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瑩,馬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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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讀《別讓我走》中的倫理判斷
黃 瑩,馬珍萍
敘事作品的倫理是個體視域下,創作主體和接受主體構建具體道德觀和倫理意識,以及讀者與文本、作者、人物進行對話的一種倫理價值。當代日裔英國小說家石黑一雄的作品《別讓我走》承載著豐富的倫理意蘊,故事情節的選擇、故事人物和隱含作者的思想情感和倫理道德的流露,則是讀者進行倫理判斷的依據。圍繞小說中“攫取克隆人身體器官”這一核心事件,本文通過援引修辭敘事學理論,針對黑爾舍姆學校監護人的教育方式和教育目的,著重分析人物敘述者、隱含讀者和隱含作者各自做出的倫理判斷,以期更加深刻地理解小說的倫理價值。
《別讓我走》;倫理判斷;人物敘述者;隱含讀者;隱含作者
當代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 一直以來廣受讀者和學術界的追捧,迄今出版的六本小說,為他贏得了最具聲望的文學獎項和文學美譽。2005年,他推出的第六部小說《別讓我走》①,榮獲了多個獎項的提名,其中包括2005年英國布克獎提名。《別讓我走》是一個史詩般的倫理恐怖小說,書中的克隆人早在孩提時期就被宣判既定的宿命安排 —— 為了人類延緩壽命而捐贈身體器官直至死亡。因此,石黑一雄創造出了一本諷喻超越倫理綱常的文學著作。
作為后經典敘事學的主力軍,修辭敘事學尤其注重作者、敘述者與讀者之間的交流關系。敘事判斷在修辭敘事學中發揮著重要作用。著名的后經典修辭性敘事理論家詹姆斯·費倫(Phelan 2007: 9)提出:“ 敘事判斷主要有三種類型: 對于行動的本質或敘事其他因子所做出的闡釋判斷; 對人物或行動的道德價值所做出的倫理判斷; 對于敘事及其組成部分之藝術質量所做出的審美判斷。”
本文通過援引修辭敘事學理論,圍繞小說中“攫取克隆人身體器官”這一核心事件,針對黑爾舍姆學校監護人的教育方式和教育目的,著重分析人物敘述者、隱含讀者和隱含作者各自做出的倫理判斷,以期更加深刻地理解小說的倫理價值。
每部文學作品都承載著一定的倫理意義,敘事作品的倫理是個體視域下,創作主體和接受主體構建具體道德觀和倫理意識,以及讀者與文本、作者、人物進行對話的一種倫理價值。費倫(2007a)認為:“具體的敘事文本清晰或暗暗地建立自己的倫理標準,以便引導讀者做出特定的倫理判斷。也就是說,就修辭性倫理而言,敘事判斷是從內向外,而非從外向內做出的。”
在重構敘事作品內部的倫理原則之后,批評家再對這些倫理原則加以判斷;讀者也有可能拒絕接受或否定作品建構的倫理體系(尚必武 2010)。費倫(2005: 23)提出的“倫理取位”觀可以用來重構敘事作品的倫理原則和獲取讀者獨立的倫理價值觀:1)“人物的倫理取位”, 涉及被講述者的倫理,即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系;2)“敘述者的倫理取位”, 即敘述者與人物、敘述任務、讀者之間的關系;3)“隱含作者的倫理取位”, 即隱含作者與人物、敘述者、讀者之間的關系;4)“真實讀者的倫理取位”, 即真實讀者對以上三種倫理取位所做出的反應。
費倫(2007:12)認為:“敘事中的倫理判斷不僅包括我們對人物和人物行為的判斷,而且也包括我們對敘述倫理的判斷,尤其是隱含作者、敘述者、人物和讀者之間的關系所涉及的倫理。”由于篇幅有限,接下來本文聚焦小說中“攫取克隆人身體器官”這一核心事件,針對黑爾舍姆學校監護人的教學方式和教學目的,重點分析人物敘述者、隱含讀者和隱含作者各自做出的倫理判斷。
(一)人物敘述者的倫理判斷
第一人稱即是敘事學中的“人物敘述者”。詹姆斯·費倫(2005:1)指出:“人物敘述就是一種間接的交流,通過人物敘述者與受述者的交流,實現作者與讀者的交流。”小說采用克隆人凱茜作為人物敘述者。當凱茜成年后才真正明了黑爾舍姆學校的全部真相,在追憶逝去的童年生活時,逐漸明白處處皆是無法追尋的惶惑與駭人的問號。小說中有兩大類人物:一類為克隆人,其中包括凱茜、露絲和湯米;另一類是黑爾舍姆學校的監護人,其中包括露西小姐、埃米麗小姐和夫人。
倫理身份是指個體在一定的倫理關系中的歸屬和定位,是文學倫理學批評的關鍵詞之一,因而解析人物敘述者的倫理判斷時,應該注重作品人物的倫理身份的解析。小說中凱茜、露絲和湯米成長的過程就是在不斷追尋“我是誰”的過程,他們都在暗暗查找自己的“原型”。當露絲尋找“原型”失敗后,絕望地說道:“我們都知道這點。我們是從社會渣滓復制出來的。他們就是我們的原型 ……如果你想找可能的原型,如果你想在合適的地方找,那么你就到陰溝里去看看。你就到垃圾桶里去看看。低頭看看廁所吧,你在那里就能找到我們來的地方” (152)。從露絲的控訴中,映射出這群克隆人強烈的身份自卑感,他們試圖確立自己的倫理身份,以便對自我有個清醒的認知。但是現實是殘酷的,這群可憐的克隆人從出生以來便被孤零零的拋擲到這個世界上,被龐大的社會機器所控制,被硬生生地折斷了夢想的翅膀,艱難地生存在社會的邊緣。克隆人渴望的人間真情都注定要被抹殺掉,于是連愛與夢想,這些人類最為美好的本能,也都被剝奪的一干二凈,甚至就連文學和藝術的創作,都有可能被權力所污染。克隆人被看作是一群沒有靈魂的生物,他們只不過是當權者所操縱的玩偶而已。在這個倫理缺陷和道德失衡的社會必定引入毀滅的終端,這無疑是令人物敘述者凱茜痛徹心扉的。
此外,凱茜依然記得當露西小姐聽聞克隆孩子們在談論夢想的時候,她直言道:“你們雖然被告知,可是你們沒有人真正明白,……你們的一生已經被規劃好了。你們會長大成人,然后在你們衰老之前,你們甚至人到中年以前,你們就要開始捐獻自己的主要器官。這就是你們每個人被創造出來要做的事(73-74)。”克隆孩子們在懵懂時期似乎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在年少時就要面對失去夢想的殘酷現實。眾所周知,倫理學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尊重每一個人的生命,突破道德底線,濫用權力剝奪他人的生存權就是一種“罪”。黑爾舍姆學校刻意隱瞞克隆人的出身,教育的終極目標卻是將克隆人培養成合格的器官捐獻者,這是極其不人道的行為。面臨著既定的宿命,凱茜無能為力,只能置身事外般目睹她和其他克隆人的肉體和靈魂不斷遭到踐踏和撕毀。因此,人物敘述者凱茜做出了否定性的倫理判斷,認為黑爾舍姆學校監護人的教育方式和教育目的違背了倫理道德。
(二)隱含讀者的倫理判斷
“隱含讀者”是隱含作者心目中的理想讀者,或者說是文本預設的讀者,這是一種跟隱含作者完全保持一致完全能夠理解話語文本的理想化的閱讀位置(申丹、王麗亞 2010:77 )。為了更深入地剖析小說的倫理價值,筆者另辟蹊徑分析“隱含讀者”的倫理判斷(本文中的“我們”都指代“隱含讀者”)。
倫理意識是文學倫理學批評的理論中的重要之一。根據聶珍釗教授(2010)的說法“按照文學倫理學批評的理解,由于理性的成熟,人類的倫理意識開始產生,人才逐漸從獸變為人,進化成為獨立的高級物種。把人同獸區別開來的本質特征,就是人具有理性,而理性的核心是倫理意識。”
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我們也會不由得質疑這些克隆人到底是“人”還是“動物”。克隆人在黑爾舍姆學校茁壯成長,在這種環境中他們的藝術創造能力和個人價值意識得到培養,他們擁有人的尊嚴和靈魂,“和任何正常的人類一樣敏感和聰明(240)”,這些克隆人分明是擁有鮮活靈魂的“正常人”。但在小說中,這些克隆人被剝奪基本人權,處于社會的底層,他們只不過是通過高科技手段誕生出來的人類的附屬品;黑爾舍姆學校的教育目的只是為了保持克隆人的身體健康以便更好地向自然人提供“身體零部件”;這些克隆人只能絕對服從命運安排,不能反抗和逃避,只能做一只待宰的沉默羔羊。肩負如此沉重的使命,這些克隆人內心所承受的巨大精神痛苦和屈辱是可想而知的。從道德哲學層面出發,學校監護人的教育宗旨只是為了培養合格的身體器官捐獻者,這違背了生命倫理學原則,加劇社會不平等,打亂了倫理秩序。因此,我們會對這些克隆人的遭遇深表同情和憐憫,會和人物敘述者凱茜一樣對學校監護人的教育方式和教育目的做出否定的倫理判斷。
然而當站在這些監護人的立場,我們與這些監護人之間的倫理關系也會發生極大的轉變,原來學校監護人內心深處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和創傷。隨著克隆人的誕生,癌癥都可以治愈,人類壓倒一切的考慮,就是一次次攫取克隆人的身體器官來延緩自己的壽命,理所當然地把克隆人當成是“活體零部件”。面對外界對克隆人的生存現狀的冷漠無情,黑爾舍姆學校無疑是社會上僅存的一片道德凈地,為了喚醒人類的良知,他們通過展覽克隆人的藝術作品,告知世人克隆人也有靈魂,克隆人也是真正的“人類”。 盡管他們無法改變克隆人的悲慘命運,但這些監護人都希望通過自己的綿薄之力去改善克隆人的生存空間,讓克隆人能夠以一種更體面和充滿尊嚴的方式去完成捐獻。我們開始明白凱茜誤解了黑爾舍姆監護人的良苦用心,這些黑爾舍姆學校的監護人并不是要殘忍地“迫害”凱茜和其他克隆人,監護人是出于“愛和保護”的目的,才會如此教育他們,以此讓他們免受外界的風雨和干擾,度過一個快樂而無憂的童年。費倫 (2007 b)認為:“敘事倫理與讀者閱讀敘事時所產生的倫理之間的對話能夠真正地得以展開,那么它可以使讀者更改——改變、加深、擴展了他們的倫理信仰。”因此,我們會對學校監護人保護克隆人的行為表示理解和認可,并且深信這是一種高尚的倫理行為。
(三)隱含作者的倫理判斷
在小說修辭學中,韋恩·布思 (Wayne C Booth)指出:“ 隱含作者是真實作者的第二自我。隱含作者的變體大致圍繞三個要素: 文本、作者和讀者。就文本而言,隱含作者是范式和選擇的核心;就作者而言,隱含作者是他的隱含版本;就讀者而言,隱含作者是讀者得到的圖像 (Booth 1961: 70-74)。”由此可見,隱含作者是一個異常復雜的實體。
盡管在敘事作品中,有“可靠敘述者與不可靠敘述者”之分,在實際的敘事中會出現“敘述者所顯現的意識形態與思想規范與隱含作者不相一致” 的意識形態“偏見”(譚君強 2005),但是“作者的聲音從未真正沉默”(布斯 1987: 23 )。也就是說,任何一位有德性的小說作家必須對其所敘述的人和事,保持最基本的倫理關懷(王成軍 2007)。
當命運之輪徐徐轉動,深陷生死漩渦的時候,這群克隆人沒有選擇反抗和逃避,而是選擇犧牲自我,把一次次生的希望帶給“自然人”。在隱含作者石黑一雄看來,這群勇敢的克隆人生的無名,死的卻偉大,這正是一種高層次的倫理行為。此外,黑爾舍姆學校的監護人們,作為少數有良知的克隆人保護者們,雖然知道他們所做出的任何努力都無法最終改變克隆人捐贈器官的悲慘命運,但他們依然與外界做著頑強的抗爭,為克隆人爭取更多的權利,為克隆人提供好的庇護,給予克隆人人道關懷。由此看來,隱含作者石黑一雄是非常贊賞黑爾舍姆學校監護人保護克隆人的行為,認為這屬于更高層次的倫理行為。
在小說中,石黑一雄以“攫取克隆人身體器官”為核心事件,極易引發倫理價值判斷的爭議,究竟是道德淪喪,還是道德高尚?小說人物針對該事件做出的不同的倫理判斷, 勾勒出一幅哀婉動人的畫卷。弱勢的學校監護人無法改變克隆人的悲慘命運,但他們力所能及地為克隆人提供好的庇護,養育他們在人文的環境下接受藝術的熏陶,讓他們有尊嚴地、體面地面對器官捐獻的宿命安排。事實上,這是學校監護人發自內心深處為保護克隆人所做的善舉,卻遭到人物敘述者凱茜和其他克隆人的怨恨,但是誰也無法否定學校監護人為保護克隆人所做出的努力。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朱立元 1993:530)指出:“藝術的本質在于揭示生命存在的真理。”因此,隱含讀者和隱含作者石黑一雄都是非常贊賞黑爾舍姆學校監護人的保護克隆人的行為,認為這屬于更高層次的倫理行為。
附注:
①除非另有說明,本文所引中譯文均出自:石黑一雄. 別讓我走[M].朱去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 下引此作僅注頁碼。
[1]Booth,Wayne C. The Rhetoric of Fiction[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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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Phelan, James. Experiencing Fiction: Judgments, Progressions, and the Rhetorical Theory of Narrative [M]. Columbus: Ohio State UP, 2007: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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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朱立元. 現代西方美學史[M].上海文藝出版社, 1993:530.
責任編輯:丁金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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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6531(2015)18-0066-03
黃瑩/江西科技師范大學理工學院助教,碩士(江西南昌330008);馬珍萍/通信作者,江西科技師范大學理工學院教授,碩士(江西南昌330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