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材也不可“任性”
——對周國平《人的高貴在于靈魂》的幾點思考

江蘇 向長偉

教材也不可“任性”
——對周國平《人的高貴在于靈魂》的幾點思考

江蘇 向長偉

中學語文教材中選入了大量文質兼美的時文，但有些文章發表在報刊上可以，選入教材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周國平的《人的高貴在于靈魂》一文是一篇議論性散文，作為課文，明顯存在著其例證的價值引領失當，例證與單元主題相違背，例證的極端性與觀點相沖突，例證不具備典型性、典范性等缺憾。因此，時文入選教材，一定要考慮學生年齡、心理，教學目標等教材環境方面的限制，否則，會顯得很“任性”。

時文 教材 《人的高貴在于靈魂》 缺憾

中學語文教材：批評與建構（六）

“新課改”以來，中學語文教材不斷棄舊揚新，選入大量現當代作家的文章。這些文章大多選自報刊，文質兼美，充滿時代氣息，是當代人的“心靈雞湯”， 給教材注入了一股新鮮的空氣，可謂新矣，美矣！然而，筆者發現，時文選入教材，由社會大環境到教材小環境，要受到學生年齡、心理，教學目標等多方面的限制，有的篇目顯得有些“不合時宜”，有的甚至還很“任性”。

《人的高貴在于靈魂》是周國平先生的一篇隨筆，或者說是一篇議論性散文，用他慣常的充滿哲理與文學的語言進行表達。此文最初發表于《中華活頁文選》2004年第3期，周先生引用帕斯卡的話說“人是一枝有思想的蘆葦”，人是“靈與肉”的奇妙結合，“然而，使肉體美麗的是靈魂。如果沒有靈魂，肉體只是一塊物質，它也許勻稱、豐滿、白皙，但不可能美麗”①。“作為肉身的人，人并無高低貴賤之分。唯有作為靈魂的人，由于內心世界的巨大差異，人才分出了高貴和平庸，乃至高尚和卑鄙。”②肉體是脆弱的，也是平等的，靈魂生活，是區別人之高下的關鍵。

筆者以為，周先生寫作此文的初衷應該是在提醒當下的人們，人不僅有跟動物一般的肉體，更有動物所不具備的靈魂，“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個自足的精神世界”③。作為一位哲學系教授，周先生看到了社會發展過程中人自身所存在的問題，因而高屋建瓴地提出了“人的高貴卻在于他有靈魂生活”這一“高大上”的觀點。經濟社會中，人們追求物質“蠻拼的”，卻常常忘卻了靈魂。如在時下的不少農村，人民生活是富了，百姓是有錢了，卻沒有什么精神生活，唯一的娛樂方式就是大家聚在一起賭錢，因而農村賭風很盛。城市里，經濟雖然發達，不少人卻精神荒蕪，只知海吃海喝，暴殄天物，絲毫沒有靈魂生活的跡象，更遑論靈魂的高貴。

周先生此文起初發表在雜志上，閱讀對象是社會大眾，意在引起世人的思考，重視自己內心的寧靜與靈魂的提升，起到教化人心、凈化人心的作用。這是作者的寫作意圖，也是文章的原生價值。但編者將其編入教材之中，給八年級的學生們學習，其意義就不同了，閱讀對象不同、目的不同，因而就具有了相應的教學價值。一方面，結合單元主題“道德修養”來培養學生注重內在修養的意識，給學生價值觀以正面影響，給學生以積極的思想熏陶，體現教材的正能量、人文性；另一方面，語文是學習語言文字運用的課程，需要教學生學習語言運用。本文并非經典文章，按王榮生教授將課文分為“定篇、例文、樣本、用件”④的觀點，文章可以作為學生寫議論性散文的“樣本”，學習如何用論據來證明觀點、表達思想，并感受其充滿哲理和文學味道的語言。

但在教學過程中，筆者卻發現，此文發表在雜志上，給大眾閱讀可以，但選入教材——且未做任何改動直接編入——顯得有些“任性”，謹呈之，以就教于方家。

例證的價值引領失當

周先生為了論證“人的高貴卻在于他有靈魂生活”這一觀點，列舉了古希臘物理學家阿基米德的例子：“兩千多年前，羅馬軍隊攻進了希臘的一座城市，他們發現一個老人正蹲在沙地上專心研究一個圖形。他就是古代最著名的物理學家阿基米德。他很快便死在了羅馬軍人的劍下，當劍朝他劈來時，他只說了一句話：‘不要踩壞我的圓！’”⑤讀到這個故事，筆者相當震驚，除了感受到阿基米德對科學研究的專注與癡迷，更產生了濃濃的惋惜與悲哀：這么偉大的科學家竟然是這么死的。據資料顯示：“敵軍統帥馬塞拉斯對于阿基米德的死深感悲痛，他將殺死阿基米德的士兵當作殺人犯予以處決，并為阿基米德修了一座陵墓，在墓碑上刻上了‘圓柱容球’這一幾何圖形。”⑥可見敵軍統帥對于阿基米德的敬重與痛惜。

阿基米德因為專注于數學研究而被殺死，其專注之精神確實可貴，然而在現時看來他的死頗為不值，完全可以避免。“生命誠可貴”，這種死，不值得提倡，這與道德無關，與修養無關，也與靈魂的高貴無關。作者卻評價：“在他看來，他畫在地上的那個圖形是比他的生命更加寶貴的。”⑦阿基米德當時怎么想的，我們不知道；但在以人為本的今天，作者的這句話聽來多么駭人聽聞，這簡直是漠視生命。“雪萊說得好：‘同人生相比，帝國興衰、王朝更迭何足掛齒！同人生相比，日月星辰的運轉與歸宿又算得了什么！’”⑧

這則故事發表在雜志上，給大眾看，大人們有辨別力，知道故事是強調阿基米德精神的可貴，但放入教材中，絲毫不加改動，給學生學習，編者到底在向學生宣揚什么價值觀呢？阿基米德對學問研究的專注可以理解，但與生命相比，差之千里。況且這并不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情形，與文天祥舍生取義是不一樣的，與荀巨伯探友為義而不懼死亡也是不一樣的。阿基米德完全可以避一避那兇殘的侵略軍，再做研究也不遲。筆者以為編者在此舉這一例給學生心靈澆灌的并非是德化的雨露，而是有負面影響的——失去生命并不可惜！新版《中小學生守則》《中學生行為規范》尚且刪去原來“見義勇為，敢于斗爭”的字眼，何況教材呢？其價值觀的引領有誤。“死是多么重大的人生事件，竟然不去想它，這只能用怯懦或糊涂來解釋。用貝多芬的話說：‘不知道死的人真是可憐蟲！’”⑨

想到這種對生命的漠視，筆者想起一件一直耿耿于懷的事情。有一位女教師，也是一位母親，女兒只有三歲左右。一次，在女兒生病發燒的情況下，她仍然將女兒獨自放在家中，堅持到校上課。結果，女兒因為高燒，聽覺神經嚴重受損，最后聽力完全喪失，也不會說話了。事后，記者采訪她時，她竟然說不后悔！

這位教師的敬業精神可嘉，但在女兒生命與教學之間，我覺得，生命是第一位的，教學暫緩一下可以理解，尊重生命乃是第一大義，我為她的想法感到悲哀。教師尚且沒有尊重生命的意識，怎能去教導學生珍愛生命呢？阿基米德盡管是科學巨匠，但對于死亡連基本的躲避意識都沒有，連絲毫的自我保護行動都沒有，說實在的，這簡直是對生命本身的漠視，這種“高貴”代價太大，學生學不來的，教師也不應該讓學生來學。編者將這樣的故事選入教材實在是有些“任性”。

例證與單元主題相違背

周先生寫作此文只是想表達自己對世人只顧追求物質生活而忽視精神生活的憂慮與提醒，而編者將其選入教材是配合體現“道德修養”這一單元主題的。因此，本文也力圖給學生思想上以影響，想讓學生通過讀課文能在道德修養上有所提高，意識有所增強，盡量完善自己，成為一個講道德、有修養的公民。中國人是追求“禮”的，有禮貌，講禮節，有涵養。但是我們來看作者文章中的兩個名人事例：“征服了歐亞大陸的亞歷山大大帝視察希臘的另一座城市，遇到正躺在地上曬太陽的哲學家第歐根尼，便問他：‘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不要擋住我的陽光！’”⑩“英國作家王爾德到美國旅行，入境時，海關官員問他有什么東西要報關，他回答：‘除了我的才華，什么也沒有。’”?作者本意是想以此來證明“珍惜內在的精神財富甚于外在的物質財富，這是古往今來一切賢哲的共同特點”?，但編者并未考慮到讀者的理解層次和心理感受。第歐根尼與王爾德的回答，往往會給學生以錯覺，除了狂傲之外，完全感受不到他們靈魂的可貴，看不出二人在修養上有何高貴、含蓄，倒是鋒芒畢露。如果內心高貴的外顯就是這個樣子，那么他必然要付出代價，這樣的高貴還是不學為好。或許是因為有些“水土不服”吧，中國人講禮，謙遜、內斂，不事張揚，《論語》中說“禮之用，和為貴”，“和”就是恰到好處。據史書記載，彼得大帝對第歐根尼是尊重的，特意來看他，聽到這樣的回答，“圍觀的人一陣驚愕的沉默”。“慢慢地，亞歷山大轉過身。那些穿戴優雅的希臘人發出一陣竊笑，馬其頓的官兵們判定第歐根尼不值一提，也互相用肘輕推著哄笑起來。亞歷山大仍然沉默不語。最后他對著身邊的人平靜地說：‘假如我不是亞歷山大，我一定做第歐根尼。’”?兩相比較可以看出亞歷山大的大度與寬容，相反第歐根尼即使不必有求于人，但面對面時，難道需要這樣傲慢嗎？難道不可以像對普通人一般好好地說，有修養地說嗎？難道不能說個“請”字，而不是那樣的無禮嗎？

王爾德的話除了自信外，讓筆者想到現在一些暴發戶的狂態：“我窮得就剩下錢了。”這樣的人在中國你覺得會受歡迎嗎？你覺得他們應該作為學生“道德修養”學習的榜樣嗎？答案是明確的。“人活世上，第一重要的還是做人，懂得自愛自尊，使自己有一顆坦蕩而充實的靈魂，足以承受得住命運的打擊，也配得上命運的賜予。”?說得多好，可他們是怎么做人的呢？

作者強調靈魂的高貴，但高貴的人也要與人交往，正常生活，內在精神也需要通過適當的行為表現出來，否則就是假高貴，不容于世。人物的行為不可“任性”呀！“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例證的極端性與觀點相沖突

周先生寫作此文是想告訴世人不要過于追求外在的物質，要注重內心世界，以這種態度去面對生活而不是讓人生活在真空中。

阿基米德因為專注而獻身，第歐根尼不把顯赫的權勢放在眼里，驕傲的作家王爾德對自己的才華相當自信甚至達到自戀的程度，這些人物的做法頗為極端，非常人所能及，更非學生所應學習。相反，后文中“亂哄哄的車廂里，躲在車廂一角專心看書的女孩”，以及“每當北京舉辦世界名畫展覽時，節衣縮食，自籌旅費從全國各地風塵仆仆趕來首都的青年畫家們”更顯現了平凡人精神的高貴。同樣是專注，看書女孩的專注更加動人、感人；而阿基米德的專注讓人害怕，令人敬而遠之。青年畫家們純真、熱情的靈魂生活讓人向往、感動，第歐根尼和王爾德的“靈魂生活”則顯得高不可攀，讓世俗社會中的人們怎么去學習呢？

“珍惜內在的精神財富甚于外在的物質財富，這是古往今來一切賢哲的共同特點。”生命是外在的財富嗎？“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沒有生命，哪有精神可言？相比較而言，對于高貴的理解，盧梭的例子可能更加確切些。

法國的思想家盧梭年輕時只身闖蕩巴黎，他創作的歌劇《鄉村卜師》公演后大獲成功，國王觀看了演出，給予很高的評價。

第二天，使臣來到了盧梭的住所，宣布國王要召見他，并且要賜給他一份年金。有了一份國王賜予的年金，就等于有了一份有保障的固定收入，這對于居無定所、入不敷出的盧梭來說不啻于天大的恩賜。可是誰也想不到，盧梭卻斷然拒絕了。

他為什么要拒絕呢？聽一聽他在《懺悔錄》里所陳述的理由吧：“那筆可以說是到手的年金，我是丟掉了，但是我也就免除了年金會加到我身上的那副枷鎖。有了年金，真理完蛋了，自由完蛋了，勇氣也完蛋了。從此以后怎么還能談獨立和淡泊呢？一接受這筆年金，我就只得阿諛奉承，或者噤若寒蟬了。”?

盧梭拒絕了國王，注定還要過漂泊不定的生活，卻保持了精神的獨立和自由，更加說明了他靈魂的高貴，這是他成為一個偉大思想者的根本所在。

同樣，中國古代的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掛印而去，也是精神高貴的榜樣。

靈魂高貴的人物，讓世人“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并力求仿效之；而極端的做法，成人尚且不屑，不敢仿效，更何況是學生呢！名人們也不能“任性”呀！

例證不具備典型性、典范性

周先生在文章開頭即提出了“人的高貴卻在于他有靈魂生活”的觀點，為了使論證有說服力，作者接著舉了三位賢哲的例子：古希臘的阿基米德專注于研究圖形被羅馬軍人殺害，哲學家第歐根尼讓亞歷山大大帝不要擋住他的陽光，王爾德報關時對自己才華表現出極端的自信。很明顯，這三個事例都是外國的，無一是中國人的，例證覆蓋面窄，內容不夠豐富，讓人有種“國中無人”的感覺。也就是說，就例證的典型性而言，沒有做到“古今中外”全覆蓋。選入教材，就是學生學習的“樣本”，如《談骨氣》《說“疑”》等經典課文，盡管年代久遠，卻便于教師教學。可能是因為周國平先生是哲學系教授，研究哲學的，對于外國哲學家相當熟悉，信手拈來，尤其是對古希臘優秀人物更是稔熟于心。作者也許僅是想證明這個觀點，并未想過例證的全面性，也未想過文章可能給學生做教材，當范本。其實，這種靈魂高貴的人物在我國古代比比皆是，如莊子、王子猷以及寫《與山巨源絕交書》的嵇康等。讓學生學習，傳統的精神力量往往更有說服力，外國的人物反而會因為背景的陌生化而不為學生所熟知，往往導致“水土不服”，編者應該謹慎選用。

鑒于以上幾點分析，筆者以為，報刊上的文章選入教材，除文章內容之外，還要兼顧學生這個受眾群體的心理、年齡特點，否則，會給人“任性”之感。

①③⑧⑨?周國平：《周國平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24頁，第6頁，第20頁，第21頁，第164頁。

②⑤⑦⑩??《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八年級》（下冊），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55—57頁。

④倪文錦、歐陽汝穎：《語文教育展望》，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37頁。

⑥http：//zuoye.baidu.com/question/24591e01 4c6e4e28dd60aa6e4cdbb0a2.html.

?http：//www.baike.com/wiki/%E7%AC%A C%E6%AC%A7%E6%A0%B9%E5%B0%BC.

?《論語·雍也第六》，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83頁。

?韓青：《盧梭的拒絕》，轉引自《教育家文摘》2014年第2期。

作 者： 向長偉，江蘇省溧陽市周城初級中學語文教師。

編 輯：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