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 Xiao Ya
與胡桑書,回憶去夏之游(外三首)
◎小雅 Xiao Ya
1
夏秋之交,因好奇而睜大的眼睛
定格于一座古城:那里的好事之人仍在
爭論誰在荒野中心釘下了最初的木樁,
使歷史延續到了今天,卻不再顧及
眼前這幅頹敗景象。諷刺給城市加了分。
穿短裙的姑娘打傘、小躍,走過瓦礫
與青石板間的縫隙,她們驚呼奇跡。
機器唱著沉悶之歌擦肩而過,
它們的作業都是默認的紅鉤,只需揚臂
在殘留物中寫就一首反對《回答》的詩。
2
踮著腳尖走,就像不諳水性之人駕駛
獨木小舟,穿越滾滾巨浪,事情
既危險又美麗:查看他們給古人的賬單,
那沉淀的愛只剩下一副歡床,被褥
依然溫暖,傳說依舊被說書人修改。
我們也曾談論過時間。歷史背面
銀元嘩嘩落地,砸出一個個深坑,
蹲在深坑里繼續談論,歷史上的夏天,
誰筑起了這座古城,他們預想的未來
是否就是我們的現在?以及更遠的現在。
3
正因為你話不多,沉默反倒讓這片殘垣
金碧輝煌。影子在腳底蠕動,偶爾
絆倒在亂石堆里,喪失處子的完整。
雖說古老文化你不必懷疑,他們終將成為
盤中美味——可你的沉默早已變作憤怒。
光明正盛!彎腰時汗滴垂直落下,
它們告別肉體僅出于某種厭惡,我們
卻有巧妙的回答:那熱從魂魄中溢出,
永遠帶著驕傲的性格,就像蝮蛇的毒液,
離開牙齒后仍能殺人。謊言終將有理。
4
還是輕松為妙:哀悼總帶來缺憾!
比如說,在縣官們下腳的寓所,沿著河,
我們看見女孩們用旗袍遮蓋住身體盛開的
荷花,她們笑聲莞爾于廢墟間飄然離去,
誰還會注意你手捧的礫石那曾經的文明?
永遠不會夢見已逝的亡靈他們僅僅是
安眠藥、催眠曲,是鄰人們竭力遺忘的
枕頭上的口水。睡眠的手緊握在一起,
繪滿壁畫的高墻在空調嗡嗡聲中傾頹
又何足掛齒——他們額頭都涂有保養水。
贊美了一些不熟悉的人,
從酒吧里拎幾瓶喜力,躍過嘔吐后的殘渣,
沿河畔青石板,去尋找馬自然。[1]馬自然:嘗醉於湖州,墮霅溪,經日而出,衣不沾濕。
飽讀詩書的景象早已改頭換面,
碧瀾堂[2]碧瀾堂、怡老堂、苕梁橋、紅蓼汀:皆為衣裳街地名。播放露天電影,對面舫上是喝花酒的老爺,
中醫世家舉辦的旗袍賽吸引了眾多小姐。
有人租了地方戲舞臺售賣電動玩具,
畫虎美女這朵嬌柔荷花坐在臨池亭子里打長途電話,
她想參演一部電視,為她的老虎提提價。
怡老堂正在宴請賣藥人,
那些經濟上無法翻身的中年人兜售人生哲學,
可梨膏糖甜蜜蜜再也殺不死寄生蟲。
大門緊閉的文化景觀唯有臘梅
依舊芬芳吐香,它們內心解不開的鋼索越絞越緊,
看來也需要來幾聽醇正啤酒。
一座酒醉之城,從苕梁橋到紅蓼汀
停滿了卸妝的觀光游船,如果此刻馳來浮梅檻,
也定然找不到下纜的船鼻頭。
一個老年人只是個廢物,
一件破外衣裹著一根拐杖。
——威廉·葉芝
這是立體主義者喜歡的形象:
一張被大雨沖刷得泥濘不堪的臉,又被
生銹的耙犁翻了一遍又一遍,
你僅能從它方形輪廓上認出那模糊的五官,
不難看出曾經歷過一場火災;
他的脖子——短短一截——深埋在淺綠色大衣內,
你誤以為是萬圣節南瓜
擺放在蓑衣上,插在田壟里可以嚇唬麻雀;
胸部塞了個氣球,
使他只能貓腰坐著,肩胛骨高高聳起,
雙臂是肩膀的延生部分——為了
某種看不見的平衡,向前撐著桌子,
當他打開海星般的手掌,
請人在拇指與食指間固定一支筆,
才終于長舒一氣,俯身用下巴鋪平一張紙。
一只年邁的穿山甲——
吃力地刨著泥土,為兩個銅錢的螞蟻拼了命;
而在他的世界里有一場接力賽,
他手握死者們曾經那一雙雙明亮的眼睛
——聚集了他們無論貴賤的一生——
傳遞給另一雙手,由他來終結整場比賽。
他描畫過的成千上萬雙眼睛
早已成為他自己的眼睛,成為他每一次創作的
起點——他自己卻像牛皮鮮、香蕉皮,
被一雙長臂鏟起,變成垃圾桶的一頓美餐。
亂刃交揮處,危冠獨坐時。
相持不相殺,鼠輩爾何知。
——趙景賢(1822-1863)
開始回憶那條被截斷的護城河
至今依舊呻吟著拍擊著河岸,
從何時起變得如此憂心忡忡——
嬌柔的身軀在雜生水草中掙扎以自我尋求。
水閘的力量使記憶
成為煙灰般的細小片段而又不得不去
撫摸被建造業損毀的心靈家園,
那是一束刺人的玫瑰卻故意捏住了它的刺。
一個傍晚——光灑在草上,麻雀在草上跳躍,
一道強光斜飛于夕陽與大地之間——
我再一次駐足,摸著新漆的銅制門環,
——這雙摸過它的歷史的手!
“這是一雙被手藝之繩燙傷的手”,
在貪吃蛇的世界里保持著它的冷靜。
一切改造平息之后,一再鋪設的青石板
收起了它的反抗,順從得像熟睡中的嬰兒。
多年之后,人們也逐漸習慣
綠色血管中流淌著青苔,那種色彩斑斕的美。
經濟的魅力是拔光你身上的刺,
——并且要你承認麻醉品沒有副作用。
門環的另一側,一位古人
一朵將萎之花——他板著臉的花瓣
展開如蝙蝠的翼翅,讓你感知危險的反射光
正在肆意書寫。
他已放下壯年的成就,
曝曬于陽光下的圍城是他的全部。
所有的庇護——像淋了雨的柴火——
耳中只有木地板回響的腳步聲。
城外晃動的瀑布早已漫過城墻,
石頭、蓑草、河流,都放慢了腳步,
看一座城池在帝國前的饋亡——
看如期而至的死亡親吻他的額頭。
就像雪地里走過一只狐貍,
就像深河中扔進一塊釣餌,
這一日凝固的時間,隨星光和雨水
隨遺失的頭顱和四肢,與地下水融為一體。
死亡——收手的瞬間已經晚了,
可愛的人看到你的面孔:親和,富有感染力,
咧著嘴微笑,哲學家般沉思,
永遠像朋友,隨時遞給你五彩的旗子。
如今,他們換走了衣裳街滿身的器官,
只留下臍帶口以示它的血脈。
你倒成了受益者——不再摁你的腦袋,
而是打開棺材,并且把門歸還于你。
一副巨型棺材擺在城市中央:
一位死于一百五十年前的古人的紀念碑,
聳立在現代廣告業頂端的犧牲者,
年輕人不知曉它的歷史——卻是件好事。
唯一屬于他的是那扇門,
門后面——畫廊修繕一新,一位外來畫師
指導孩子們素描古希臘英雄石膏像,
模特擺在長桌上,著實的好木料。
后輩們寫詩、作版畫、研究經濟學,
寫寫風月小說,這也挺好。
歲月終究是一口幽井,你越好奇,它越是
深不可測,而日子是永遠向前的。
小雅,男,1981年生于湖州,2000年開始習作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