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江太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 100872)
近年來理論界對“歷史科學”的研究越來越熱,“歷史科學”的概念越來越受到重視,“歷史科學”的概念源于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一段經典的表述,“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歷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1](p518-519)學者從“歷史科學”是哲學還是科學,是批判的還是實證的等方面進行了較為深入的探討,但有的學者尤其是西方人道主義和科學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往往從“歷史科學”中解讀出科學或價值之一維,用一種維度來遮蔽或反對另外一種維度,這是一種缺乏歷史辯證法的形而上學思維方式,從“歷史科學”的雙重維度——科學維度和價值維度——來重新思考“歷史科學”的本質,對于克服西方馬克思主義科學主義和人道主義的對立以及各自局限具有重要意義。
“歷史科學”出場的時代語境在于近代自然科學的發展和形而上學的科學化時代背景。近代隨著自然科學從哲學中分離出來,自然科學得到迅猛的發展,一種讓歷史成為科學的嘗試從維科開始,維科在《新科學》中就是要探討區別于自然科學的人類歷史科學的發展,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談道:“哲學需要一門規定一切先天知識的可能、原則和范圍的科學”[3](p32),對于康德而言,科學成為科學的標志在于具有普遍必然性,當然康德將目的理性和工具理性作了劃分,將科學限定在工具理性的范圍內,黑格爾的目標就是將形而上學變成科學,他在《精神現象學》中指出:“我在本書懷抱的目的,正就是要促使哲學接近于科學的形式,——哲學如果達到了這個目的,就能不再叫做對知識的愛,而就是真實的知識。知識必然是科學,這種內在的必然性出于知識的本性”[4](p4),“真理之為科學的體系”[4](p1),當然黑格爾是在絕對精神的基礎上談科學的,這種觀念論實質上是一種思辨哲學,馬克思、恩格斯正是在批判思辨的歷史哲學的基礎上提出了“歷史科學”的思想,康德和黑格爾從普遍必然性和體系化方面作了嘗試,但因為局限于抽象的思辨,因而這種嘗試是不可能成功的,馬克思、恩格斯將歷史建立在現實的個人及其實踐活動基礎上,從而給歷史以科學的說明。
“歷史科學”出場的文本語境在于提出區別于“思辨哲學”的“歷史科學”,批判思辨哲學的虛假性和空想性。由于當事人的不在場和缺乏相關的文本佐證,我們沒法弄清究竟是馬克思還是恩格斯提出“歷史科學”的思想以及由于何種原因又將其刪除,但并不影響我們重新認識“歷史科學”思想的價值,科學維度在“歷史科學”和馬克思、恩格斯所反對的思辨的歷史哲學之間劃了一條清晰的界限,“歷史科學”批判的靶子就是思辨的歷史哲學,以費爾巴哈、鮑威爾、施蒂納為代表的德意志意識形態家們的黑格爾主義背景共同構成了他們家族的相似性,馬克思、恩格斯反對對歷史作思辨的形而上學解釋,歷史不是絕對精神的歷史,不是意識形態史,而是現實的人及其實踐活動的歷史,“歷史科學”是馬克思探索“歷史之謎”的理論成果。
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中對“歷史科學”的科學維度進行分析和論述的標志性人物是阿爾都塞。他在其著作《保衛馬克思》中提出馬克思主義的本質是科學,在馬克思的思想中存在著一種“認識論的斷裂”,斷裂標志著馬克思從人道主義向科學主義的轉變,他指出:“這種‘認識論斷裂’把馬克思的思想分成兩個大階段:1845 年斷裂前是‘意識形態’階段,1845 年斷裂后是‘科學’階段。”[5](p16)“從1845 年起,馬克思同一切把歷史和政治歸結為人的本質的理論徹底決裂。馬克思同一切哲學人本學和哲學人道主義的決裂不是一項次要的細節,它和馬克思的科學發現渾然一體。”[5](p223)
如何理解“歷史科學”中的科學?什么是科學?這里的科學與自然科學中的科學是否是一個意思?這是首先需要清理的概念。馬克思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一段話會更好地幫助我們理解這些問題,他指出:“歷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成為人的這一過程的一個現實部分。自然科學往后將包括關于人的科學,正像關于人的科學包括自然科學一樣:這將是一門科學。”[2](p128)馬克思認為科學包括自然科學和人的科學在內,他并不否認自然科學和人的科學的差別,但它們一致的地方在于不僅自然科學和人的科學是一種揭示事物規律性的科學理論,而且它們都是人的實踐活動,因而具有共同的生成基礎。科學是對事物規律性的把握,這里的科學是建立在人的實踐基礎上涵蓋了自然科學和人的科學在內的“歷史科學”。
“歷史科學”第一次出現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歷史科學”的科學維度體現在與思辨哲學的出發點、方法論和歷史觀的根本區別上:第一,出發點的不同,思辨哲學的出發點是抽象的原則或抽象的人,而“歷史科學”的出發點是現實的個人,將現實的個人作為歷史的前提,歷史建立在真實性而不是虛假性、空想性的基礎上;第二,用實踐的方法取代了意識形態的方法,實現了方法論的“哥白尼式”革命,從現實的個人的實踐活動而不是從意識形態或觀念來說明歷史,現實的個人及其活動是可經驗的、可觀察的和可證實的,不是空想的、虛構的和思辨的,因而是科學的;第三,用唯物主義歷史觀取代唯心主義歷史觀,在實踐的基礎上對人類社會的內在結構和運行機制給予了科學說明,揭示了歷史運行規律,并建立了一套新的科學范式體系。
現實的個人是建立“歷史科學”的前提,從現實的個人的實踐來解釋歷史,從而跳出了意識的內在性,戳破了意識形態的虛假性和空想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科學性是虛假性和空想性的對立面。黑格爾將理性精神作為最高原則來解釋歷史,認為人類歷史就是絕對精神的歷史,以青年黑格爾派為代表的德意志意識形態家們從自我意識、人的類本質、我出發來虛構歷史,馬克思、恩格斯反對德國意識形態家們的觀點,指出:“這種考察方法不是沒有前提的。它從現實的前提出發,它一刻也不離開這種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處在某種虛幻的離群索居和固定不變狀態中的人,而是處在現實的、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的、在一定條件下進行活動的發展過程中的人。”[1](P516)從現實的個人出發,而不是從觀念、抽象的人出發來理解歷史,從現實的人的實踐活動來理解歷史,歷史不再是抽象的意識形態史,這就超越了意識的內在性,意識形態學家只是從觀念來說明歷史,將觀念作為統治現存世界的原則,但是他們唯獨對現實世界沒有任何觸動,因此這樣的意識形態本身具有空想性和虛假性,正如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有一個好漢忽然想到,人們之所以溺死,是因為他們被重力思想迷住了。如果他們從頭腦中拋掉這個觀念,比方說,宣稱它是迷信觀念,是宗教觀念,他們就會避免任何溺死的危險。他一生都在同重力的幻想作斗爭,各種統計給他提供大量有關這種幻想的有害后果的新證據。這位好漢就是現代德國革命哲學家們的標本。”[1](P510)
“歷史科學”用實踐的方法取代意識形態的方法,將頭足倒立顛倒了過來,使其讓腳立地。意識形態的方法就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世界的方法,這種方法的核心是幻想和空想,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就是要反對意識形態的方法,代之以實踐的方法,從物質實踐來說明世界,而不是從意識形態來說明世界,而人的實踐活動本身又具有可證實性,歷史因具有可證實性而失去了神秘和思辨的色彩。馬克思、恩格斯指出:“在思辨終止的地方,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開始的地方。關于意識的空話將終止,它們一定會被真正的知識所代替。”[1](p526)“歷史科學”的科學維度體現在對意識形態的祛魅上,去除歷史的思辨和神秘色彩,通過對意識形態和物質實踐、觀念和實踐、意識和生活之間關系的顛倒,褪掉了歷史身上的神秘的意識形態外衣,揭示意識形態的階級性特征和資本主義商品拜物教的秘密,還歷史以本色和真實,在這種意義上來講“歷史科學”所彰顯的科學維度具有對意識形態的批判性價值。當然這里的“實證科學”與孔德等人講的實證主義是有區別的,“這是兩種不同意義上的‘實證’。一種是‘實證’給定的現存事實,另一種是對‘實證’現實的人及其世界的歷史性構成。”[7](p148)
“歷史科學”實現了歷史觀的變革,用唯物主義歷史觀取代了唯心主義歷史觀,而唯物主義歷史觀科學地揭示了人類社會的內在結構和運行規律,并建立了一套解釋歷史新的科學范式體系。“這種歷史觀和唯心主義的歷史觀不同,他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尋找某種范疇,而是始終站在現實歷史的基礎上,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形成,”[1](p544)唯物主義歷史觀從現實的個人的物質生產實踐出發,通過物質生產實踐為人類生存和發展提供物質基礎,人們生產的過程中形成了交往關系,生產活動和交往形式相互作用和相互影響,物質資料的生產方式制約著社會政治生活和社會精神生活。馬克思、恩格斯指出:“由此可見,事情是這樣的:以一定方式進行活動的一定的個人,發生一定的社會關系和政治關系。經驗觀察在任何情況下都應當根據經驗來解釋社會結構和政治結構同生產的聯系,而不帶有神秘和思辨的色彩。社會結構和國家總是從一定的個人的生活過程中產生的。”[1](p523-524)馬克思、恩格斯在實踐基礎上揭示了生產力、交往關系、市民社會、上層建筑、意識形態和社會形態等范疇之間的內在關系,對社會的內在結構和運行機制給予了科學的說明,揭示了人類歷史發展的規律,“歷史科學”的科學維度主要體現在對歷史的必然性和規律性的把握上。
“歷史科學”價值維度的出場語境在于近代啟蒙運動對人自身價值的肯定,這是對宗教世界祛魅和封建專制制度反抗得出的必然命題。法國大革命確立了新的時代價值,康德從自由和理性來探討人是什么的問題,黑格爾對自我意識主奴關系的精彩論述,費爾巴哈的人本學的思想,青年黑格爾派對自我意識的主張,都閃爍著人性的光輝,它們共同構成了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資源。這種思想影響在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以不同的方式打下了印記,尤其是馬克思《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異化勞動和人本主義的范式讓西方學者仿佛發現了一個激情四射的青年馬克思,雖然馬克思后來更加強調對歷史和現實的科學分析,但在思想激烈轉彎過程中,對人的價值肯定并沒有甩出狂飆的車體,對社會和個體的價值的關照以一種更加合理的方式鑲嵌在“歷史科學”之上,“歷史科學”的深刻性恰恰在于建立在歷史必然性的價值應當。
馬克思思想中的價值訴求在其思想發展中是未曾“斷裂”而以一貫之的。“歷史科學”除了具有科學維度之外,還具有價值維度,我們不能無視和遮蔽“歷史科學”的價值維度。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非常重視馬克思思想的價值維度挖掘,他們認為馬克思主義的實質是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是社會批判理論,而不是科學理論,將馬克思主義科學化會遮蔽掉它的批判性特征和價值維度。他們以早期的馬克思著作作為文本依據,《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蘊含的人本主義思想是其重要的思想資源。
“歷史科學”的價值維度包括主體價值和客體價值。價值觀念是標志著客體及其屬性對于滿足主體需要的意義關系范疇,價值是一種以主體為中心的主客體關系范疇。主體價值包括個體價值和社會價值,個體價值是實現人的解放和人的發展,社會價值是建立“自由人的聯合體”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客體價值是指客體自身具有的對于滿足主體需要意義的價值,“歷史科學”的價值維度是建立在實踐和人的主體性的基礎上主體價值和客體價值的統一體。
“歷史科學”的個體價值目標在于實現人的解放和人的發展。在前“歷史科學”時期,馬克思對德國封建專制制度和資本主義社會的非人道進行了無情的批判,倡導一種人道主義的思想,而馬克思早期人道主義思想的目標就是為了人的解放和人的發展。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提出:“對宗教的批判最后歸結為人是人的最高本質這樣一個學說,從而也歸結為這樣的絕對命令:必須推翻使人成為被侮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系,”[1](p11)他發出向德國的封建專制制度開火號召,要將“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結合起來實現人的解放;在《關于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對政治解放和人類解放兩個概念做了區分,德國猶太人所要求的解放是一種政治解放,還不是人類解放,而“政治解放當然是一大進步;盡管它不是普遍的人的解放的最后的形式,但在迄今為止的世界制度內,它是人的解放的最后形式”[1](p32);馬克思早期人道主義思想受到費爾巴哈人本學思想的強烈影響,這一點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表現得尤為明顯,馬克思痛恨資本主義社會的對工人階級非人道的待遇,批判私有制所造成的異化勞動,主張建立揚棄異化現象的共產主義社會,他指出:“共產主義是對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復歸,是自覺實現并在保存了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的范圍內實現的復歸。這種共產主義,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于人道主義,而作為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等于自然主義”[1](p185),這個時期馬克思將人道主義作為一種社會批判的武器。
在前“歷史科學”時期,馬克思是基于一種思辨哲學的抽象人本主義邏輯,批判德國封建專制制度和資本主義現實的非人道,他認為未來社會應該走向人的本質復歸。關鍵問題在于馬克思在此后的“歷史科學”階段是否拋棄了這種人本主義的價值批判,事實是這種人道主義價值批判沒有被拋棄而得到了保存,馬克思、恩格斯認為歷史的前提是現實的個人的而不是抽象的人或觀念,他們反對以青年黑格爾派為代表的思辨哲學,將人道主義建立在科學維度的基礎上,阿爾都塞將科學和價值置于絕然的對立面,沒有看到價值維度和科學維度的內在的關聯性。科學維度和價值維度的關聯性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得到了清晰的表述,馬克思、恩格斯認為不能空談人的解放,“只有在現實的世界中并使用現實的手段才能實現真正的解放……‘解放’是一種歷史活動,不是思想活動,‘解放’是由歷史的關系,是由工業狀況、商業狀況、農業狀況、交往狀況促成的”[1](p527),馬克思、恩格斯關注人的解放的可能性和現實條件,人的解放的歷史使命落在了無產階級身上,人的解放的目的是為了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在未來自由人的聯合體的社會,實現了個人的個性和自由,個人成為“有個性的個人”,而不是“偶然的個人”。
“歷史科學”的價值維度還表現為其社會價值指向。社會價值指向表現在建立一個什么樣的共同體,馬克思、恩格斯認為未來共產主義社會要建立“自由人的聯合體”,他們指出:“從前各個人聯合而成的虛假的共同體,總是相對于各個人而獨立的;由于這種共同體是一個階級反對另一個階級的聯合,因此對于被統治階級來說,它不僅是完全虛幻的共同體,而且是新的桎梏。在真正的共同體的條件下,各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并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己的自由。”[1](p571)社會價值目標通過個體和共同體的關系表現出來,在前資本主義階級社會,個人隸屬于共同體,具有比較明顯的人身依附關系特征,個體隸屬于一個階級不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個人而存在的,為了維持這種人身的依附關系,統治階級利用國家來進行階級的統治,共同體作為一個異化的類本質同個體相獨立,個人沒有個性可言;資本主義社會由于個人受物的統治,表面的自由并不能掩蓋人對物的依賴的不自由,使得個體成為一個偶然的個人,個體無法控制他自身的勞動以及外在于他的物以及社會,一切對他而言都是外在化的東西,因而是偶然的和沒法控制的東西,個體被資本的邏輯同質化,共同體對個人而言是同個人相分離的一種異己的力量同人相對立。而共產主義社會就是要改變這種個體和共同體的關系,讓共同體成為一種個人聯合的力量,這樣的共同體是以每個人的自由個性全面的發展為前提,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又成為其他人發展的條件而不是障礙,共同體對個人來說不再受偶然性的支配同人相對立,而是建立在個人的個性發展的基礎上的一種聯合的力量。
“歷史科學”的客體價值是通過人的實踐活動所呈現的客體及其屬性對于主體的價值。離開了人的主體性和實踐活動就沒有價值可言,實踐是人的存在方式,人通過這種實踐的對象化活動來改變外部世界,離開了對象化活動人的價值就難以實現,因此可以說客體價值是主體價值實現的工具和手段,主體價值是客體價值的目的。馬克思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談到自然是人的無機的身體,談到通過人的實踐活動不斷實現自然的人化,強調自然科學和人的科學將是一門科學,人首先是一個自然存在物,自然是人類社會存在的前在性和先在性前提,自然價值對于人類社會的存在和發展具有不可忽略的意義。當然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談到商品的使用價值和價值,使用價值就是指物對人的有用性,這實際上涉及到經濟價值,散見于馬克思其他著作中還有對于文化藝術客體價值的論述,對于客體價值的研究既不能忽視客體對于主體的意義,也不能忽視對客體自身價值的尊重,客體價值是反思人的主體性界限的一個重要尺度。
“歷史科學”科學維度和價值維度是辯證統一關系,“歷史科學”的雙重維度揭示了歷史辯證法。“歷史科學”的科學維度是價值維度的必然性基礎,而價值維度為科學維度指明價值方向,兩者相互作用統一于人的實踐活動所構成的社會有機體中。
首先,科學維度是“歷史科學”價值維度的必然性基礎。在前“歷史科學”階段和“歷史科學”階段,馬克思的思想前后一貫的地方在于對封建專制制度和資本主義進行的人道主義價值批判,而區別在于這種人道主義的價值批判是建立在科學還是思辨的基礎上。馬克思、恩格斯的“歷史科學”思想的科學性區別于德意志意識形態和空想社會主義的“空想性”,馬克思早前對資本主義的異化和非人道的批判是建立在思辨哲學基礎上的,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道德和價值批判并沒有被拋棄,這種價值關懷在馬克思的思想中是以一貫之的,只是在“歷史科學”階段,馬克思更多的是關注人的解放和發展的條件和現實可能性,不只是對資本主義情感的控訴,而是在認識人類歷史規律的基礎上,為人類解放找到一條現實的可行路徑,這種批判是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的,因而這種價值批判更科學也更深刻。
“歷史科學”的價值維度呈現階級性和社會歷史性的特點。馬克思在《關于猶太人問題》中指出:“先生們,不要一聽到自由這個抽象字眼就深受感動!這是誰的自由呢?這不是一個人在另一個人面前享有的自由。這是資本所享有的壓榨工人的自由。”[1](p757)這里指出了價值的階級性,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指出:“在考察歷史進程時,如果把統治階級的思想和統治階級本身分割開來,使這些思想獨立化,如果不顧生產這些思想的條件和它們的生產者而硬說該時代占統治地位的是這些或那些思想,也就是說,如果完全不考慮這些思想的基礎——個人和歷史環境,那就是說:例如,在貴族統治時期占統治地位的概念是榮譽、忠誠,等等,而在資產階級統治時期占統治地位的概念則是自由,平等,等等。”[1](p552)他們反對抽象地談論價值原則,指出了價值的社會歷史性。價值不是先天預設的,也不是恒常不變的,個體價值和社會價值的實現都離不開人的實踐活動和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正如馬克思所指出:“權利決不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經濟結構制約的社會的文化發展。”[1](p435)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資本成為“普照的光”,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必然導致金錢拜物教和個人主義的盛行,社會的價值指向必然隨著社會經濟基礎的變革而發生變革,正如馬克思所談到的那樣,隨著生產方式的變革,觀念的上層建筑也會或快或慢地發生變革,這種變革也包括社會價值取向在內。
其次,價值維度為“歷史科學”的科學維度提供價值導向和價值關照。人類歷史發展的規律性并不排斥人類歷史發展的價值指向,科學并不是冷冰冰的機器,“歷史科學”不可能沒有價值關照,歷史發展往往通過價值維度反思人類自身的發展。馬克思是在批判舊世界中發現新世界,在批判舊價值中發現新價值,“歷史科學”是關于人類解放的科學,這一科學的使命就是為了人類的解放和人的發展,新的共同體是為了人的自由全面發展而實現的個人的聯合。當今時代自然科學的發展導致“工具理性”和“目的理性”之間的悖謬,讓我們重新反思“歷史科學”的科學維度和價值維度之間的關系,科學不應該是對人的宰制和囚禁,而是為人的解放和發展提供可能性條件,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人文科學都應該具有對人的價值的關照。“歷史科學”中的價值維度在中國以一種啟蒙者的姿態橫空出世,20 世紀80 年代的人道主義大討論,之后的“實踐唯物主義”大討論,馬克思主義人學、價值哲學、政治哲學的發展以及對傳統馬克思主義教科書體系的反思,人的解放和人的發展成為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研究的“顯學”,反思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研究范式的局限,挖掘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價值維度在當下具有極強的現實意義。“時代特征和歷史任務的變化,要求唯物史觀理論從科學認識為主轉向科學認識與價值取向并重,要求人的發展思想整體性地復歸于唯物史觀構成其基本的價值維度。”[8]忽略“歷史科學”的價值維度就是忽略觀念的上層建筑的重要性,正如蓋房子一樣僅僅打好地基是遠遠不夠的,沒有上層建筑的建構,怎稱得上是一座完整的房子,更不用說漂亮與否。
最后,“歷史科學”的雙重維度統一通過人的實踐活動統一于社會有機體之中。社會在本質上是實踐的,社會是通過人的實踐活動構成的一個有機體,社會有機體內部各要素之間呈現一定的結構并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社會有機體理論強調社會結構的整體性和有機性,因為實踐自身的特點決定了歷史是合目的性和合規律性、科學和價值的統一。有學者指出,由于研究中對歷史辯證法的忽視,造成“對唯物史觀的認識和運用中存在著兩個‘分離’和兩個‘弱化’。兩個‘分離’是指歷史認識中的唯物論與辯證法的分離、科學認識與價值認識的分離。兩個‘弱化’是指理論現實性的弱化和理論批判性的弱化。”[9]克服這種科學維度和價值維度研究的分離,運用社會有機體理論和整體性方法對分析社會歷史的發展是歷史辯證法的應有之義。“‘圖克-伍德命題’(Tucker-Wood Thesis)聲稱馬克思沒有發展出一套道德理論或正義理論,因為馬克思的科學方法論和意識形態阻止他去這么做。”[6](p16)這是一個錯誤的命題,因為它忽略了政治經濟學的價值指向,馬克思、恩格斯的“歷史科學”建立在政治經濟學的基礎上,但我們不能僅此止步,政治經濟學指向人的解放和發展的價值目標,指向自由、正義、公平等價值向度,指明價值目標實現的現實條件和可能性。美國學者麥卡錫指出:“批判理論家們更樂意強調馬克思辯證的和哲學的進路,而非其經濟學科科學的視角。這一做法向現代性所作出的讓步已經超出了馬克思本人樂意接受的程度。對道德與科學過于狹隘的定義導致了對馬克思的研究和評價的一個根本錯誤。將馬克思置于亞里士多德和伊壁鳩魯的傳統中來看,道德是與社會倫理學、政治經濟學和政治哲學結合在一起的。”[6](p4)這位美國學者的擔憂是不無道理的,割裂馬克思主義哲學、政治經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割裂科學和價值的關系,割裂社會有機體的內在聯系導致了道德哲學、價值哲學和政治哲學的狹隘和錯誤。
西方科學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和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在某種程度上都實現了片面的深刻,對“歷史科學”的科學維度或價值維度都給予肯定或否定,但正是由于不能從社會整體性出發,忽略了社會的內在辯證運行機制,因而不能對“歷史科學”的雙重維度給予科學的說明,走上了某種極端。無視“歷史科學”的科學維度必然導致對歷史作出一種思辨的唯心主義解釋,無視“歷史科學”的價值維度必然對歷史作出機械的決定論的解釋。對“歷史科學”的科學維度和價值維度及其關系的闡發,使我們超越了科學主義和人道主義的偏見和狹隘,社會有機體的整體性特征揭示了“歷史科學”的內在的歷史辯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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