是要求仁宗謹遵祖宗舊制、恢復真宗景德時期的制度。這種情況在宋夏戰事之后有了很大改觀,朝野上下通過對夏作戰一事,充分認識到祖宗家法不足以解決時局問題,應根據朝內和邊境的局勢,分析利弊,制定符合現實的行之有效的策略。如歐陽修《上仁宗乞置諸路按察使》:
“臣曾上言,為天下官吏冗濫者多,乞遣使分行按察……今必務日新求治,革弊救時,則須在力行,方能濟務。”[2]
在宋夏慶歷和議之后,統治者安于一時的國泰民安,并未注重對戰后的部署,歐陽修連續四次上書要求設置諸路按察使以解決官吏冗濫造成的弊端。再如范仲淹《上仁宗乞早葬荊王盡節浮費》:
“自來敕葬,枉費太半,道路供應,民不聊生。臣請特降圣旨,荊王二子左右五七人送葬外,其余婦人合存合放,便于處分,更不令前去,自然道路易為供頓,大減冗費。”[2]
在荊王葬禮一事上,時為參知政事的范仲淹明確表示宋夏戰事之后,國家困頓,民不聊生,不宜耗費國家財力,給百姓造成困擾,提出了對荊王下葬的建議,既減免了損耗,又不失禮法。
宋夏戰事前后奏議中所用例證方法、治國之策的變化,充分體現出了宋夏戰爭激發了北宋朝臣濃郁的憂患恤民意識。在諫言皇帝時充分對戰爭時局下百姓的生存狀況進行分析,體恤百姓,憂患邊境,并且一改以往固守祖宗之法的治國之策,對冗官、冗兵、冗費的弊端和戰后恢復百姓休養生息等方面提出了行之有效的解決策略,也對后來的慶歷新政有鋪墊性意義,體現了范仲淹、歐陽修等改革派大臣真知灼見的革新意識和憂患恤民的忠義愛國情懷。
綜上所述,宋夏戰爭全面爆發給仁宗一朝奏議文學創作帶來了多方面影響,尤其體現在奏疏用語和治國御外策略方面。在民族矛盾激化的背景下,北宋統治階層充分認識到祖宗之法的局限性,更飽嘗“姑務羈縻”民族政策的惡果,意識到西夏擴張對宋朝政權的威脅,開始積極地建言獻策,致力于扭轉時局,創造了北宋一朝奏議創作的高峰,并在奏議內容上出現了實質性變化,較之宋初的群臣奏疏,融注了深刻的民族意識和憂患恤民情節。奏議作為一種與政治關聯最為密切的實用性文體,其創作內容、情感和用語的變化正是政治事件最直接的體現,通過對仁宗一朝奏議創作的分析,可以窺見民族關系格局對奏議文學的影響,其中的經制策略也對后世有深遠意義。
參考文獻:
[1]劉勰.文心雕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44,134.
[2]趙汝愚.宋代諸臣奏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1316,1467,1046,1445,1446,718,1447,94,95,358,401,104,648,730,1007.
(責任編輯:林建峰)
中圖分類號:K244.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2109(2015)010-0025-04
收稿日期:2015-04-14
基金項目:北方民族大學 2014年自主科研基金項目(YJSCXXM201403);古代回族文學與中華文化精神的形成及貢獻研究(2015MYB05)。
作者簡介:趙靜(1990-),女,滿族,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宋元文學研究。
North Song’s Criticism Literature on the Impact of the War between the Song Dynasty and Xixia
ZHAO Jing,GUO Yanhua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Beifang Nationality University,Yinchuan Ningxia 750021)
Abstract:Renzong dynasty is an important period of intensification of ethnic conflicts.The outbreak of the war between the Song Dynasty and Xixia has inspired the sense of urgency and national spirit of the people.One reflect in literature is the change of criticism literature.The criticism literature in Renzong dynasty is choroid,by revealing the contaction of the war and the criticism literature,we can find the cultural implication and the impact which the pattern of ethnic relation on the criticism literature.
Key words:the war between the Song Dynasty and Xixia;the criticism literature;the national spirit;the sense of urgen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