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蘇巖
潛思探微
公共性的缺失:“抒情傳統”背后的浪漫主義美學反思
北京 蘇巖
無論是陳世驤筆下的“抒情傳統”,還是高友工筆下的“抒情美典”,其本質都在于關注主體情感經驗的傳達和形式美感(音樂性)。以主體情感的自由抒發和表達來定義文學,實際上是西方浪漫主義運動以來的審美觀念。而浪漫主義詩學在用審美現代性來彌補甚至抵抗啟蒙現代性的過程中,過度地發揮了康德美學中的主體性維度,從而忽視了康德美學的政治哲學維度,忽視了審美自律背后所蘊藏的公共性關懷及其政治潛能。
抒情傳統 主體情感 公共性 政治潛能
博士論壇·第十四輯:文學批評與文學研究 話題發起人:趙勇
自從哈貝馬斯、阿倫特、桑內特等學者開啟了公共性或公共領域的思考之后,公共性便成為政治哲學、文化研究、文化詩學、文學理論以及知識分子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依筆者理解,文學公共性是文學公共領域與政治公共領域互動的產物,主要是指文學活動的成果進入到公共領域所形成的公共話題(輿論)。此種話題具有介入性、干預性、批判性和明顯的政治訴求,并能引發公眾的廣泛共鳴和參與意識。
——趙勇,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自從陳世驤、高友工提出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以來,這一論述越來越為海內外的中國文學研究者所接受。究其原因,一方面,在許多學者看來,“抒情傳統”代表了中國文學特質,故而可以成為超越現有的文學史書寫框架,成就一種新的文學史書寫可能;另一方面,“抒情傳統”由于其鮮明的“中國特色”也多少緩解了中國文學研究者在面對西方理論時的焦慮。但是當我們細細檢審這樣一種貌似非常中國化的理論建構時,會發現它其實并不存在純正的中國傳統的文論源頭,而是一套浪漫主義美學的理論移植。這套根源于康德美學的現代美學建構作為現代性話語的一部分,本身就隱藏著很多現代性癥候,因為浪漫主義對康德美學的重構乃是以消解其中的公共性和政治潛能為代價的。本文試圖通過追溯“抒情傳統”背后的理論基礎,來反思公共性為何會在抒情傳統的理論建構過程中缺席。
自從民國時期以來,關于中國文學“主情”特征的論述并不鮮見,朱光潛、鄭振鐸、郭紹虞、聞一多等民國學人都提出過類似的觀點。但彼時學界并沒有“抒情傳統”這種提法,這種說法要一直等到20世紀70年代才出現。1971年,陳世驤以“論中國抒情傳統”為題在美國亞洲研究協會年會的比較文學小組致開幕詞,“抒情傳統”之說在海外和港臺的中國文學研究界迅速傳播,得到了諸多學者的認同,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此說勢力所及,漸由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延伸至現當代文學研究,成為中國文學研究的一個不可小覷的“傳統”。陳世驤此文遂被視為構建“抒情傳統”的“宣言”:
與歐洲文學傳統——我稱之為史詩的及戲劇的傳統——并列時,中國的抒情傳統卓然顯現。我們可以證之于文學創作以至批評著述之中。標志著希臘文學初始盛況的偉大的荷馬史詩和希臘悲劇喜劇,是令人驚嘆的;然而同樣令人驚異的是,與希臘自公元前10世紀左右同時開展的中國文學創作,雖然毫不遜色,卻沒有類似史詩的作品。這以后大約兩千年里,中國文學的榮耀別有所在,在其抒情詩。①
陳世驤在“宣言”中直陳,與以《荷馬史詩》為源頭的歐洲文學傳統相較而言,以《詩經》為開端的中國文學的特色卓然顯現為一種“抒情傳統”,而與西方文學的“戲劇傳統”恰好形成對比。這樣一種說法多少緩解了中國文學在面對“西方理論” 時的尷尬,同時也使很多中國文學研究者看到了將中國文學研究從中解放出來的希望。呂正惠就說自己之所以接受抒情傳統的說法,即是因為從中找到了“自己的論述方式”②。從字面來看,“抒情”作為一種“中國傳統”,自然可以接續傳統思想中種種“有情論”或者“主情論”,但是這里的關鍵問題恰恰是“抒情傳統”中的“抒情”與傳統思想中的“情”到底是不是一回事。要搞清楚這個問題,我們首先得弄明白什么是所謂的“抒情傳統”。對于這一問題,陳世驤在其作為“宣言”的《論中國的抒情傳統》一文中如是說:
歌——或曰言詞樂章所具備的形式結構以及在內容或者意向上表現出來的主體性和自抒胸臆,是定義抒情詩的兩大基本要素。《詩經》和《楚辭》,作為中國文學傳統的源頭,把這兩項要素結合起來,只是兩要素之主從位置或有差異。
中國古代的批評或審美關懷不只在于抒情詩,在于其內在的音樂性,其情感流露,或公或私之自抒胸臆的主體性。③
本文在利用ABAQUS有限元軟件對鋼骨混凝土柱進行模擬分析時,對于鋼材應力-應變本構關系曲線采用的是完全彈塑性的雙直線模型,如圖3所示.
由此看來,音樂性與主體情感的抒發是陳世驤定義抒情詩的兩個最重要的要素。后者是抒情傳統論述最關鍵的著力點,指的是抒情詩乃是作者個體情感的表現。主體內心情感構成了抒情詩的內容,這一內容又通過獨特的表現形式呈現出來,而這一表現內容的形式恰恰就是一種獨特的語言表達形式,例如復沓、反復等。另一位“抒情傳統”的代言人高友工也表示“抒情美典”乃是“以自我現時的經驗為創作品的本體或內容,因此它的目的是保存此一經驗。而保存的方法是‘內化’與‘象意’”。主體情感的抒發是“抒情”的本質所在,“抒情傳統”論者真正想說的其實是中國文學自古以來就有一個抒情主體存在。
然而,究竟古代的“抒情”是否就是這里所謂的“主體經驗”呢?龔鵬程撰文指出,在中國文論系統中,“情是感物而動的或攀緣外物而生的”,因此稱之為“感情”或者“緣情”④。顯然,中國傳統中的“情”并非完全如抒情傳統論者所說的那樣,只是“自抒胸臆”而已。中國思想在談到“情”的時候往往會與“性”聯系在一起,“情”外有“性”,“性”是對“情”的節制和調節。按照中國古典思想的說法,如果沒有與天道相連的“性”的制約,則“情”濫漫而無節,變成濫情、矯情。如同清代章學誠在提到文與情的關系時所說的那樣:“論家喜論文情,不知文性實為元宰。”⑤也就是說,陳世驤等人筆下以“主體經驗”為特征的“情”與中國傳統思想中的“情”其實并不是一回事。縱觀陳世驤、高友工等人對有關“抒情傳統”的論述,反倒可以看到諸如“主體性”“符號”“指稱”“表征”此類的西方理論術語,關鍵是以“主體經驗”來界定的抒情實際上是西方浪漫主義對抒情的定義。⑥
在德國浪漫派那里,文學的本質就是“抒情”。在一份據說是謝林所作《德國唯心主義最早的系統綱領》的文獻中,審美作品的至高追求就是創造出一種包含著絕對的精神自由的作品。赫爾德認為,藝術作品從根本上來說是作者情感的表白,作品自身就是一種情感交流的形式和紐帶。而德國浪漫派的主將弗·施萊格爾也認為,一個真正理解美的人才能算得上是一個真正的人,“對于基本上能夠理解美的人,從這個定理中得出結論:自我=自我”⑦。對于浪漫主義者而言,哲學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要從一切人工造物之外尋求絕對的精神自由,主體不僅要從國家和宗教迷信中解放出來,也要從理性的桎梏中解放出來。
因此,查爾斯·泰勒將現代性定義為一種“審美”的現代性。藝術不再是模仿,不再是再現,而是自我的表現。通過這種表現,人一方面確證了自己、超越了現存的諸種事物,同時也確證了自身得以存在的依據。⑧“內在化”作為抒情詩的一個基本原則,就是要把個體隔絕開來,使其不受外界——政治、經濟、宗教以及社會——的影響,從而將個體塑造為現代的主體。
在抒情傳統的論述之中,我們同樣可以發現這樣一種自我認同的機制。從有關抒情傳統的論述中所包含的審美主義的超驗主體可以看出,“抒情傳統”的特定政治面向即是要創造一個不承認任何外在法則的自主精神場域。雖然王德威極力標榜中國“抒情傳統”致力于解構而非建構浪漫主義的主體,但是實際上他并沒有說清楚中國的抒情傳統如何解構了西方定義中的主體。⑨當他將抒情與革命、啟蒙這樣的現代性話語對舉的時候,反倒更加印證了伊格爾頓對現代自律美學的判斷:作為抒情傳統理論基礎的自律美學恰恰是“革命—啟蒙”話語造成的一系列現代性沖突的想象性解決方案。⑩或許可以說,“抒情傳統”論者實際上正是浪漫派的中國傳人。而以研究浪漫主義著稱的政治思想家以賽亞·伯林告訴我們,浪漫主義的審美主體認同機制實際上來自于康德:康德訴諸自由的道德哲學,為浪漫主義者肯定人的意志提供了前提。?不僅如此,浪漫主義借助于康德的自律美學開出了超脫于一切社會條件的“絕對的詩”,而且構造出了完全擺脫了社會性和政治性的“抒情詩人”。浪漫主義者在解讀康德的自律美學時,將自律推到了極致,從而使得個體意志獲得了至高無上的權威。這樣一來,文學就成了至高的個體意志的表達,它與社會和政治從根本上來說乃是絕緣的。詩與美學的公共性在浪漫主義的抒情詩學中付之闕如。
這種對自律美學的浪漫主義解讀沒有看到,康德的自律美學乃是其自由人共同體建構計劃中極為關鍵的一部分。康德審美自律乃是溝通實踐理性與純粹理性的橋梁。之所以要通過判斷力來溝通兩者,乃是因為在神義論已經取消的情況下,人只能面對自身并且通過自身來實現拯救。這一拯救的途徑就是人的“自律性”。康德通過三大批判分別為人的知識、道德和感性生活立法,其目的就是為了塑造現代社會的合格主體。只有通過審美活動,人才能成為自由的,而只有自由的人才能夠脫離不成熟狀態,成為一個能夠自由運用自己理智的人。?浪漫主義者并未看到——或者說故意遮蔽了康德美學的上述政治潛能,而漢娜·阿倫特恰恰從康德的自律美學中構造出了完整的康德政治哲學。阿倫特認為,現代性的典型特征乃是經驗的日益主體化。由于這種經驗的主體化,人日益將自己由話語和行動構成的公共空間中退回到對私人的關切之中。這種生活的極端私人化造成了責任和政治能力的缺失。阿倫特警告說,這種極端的自由主義很有可能會成為極權主義或者平庸之惡的土壤。?
為了拯救由于主體化造成的公共領域的蛻化,阿倫特認為應該重新回到康德政治哲學的起點——反思判斷力上來。康德的反思判斷力所要培養的是一種不同于實踐理性和純粹理性的特殊的政治能力,即人不僅能夠從自己的立場上去看待事物,也能夠從他人的立場上來看待事物的能力。美的“無概念的普遍性”和“無概念的必然性”這兩個契機,意味著趣味判斷與政治意見類似,判斷者只有爭取到在場的每一個人的同意才有希望達成這種普遍的一致性。阿倫特正確地指出,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講到的人是復數的人,而非單數的個體,審美判斷力針對的是一個共同體中的成員而言的。?康德所謂的趣味判斷所具有普遍性不是人人皆可以下判斷而不用負責任的普遍性,而是說我們必須為了他者而揚棄我們自身的主觀條件。?
阿倫特的論述讓我們看到了康德美學的政治潛能,即通過審美能力的培育使人能夠具備在政治上捍衛公共領域的能力。康德最后祭出判斷力批判的大旗,目的就是要溝通實踐理性與純粹理性之間的裂痕,使得人成為完整的人,只有這樣一個既有求真意志和道德感,同時又具備捍衛公共領域的政治能力的完整的人,才有資格成為他所設想的未來的“世界公民”。從這個角度來看康德,我們會發現自律美學的背后關聯的是整個共同體如何可能的問題,判斷力批判所彌合的鴻溝正是建構真正的政治公共空間的必要條件。正是出于這個理由,漢娜·阿倫特才指出,藝術與政治的共同要素是他們都是屬于公共領域的現象。藝術品與屬于政治的言辭和行動一樣,都需要一個能夠讓它們共同呈現和被觀看的公共空間,只有這樣它們才能實現自身的價值。?
質言之,構成現代政制合法性基礎的只能是基于“共通感”之上的公共領域建構,而在“抒情詩人”身上,人們感受到的將只是個體暫時的情感經驗的表露,這種建立在純粹個體基礎之上的“抒情”很難成為基于公意的政治公共領域的文化基礎。在剝落了藝術或者說美學的公共性之維后,“審美自律”恐怕就只能造就出“反政治”或“非政治”的“抒情詩人”,而非能夠為現代政制奠定文化基礎的“立法詩人”了。對于這一點,抒情傳統論者并非全然沒有措意。王德威就注意到了本雅明筆下的“抒情詩人”與“說故事人”之間的區別,并且承認在兩種不同的詩學話語之間,“本雅明的立場不言可喻”。?然而,在承認了上述區別之后,王德威便以“本雅明的抒情氣質才是他傾倒學界的原因”?,輕而易舉地將本雅明思想中“抒情”與“史詩”之間極富思想內涵的辯證張力給消解掉了。在本雅明看來,“抒情詩”由于徹底地訴諸個體經驗,從而只能書寫暫時性的“震驚”體驗。而政治制度的文化基礎則需要一種連續性的集體經驗的建構,因而古老的講故事人能夠承擔起喚醒古老的集體記憶的立法詩人的功能。?“抒情”與“史詩”的張力背后乃是審美現代性的危機:由于訴諸個體情感的抒情詩無法將現代個體碎片化的經驗組織起來,故而美學的公共性或者說政治潛能無法得到實現。而過分強調“個體情感抒發”和“語言形式”的“抒情傳統”恰恰剝除了康德美學中對于公共性的實現極為重要的“共通感”這一維度,因此從“抒情”中“偶然”勘出的審美和倫理秩序不僅是不穩定的,甚至有墮入無政府主義或者重回霍布斯所謂的“自然狀態”的危險。
①③④⑩?陳國球、王德威編《抒情之現代性:“抒情傳統論述”與中國文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6頁,第47、49頁,第109頁,第744頁,第764頁。
②呂正惠:《抒情傳統與政治現實》,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頁。
⑤龔鵬程:《不存在的傳統:論陳世驤的抒情傳統》,《美育學刊》2013年第3期。
⑥程千帆:《文論十箋》,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24頁。
⑦在艾布拉姆斯看來,將文學視為創作主體自身情感經驗的表現或者表達,正是浪漫主義者重構傳統詩學的結果。艾布拉姆斯:《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酈稚牛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9—23頁,第54—55頁。
⑧弗·施萊格爾:《浪漫派風格——施萊格爾批評文集》,李伯杰譯,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頁。
⑨查爾斯·泰勒:《現代性之隱憂》,程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70—71頁。
?特里·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3—24頁。
?以賽亞·伯林:《浪漫主義的根源》,呂梁等譯,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82頁。
?康德:《對這個問題的一個回答:什么是啟蒙?》,詹姆斯·施密特編,《啟蒙運動與現代性》,徐向東、盧華萍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1頁。
?漢娜·阿倫特:《人的境況》,王寅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2—226頁。
??漢娜·阿倫特:《康德政治哲學講稿》,貝爾納編,曹明、蘇婉兒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5頁,第101頁。
?漢娜·阿倫特:《過去與未來之間》,王寅麗、張立立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02—207頁。
?本雅明:《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張旭東、魏文生譯,三聯書店2007年第2版,第142頁,39頁。本雅明:《講故事的人》,阿倫特編,張旭東、王斑譯:《啟迪》,第96—97頁,第118頁。
作 者: 蘇巖,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2014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