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曉芒
(華中科技大學 哲學系,湖北 武漢 430074)
哪怕是在達爾文之前,人和動物在形態學上的本質區別也已經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作出了種種假設。像黑格爾在他的《精神現象學》里也提到了,人類的形態特點表現為一個是能說話的口,一個是能勞動的手,或者再加上能直立的腿,但這種器官上的特點是怎么形成的,他并沒有能夠闡明。闡明這個問題只是在達爾文的時代,比較經典的說法是恩格斯提出來的,他說“勞動創造了人本身”,人通過制造和使用工具,而形成了人跟猿的根本區別:例如靈活而萬能的手就是這樣形成的。至于人為什么能夠直立行走,他的解釋是,早期的猿,由于氣候的變化,森林消失變成了草原,所以被迫不得不從樹上下來,下到平地;下到平地以后,由于平地的不同環境影響作用,他們就學會了直立行走,直立行走就把前肢、把手解放出來了。手形成以后,通過這個制造工具,手就變得越來越靈活了,這就是恩格斯的解釋。首先是解放前肢,前肢本來是用來爬樹的,也是用來幫助奔跑的,而現在前肢可以自由地用來制造工具和使用工具了。所以他提出來,“勞動是從制造工具開始的”。人是能夠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動物,他的原話不一定是這樣說的,但是后人總結出了這個意思。
人的本質,我們給他下個定義,如果要從他的起源來說的話,通常認為,人就是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動物。人,自從他制造第一件工具起,并且在使用這個工具之后,他就跟猿區別開來了,就是一個人了。這個定義是一個“屬加最近的種差”的本質定義,其他那些定義,比如說人是社會的動物,馬克思說的“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以及有些人仍然堅持人的語言本性,像卡西爾說“人是符號的動物”,這些都可以看作是在后來添加上去的定義,它們著眼于比較貼近的種差,但還不是最近的種差,只有制造和使用工具才是最近的種差。很長時期,恩格斯的這樣一個定義被視為金科玉律,似乎可以解釋一切,于是成為了人們的一個共識。現在如果要講人與猿的區別,那顯然就是制造和使用工具。有人做過實驗,把一個猴子抓來,看他是不是會使用工具,把它關在一個大房子里頭,頂上掛個香蕉,是猴子夠不到的,然后放個箱子,站在箱子上還是夠不到,然后再放根棍子進去。有的猴子就毫無辦法,但是其中有一個猴子靈機一動,操起棍子把那個香蕉給夠下來了,這就是使用工具。但是人還能夠制造工具。你把猴子關起來,給它各種材料,好像也沒有看到它會制造工具。這就是人和猴子的區別了,這一點似乎已成定論。
但是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英國有一個動物學家叫珍妮·古道爾,她通過對非洲黑猩猩的長期觀察,幾十年住在黑猩猩的群體邊上,每天都跟它們在一起,進行調查。她發現黑猩猩居然也有制造和使用工具的能力。這個例子就是黑猩猩想吃到白螞蟻,非洲草原上白蟻的窩到處都是,是白蟻用泥和唾液造成的很堅硬的窩,白蟻的蛋白質非常豐富。那么怎么樣才能吃到白螞蟻呢?珍妮發現有一只黑猩猩掰了一根樹枝,把它的葉子去掉,制造成一根很實用的“釣竿”,然后伸到白蟻洞里去,那些白蟻就認為是大敵入侵,紛紛來咬樹枝。黑猩猩從洞里把樹枝抽出來,上面滿是螞蟻,于是黑猩猩把樹枝放到口里順著一過,吃到了一口螞蟻,然后又放回到洞里面去,接著又抽出來,再吃一口,這樣交替著來。這是一只比較老的黑猩猩,其他年輕的黑猩猩都圍著在看,然后都學它的樣,這個群體的黑猩猩都學會了這種技巧。珍妮·古道爾把這個過程拍成了紀錄片,并且寫成論文發表在科學雜志上,一發表出來就引起了轟動。這至少說明了,黑猩猩也能夠制造和使用工具!你說它不會制造工具,它掰一根樹枝,從一根樹枝上面把多余的葉子去掉,它就是在制造工具,你也許嫌它的工具太簡單,這沒有關系,再怎么簡單它也是在有意識有目的地改造自然物,它有很明確的目的,就是要把它用作工具,來釣螞蟻。現在我們能不能說黑猩猩也是人呢?不能說它是人,它是猿,頂多是類人猿。這件事情引起了學術界很大的震動,現在人和動物的本質區別到底是什么,人們都陷入到了困惑之中。很長時間人們在這個問題上已經沒有懸念了,大家都認為人和動物的根本區別就是,人能夠制造和使用工具,而其他動物不能,但現在這樣說不行了。
這件事情發生以后,連珍妮·古道爾自己也感到茫然了,既然不能承認黑猩猩也是人,那么總得找一點理由來把它和人加以區別,來證明人和黑猩猩雖然都制造和使用工具,但兩種制造和使用工具還是不一樣的。珍妮·古道爾找到的解決辦法是,認為人的制造工具是雙重的,二次方的,即不但能夠制造工具,而且能夠用他制造的工具再去制造另外一件工具。比如說,我制造一個石斧,我再用這個石斧砍一根樹枝來,把它砍削成大棒,石斧就是“制造工具的工具”。這就是人和黑猩猩的區別,人能夠制造工具的工具,而黑猩猩則只能制造簡單的工具。這個區別從現在看,也還可以,但是呢,解釋有點復雜,這樣解釋從類人猿到早期人類的過渡,這個中間跨越的幅度太大,不太自然。要想到先制造一件工具,為的是制造另一件工具,這個恐怕只能是成為人以后很久的事,需要很大的想像力和遠見。人要能夠做到這一點,還有一些必要的前提需要準備好。其實我倒是覺得,可以不必講得這么復雜,我們只要對人類的制造和使用工具的整個過程進行一番哲學的思考,我們就可以形成一種更加單純的假設。
這個假設是我提出來的。我認為,人類制造和使用工具與黑猩猩制造和使用工具有一個明顯不同的地方,如果從整個過程來看的話,人類在制造和使用工具完了以后,他不是簡單地就把這個工具扔掉了,像黑猩猩那樣,用完了就撂一邊不管,然后下一次碰到類似情況,再去找材料來制造工具,臨時去制造。但人類不是,他用完了工具以后,就帶在身邊備用。這是一個很明顯的區別,人們都沒有注意到。所以,我把人的本質定義重新擬定了一下,歸結到一個定義——原來那個定義也沒有錯,但是有缺陷,不夠完整,還需要補充,補充以后就是我的定義:人是制造、使用和攜帶工具的動物。
我的定義與舊定義的區別就在于增加了“攜帶工具”,看起來區別不大,其實已經有了本質的飛躍。“攜帶工具”為什么這么重要?這只有運用哲學思維才能闡明。從哲學的眼光看,攜帶工具表明:人類已經把某些自然物看作他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而他與自然界之間已經產生了一個“中介”,這個中介既是自然物,同時也是他自己的身體部分,這個部分是他自己可以自由支配的。他為什么要把他制造的工具帶在身邊?因為在他眼里,工具已經成了他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黑猩猩只是暫時利用一下自然物,利用完了就把它交還給自然界,猿和自然界還是相陌生、相外在的,工具是為了特定的目的制造出來,一次性地用完就扔掉了,下次再去找、去制造。所以黑猩猩在自然界中雖然已經爆發出某種創造性的靈感,能夠在某個當下瞬間改造自然界,讓它為自己的目的服務;但這種能動性還只是偶爾閃現的、機會主義的,還沒有固化為它自身的一種日常的功能,它所制造的工具也還只是受到過自己影響的自然物,而沒有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但人和自然的關系在人所制造的工具上面已經有了本質性的變化,因為在他心目中這樣一個自然物已經成了人的“延長的手”。我們有時候也說,猴子用棍子夠到天花板上的香蕉,是它把自己的手“延長”了,但那是我們代猴子所做的解釋,猴子自己并沒有感覺到棍子是它的“延長的手”,否則它不會拿到香蕉后就把棍子扔了。人們有時候也講到了工具是人類延長的手,但是人們沒有去想這里面的哲學意義,而是把這種現象輕輕放過了,以至于人們在定義人的本質時完全沒有把這點考慮進去。但人是真的把工具看作自己延長的手了,而且還不光是延長的手,還是比自己的手更加厲害、更起作用的手。比如石頭工具能夠使你的手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攻無不克,動物有爪牙,我有石頭,比動物的爪牙更結實,我有鋒利的石頭,是我自己打造出來的,比猛獸更厲害。我有棍棒,使動物攻擊不到我,我卻可以攻擊到它。
所以說自然物,比如說石斧啊、棍棒啊……這些延長的手,都成了人的可以自由支配的肢體,而且,更重要的是,這個肢體不是天生的,它是人自己制造出來的,是人自己制造出來的人的一部分身體。所以人對他制造出來的工具是非常愛惜的,決不會由于嫌它太累贅而把它扔掉。例如他制造出一把石斧,也許他花了一年時間,好不容易才把它打造得那么鋒利,他怎么能舍得把它扔掉呢?也許最開始制造出來的工具太簡單,像黑猩猩的那根棍子,扔掉了不是很可惜,再找一根也很容易;但隨著工具制造的復雜度加大,時間加長,再就是有些材料很稀少很珍貴,如水晶石,所以人必須像帶著他的寶貝一樣帶著它,像帶著自己身體一部分一樣帶在身邊,就像自己的手一樣。你不可能把自己的手扔掉,那你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工具扔掉。在許多原始人那里,工具甚至是人死了以后還要陪伴在他身邊,要和他埋葬在一起的。所以我這里提出來,制造、使用和攜帶工具是人和猿的根本性的區別。當然還有“保存”工具,你把工具帶在身邊,你就已經在保存它了,但是攜帶工具和保存工具性質上還有所不同,攜帶是更根本的,保存則可以是保存在另一個地方,不一定帶在自己身上,因此它不一定表達了人和自然的那種不能相互分離的關系或中介關系。國內其實有人已經意識到保存工具也是人和黑猩猩的區別,[1](p89,204)但卻沒有追溯到攜帶工具,而且沒有把這種要素添加到人的本質定義中去。人們之所以沒有能夠邁出這最關鍵性的一步,我認為主要是由于沒有能夠從哲學的眼光來分析這種經驗現象,沒有抓住這個現象里面的本質結構,也就是人與自然的新型關系結構。
由上述本質定義中,我們還可以繼續推出其他的次級定義,首先就是人的手腳分化和直立行走。我認為,甚至于人的手腳的分化和人的直立行走都是與攜帶工具直接相關的。人類為什么能夠直立行走?就是因為直立行走可以騰出手來攜帶工具,使他具有了各種生存優勢。我看到網上說,最近有幾個英國科學家提出假設,認為原始人的手之所以解放出來,是為了可以拿更多的食物,那些可以帶走更多食物的種群活下來了,那些沒有這種習慣的種群就滅絕了。我想他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怎么這么不開竅呢?說人為了要拿更多的食物,所以才把手解放出來,所以人就學會了直立行走,那何不更推進一步呢?說是要拿食物,你還不如說要拿工具更合理啊!食物多到吃不完,要靠手拿,這種情況是很偶然的現象,不是經常性的;但工具可是每天都要攜帶的啊。但這些英國科學家沒有想到這一點,沒有提出想要用手拿自己所制造出來的工具。工具比面前的這些食物更重要,因為它是你安身立命的家伙,而食物呢,有時多就多拿,當然是盡可能的把手騰出來,但是沒有食物的時候呢?沒有食物的時候你拿什么呢?如果不需要拿工具的話,沒有食物的時候,你還是四腳著地的好啊,你還是要爬行啊,這怎么能夠形成日常的習慣呢?可見這個解釋是說不通的。我認為僅僅只是由于隨時要攜帶工具,工具不能離手,所以經過長時間的進化,人的手才能真正的分化出來,否則的話,手不用了還是會在地下爬,或者是用來爬樹。即使周圍沒有樹,手還是閑不下來,因為與其讓它空著,不如讓它幫助奔跑,四條腿跑肯定比兩條腿跑得快。我們今天可以試試,一只小狗它也能跑過你,我們肯定趕不上它。當然如果遇到一棵樹,那么空著手也有利于爬樹,這也是一個優勢,再加上四條腿可以跑得更快這個優勢,這都不會讓早期人類的手單獨分化出來。所以說,僅僅只是由于要攜帶工具,人類才會不得不把前面兩個優勢都犧牲掉了。手拿工具,手拿石斧,手拿棍棒,無論是對于追逐獵物還是抵御猛獸,都足以抵償他的奔跑速度和爬樹功能的損失,所以長此以往,人就直立行走了。制造工具并不像恩格斯說的那樣,是以人的直立行走為前提、以手腳分化為條件的,比如說黑猩猩,它并沒有直立行走,在奔跑的時候還是四腳著地,但黑猩猩已經能夠制造工具了。所以并不是先要會直立行走、騰出手來,才能制造工具。黑猩猩雖然有時也可以直立,熊或其他有些動物也可以,但是在奔跑時肯定都是四腳著地的,而不像人手持工具兩足奔跑。同樣,直立行走也不是使用工具的前提,海獺用石頭砸開貝殼,就是躺在水面上在自己的肚子上進行的。反過來說,單是制造和使用工具,也不會導致直立行走,如果不是為了要攜帶工具,人是不會直立行走的。而人一旦直立行走,他的前肢是不會退化的,也正是因為他要用來攜帶工具,所以他的手呢,在直立行走中,他是派有用場的。有時候,工具很沉,石頭做的工具拿著是很費體力的,所以他的手呢,就不會退化。其他的凡是兩足動物,前肢一般來說都是處于退化的狀態,比如說霸王龍,比如說袋鼠,袋鼠的前肢就在退化,凡是兩足行走的動物,它的前肢都是呈現退化的傾向。而人類不同,人類的前肢和后肢,手和腳,在分化以后,仍然是呈齊頭并進的進化趨勢,十分勻稱。所以,直立行走不是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前提,而是攜帶工具的后果,由于攜帶工具,所以人能夠直立行走,就是這個關系。由此可見,在人類起源的問題上,我們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很大的進展。
目前國際人類學界比較一致的看法認為,人類起源于三百多萬年以前東非埃塞俄比亞的南方古猿。1974 年在埃塞俄比亞發現了露西化石,露西是一具南方古猿的女性骸骨,考古學家起名為“露西”,有二十來歲。發現這個化石以后,研究證明她已經能夠直立行走,是界于猿和人之間的環節。所以我們今天的人類全部要追溯到人類的這樣一個始祖,我們把它稱之為“夏娃”,那就是當年的夏娃——露西,它能夠直立行走。有的科學家根據她的骸骨化石,畫出了復原圖,但是所有這些圖都畫得她兩手空空,并且加上這樣的解說,說人類之所以直立,是為了在大草原上視力更加開闊。這是一種對于人類直立的原因的更為流行的說法,說人之所以直立行走是由于地球氣候變得干旱,原先棲息的樹林消失了,變成了草原,草原上沒有樹,人不能在猛獸來了時及時爬到樹上躲避,所以必須在天敵還沒有靠近自己、還在很遠處的時候就發現它,這就需要站立起來擴大自己的視野,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站立的習慣,因此就把手騰出來做別的事了。恩格斯當年就采用了這種說法。但是這種解釋也是經不起推敲的。為了視野開闊?他們不會需要一天到晚視野開闊,他們可以派一兩個人站在高處警戒,其他人就可以埋頭找食物、挖草根,干自己的活。說他們為了視野開闊,一天到晚站在那里,這是說不過去的。比如說,非洲有些動物,像貓鼬,它們派一只貓鼬站在高處,去觀察天上的飛禽、遠處的猛獸,一旦發現有異常情況,它就報警,其他同伴一下子就撤離,鉆到洞里去了。不光是貓鼬,還有其他的一些動物都是這樣,凡是群居的動物,如羚羊,也都是有負責警戒的,其他的都低頭吃草,接到報警就奔逃,這樣更節省安全成本。所以為了視野開闊,人類也不必要固定一個直立行走的姿態。后來在露西發掘地點的附近,又出土了與此同時代的、甚至更早的石質工具,還有帶有被石器砍砸痕跡的動物骨骼,證明當時的人類已經開始使用工具了。當然在這個露西的旁邊沒有發現工具,但是這可以解釋為,也許她當時使用的不是石器,而是棍棒什么的,年代久遠爛掉了。但是既然她能夠直立,她的手又沒有退化,我們就可以合理地設想她手中應該是握有某種工具的,設想她已經處在一個能夠制造、使用和攜帶工具的階段。我感覺要是我來畫露西,或者拍一部關于露西的科教片,我就會在她的手里放一件工具,否則的話,她就還只是猿,而不是人類的始祖。
在上個世紀末出現了大量的野人報道,現在還有,經常有哪里又發現了野人,甚至還有拍成錄像的消息。但是用我這個觀點來分析呢,可以說都是假的。因為沒有任何一個目擊者報告說,看見一個野人手持工具在那里行走,沒有一個是手持工具的。有一個最新奇的視頻是,有一個兩米多的野人,大腳怪,甩開膀子走到樹林里去了,中間還回頭看了一眼。這是一個美國的攝影師、著名的帕特森,一個電影導演拍的,據說他是在森林里面所遇到的。當時我看了,我就說,他甩開兩個膀子走到森林里面去了,他那兩個胳膊是用來干什么的呢?我看就是沒有用的,他兩個胳膊那么粗壯,它們不會退化嗎?要么他就用來爬樹,要么他就用來奔跑,這并不妨礙他的前肢也可以用來御敵或攻擊,就像其他猛獸那樣。他兩條腿在那里直立著走路,兩個膀子在那里甩來甩去的,那兩個膀子空著是沒有用的,他還要保留著那么粗的兩個膀子,不用來走路,這不是浪費嗎?如果你手里面給他放一根棍子,那就好說了,他留著兩個膀子是用來拿工具和使用工具的。生物學里面任何東西都要解釋,解釋它的合目的性,那么這兩只手帶來的是什么樣的合目的性,我們看不出來。①這個視頻后來證明是造假。
這就是人類的起源問題,我在這里特意把這個問題強調了一下,因為這是最重要的,攜帶工具是人跟猿類相區分的一個最重要的界限。攜帶工具有重要意義,這不是我憑空想出來的,而是根據現有考古的實證資料,加上最簡單的想象而推出來的。這種想象比珍妮·古道爾的想象要簡單得多,不需要增加任何假設,不需要設定人類更復雜更高級的思維能力,而是在黑猩猩已經達到的制造和使用工具的能力水平上,將這種制造和使用加以時間上的延續,就是攜帶工具,就成了。然而這種時間延續肯定有它的哲學性,就連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最后也要落實到這上面來,就是使人的工具成為了人和世界的恒常的中介,形成了新型的關系模式、“此在”的模式。
談到人類的起源,除了制造使用和攜帶工具之外,還要談到一個問題,這就是亞里士多德提出的,“人是能說話(logos)的動物”。恩格斯也說,首先是勞動,然后是勞動和語言一起,使猿變成了人,這是人猿之間一個很明顯的區別。如何來解釋人的語言的產生?人為什么那么聰明,能夠發明語言?這個單從大腦的發育或意識的飛躍是解釋不了的,顯得頗為神秘。但是,如果我們從哲學上看,把上面所設定的人和自然的中介性模式加以擴展,從一種客觀的行為模式擴展為一種思維模式和語言模式,并且在人的行為和思想的互動中考察這些模式之間的關系,這個問題是不難解決的。這里我們可以借用現代心理學的一些新的理論,如結構主義、格式塔心理學,還有功能主義和控制論等等,來提高我們的思維層次。
首先我們從哲學上來看,攜帶工具這件事表明,人類已經能把間接性的東西變成一種直接性的東西。間接性的東西就是我運用這個東西是干什么的,那是間接性的目的和目標,通過這個手段來實現那個目標。由于我著眼于那個目標,但又不能直接達到它,而必須采用工具,所以那個目標是間接的。而這個工具就是促成那個目標實現的中介,我用這個工具不是著眼于這個工具本身,而是要用這個工具來達到別的東西。但是我手里面拿的這個東西是直接性的,我直接抓住它,使用著它。但在黑猩猩那里還沒有意識到這種直接性,它仍然把這種工具看作還是一種間接性的自然物,是它臨時需要一下但本質上并不需要的東西,它不過是把兩件間接性的東西聯系在一起,然后從中留下了它所想要的,而把另一個用完就拋棄了。而人就不同,人意識到這個本來也是間接性的東西現在成了我的直接性,是我自己把它變成了直接性,所以我要把這個工具保存在我身邊,好像它是直接長在我身上的。當然其實它也不是我的身體,而是在我外面的間接性的自然物,例如它要是被損壞了,它不會感到痛,也不能像我的手一樣自行修復、長好,但我仍然把它像用自己的手那樣來直接支配和使用,這就使直接的東西和間接的東西成為了一個東西,或者說通過工具,我就把直接性和間接性打通了,把我和我之外的自然界打通了。我之所以要保留那個工具在身邊,其實是為了達到和自然界相通的目的,所以這表明了人類已經把間接性的東西納入到了直接性的東西,統攝進了直接性的東西。直接性的東西已經在我手里面,已經抓在手里面了,我用這些工具去作用于別的東西,不僅僅是這一次作用,而且可以多次使用,這就叫做“以不變應萬變”、“以一當十”,遇到任何情況我都可以用這件工具去對付。這里面就有一種行為模式,這種模式廣義地來說,叫做“符號”。
什么是符號?一般來說,符號就是那種既是間接性又是直接性的東西。它是一個直接性和間接性的統一體。在這種統一體中,直接的東西就是呈現在面前的東西,間接的東西就是隱藏在后面的東西;而呈現在面前的東西是確定的,隱藏在背后的東西則是不確定的;或者說,呈現出來的是“一”,而在后面有待于被帶出來的則是“多”。按照這種模式,工具就是一,而工具所能夠達到的這個那個目的就是多,所以工具作為符號,就是我們通常講的,以不變應萬變、以一當十的那種具有概括性的東西,或者那種“綱舉目張”的東西。綱就是一種普遍性的共相,是抽象和簡化了的東西,正因為如此它才可以以一當十、以不變應萬變。原始的工具幾乎是萬能的,一把石斧,我可以用它干各種事情,可以用來打獵、砍樹、割草、挖掘植物的塊根、切碎食物、抵抗猛獸等等。我把它隨時帶在身邊,是因為它的用處太多,更因為這個共相、這個工具并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得到的,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夠制造出來的。如果隨時都能找到,并且三下兩下就可以制造出來,就像黑猩猩掰一根樹枝去釣白蟻那樣,那這根樹枝還不足以成為一個共相,它還只能是一個因地制宜的殊相。當然,在東非草原上,到處都有灌木叢和樹枝,但是萬一到了一個沒有樹枝的地方呢?全是紅土和巖石呢?那你就需要把一根樹枝帶在身邊,帶著就可以到處漫游,不受局限了。這就是原始人所考慮到的問題。工具不是隨時隨地都能夠找到的,你不帶著怎么行啊,必須要帶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能夠進行這樣的思考,表明原始人類已經具有這樣一種抽象思維能力了,他的工具已經脫離了具體的這一次現實的運用場景,而能夠考慮到無數可能的場景了。而且這樣思考也很實在,絕對不會白花力氣,雖然目前看起來帶著這種東西沒有用,還要花上多余的力氣,但是這是值得的,帶上會有用的。
但“符號”這個詞本來的意思,是相符合的記號,“符”字本身就是記號的意思,中國古時候的兵符,叫“虎符”,是用來調兵遣將的。一塊虎形的銅制品剖成兩半,主帥和將軍各執一半,主帥的傳令兵要傳達命令,必須帶上虎符,與將軍手中的那一半合上了才有效。西文的symbol 這個詞也有類似的意思,本意是“陶片”,是說古羅馬人招待朋友,兩人談得投機,分手時發誓永做朋友,就舉行一個儀式,當場摔破一個陶罐,雙方各執一片,即使幾十年后,或者雙方的后代,只要拿著這塊陶片到對方家里,對上了,就會受到盛情款待。當然這種“符合”不僅僅是指兩樣東西相吻合,而是指它們所代表的含義與這個符號相合,兩塊陶片或兩半虎符合上了,就意味著想要傳達的意思合上了,所以西文中這個詞又有“象征”的意思。虎符是權力的象征,陶片是友誼的象征,一個有形的符號象征著很多無形的東西,意義大于形式。現在,工具在人類這里就具有了這樣一種象征性,它不光是拿在手里的這件東西,而是象征著其他的東西。一個是對大自然的權力,人類可以借此向自然界發號施令;再一個,它傳達著人與大自然的友誼,有了這個符號,大自然不再是陌生的、可怕的,而且也是親切的,是人類的老朋友。工具本身就是自然物,既然我可以把它當作自己的一部分,像馬克思和黑格爾說的,當作自己“無機的身體”,那么由它所控制的其他自然物也將一個個成為我的無機身體,最終,甚至整個自然界也會在原則上被看作是我自己的“精神的無機自然界”。[2](p49)所以,工具在這里具有一種符號結構,它象征著人與自然的統一關系。
注意馬克思講的“精神的無機自然界”,這表明人與自然界的統一關系一旦發生,就不僅僅是人的肉體與自然物的關系,而且是精神和自然的關系,就是說,這種關系中的一方是人的精神。我們甚至可以說,正是這種關系使人具有了“精神”,或者說,人的精神就是在這種關系中形成起來的。這聽起來像是一個悖論,但也正說明人的精神的發生是一個歷史的漸進過程,最開始的精神是朦朧的、沉默的,并不伴隨著語言。當然不排除有表情語言和肢體語言,特別是手勢語言,但還沒有分音節的口頭語言、言語。最初的猿人與黑猩猩一樣,他的口腔和喉部結構很不適合于發出清晰的音節,只能發元音,就是嚎叫,而不會用輔音分出一個個音節。人類從能夠制造、使用和攜帶工具以來,要形成能夠說話的一套發聲器官,人類學家估計至少經過了一、兩百萬年,有的甚至認為人能夠清晰地說話還是最近十幾萬年的事。但人的行為則早就具有了“精神”的特點,也就是有意識、有目的甚至深思熟慮的特點。攜帶工具表明他已經具有了抽象能力,并且養成了攜帶工具的習慣,在他的大腦皮層上面就開始形成了這樣一種抽象思維的心理能力,而這個時候還沒有真正的語言。不過即使還沒有產生真正的語言,人的心理已經具備了產生語言的一切必要條件,這就是在人的行為中形成了那種符號模式,或者說,人的制造、使用和攜帶工具的活動本身就是一種符號活動。
瑞士心理學家讓·皮亞杰所提出的兒童心理發展理論可以作為這里的參考。皮亞杰認為,兒童心理的發展是一個不斷地與外界互動的過程,在2 歲以前稱之為“感知運動階段”,形成了一定的“感知運動圖式”,也就是運動和知覺之間的某種協調模式。而到了第二個階段即2-6 歲的“前運算階段”則是語言形成的階段,在這個階段,“各種感知運動圖式開始內化,成為表象或形象圖式。這個階段出現了語言,標志著嬰兒期的結束。兒童開始用表象和語言描述外部世界和不在當前的事物,并用語言開始與人交際。”[3](p442)可以說,原始人類在產生語言之前,就相當于人類的嬰兒期,他通過攜帶工具所掌握的運用符號的能力就是這個時期形成的“感知運動圖式”,而語言則是這種圖式或行為模式在人的心理中“內化”的產物,也就是由外部行為內化為心理模式,再由這種心理模式外化、表達為語言。所以攜帶工具和掌握語言這兩種外部現象是出自于同一種心理模式,而這種心理模式首先是由攜帶工具形成起來的。通過分析其結構模式可以看出,人的攜帶工具和運用語言這兩種能力是同一級別和同一類型的能力,也就是運用符號的能力。所以德國哲學人類學家恩斯特·卡西爾給人下了這樣一個的定義:“人是制造和使用符號的動物”。他的這個“符號”就包括工具,制造和使用工具,當然也包括制造和使用語言。他沒有提及攜帶工具,不過他這個定義既然把工具看作一種符號,也就包含有這個符號是常設常備的意思,因為符號是以不變應萬變的,它的內容可以像流水一樣流過了,但它本身作為形式卻一直不動。所以他這個定義和一般說人是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動物是不一樣的,排除了那種“用過就丟掉”的意思,因為丟掉了就不成其為符號了,就只是符號所要表達的東西了,——因此它隱秘地包含有我說的“攜帶工具”的意思。但這個定義同時又有人是語言的動物的意思,因為語言同樣也是符號。我們說的語言都是符號,每一個詞、每一個發音從我們嘴里說出來,都具有符號的性質,都是代表某種含義,但除了某些像聲詞和感嘆詞之外,又不是直接顯示出含義,因為同一個含義、同一個所指對象,在不同民族的語言中的發音是不同的。而在同一種語言中,某種發音、某種符號意指著什么,那是相對固定的,約定俗成了的,都代表某種共相、普遍的概念。
現在我們來考察語言。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動物也有“語言”。首先動物有“肢體語言”,比如說動物它有表情、姿態等,高等靈長類動物都有肢體語言,還有各種不同含義的發聲,呼叫,用于求愛、報警、威脅、宣示領地或者招呼同伴等等。這些都是“語言”,但是都不是真正的語言。為什么呢?它們不能用來講述。這些打引號的“語言”能夠用來進行某些聯系和交往,能夠用來命令、祈求、警告、威脅等等,但它們都只是些信號或者記號,而不是符號。符號和記號、信號是不一樣的,真正的語言應該是符號,符號是可以用來講述,或者如皮亞杰說的,用來計算和操作的。黑猩猩和那些動物所發出的那些都是信號或者是記號,是直接的表示和發泄,而不是間接的操作和計算。真正的語言是符號,是一種象征,就是它必須要從直接性進入到間接性,并把間接性包容進直接性中,兩者“相符”,詞和意義、能指和所指既有區別,同時又有內在的聯系,但這個聯系又不是直接的。也就是它不是單純指面前的這個對象,而是從那個對象回到自身,使語詞自身作為象征有它的相對獨立性。一個詞可以有它自己的意味,但這個意味不一定在跟前,當我說那個詞的時候不必指著一個東西來表示我說的意思,而是像皮亞杰說的,用表象和語言描述外部世界和不在當前的事物,所以可以當作一件本身好玩的事情來操作,這才是真正的語言。我用一個象征、一個符號去代表一個對象,我給它“命名”,然后我可以用這個簡化了的符號、這個“名”在人與人之間相互約定、相互交流,這就是講述。這個“名”就是一種公共的符號,我們可以用它在人與人之間溝通,我們要講述的對象可能不在這里,但是我們運用這些符號,我們可以交流對它的想法。這就是符號和記號、信號的區別。
比如說動物在天敵或者猛獸來襲的時候,就發出聲音來報警,有的動物可能比較精,不同的敵人就發出不同的信號;但是它們不會在猛獸沒有來的時候用這種聲音來“談論”猛獸,只有人可以這樣做。所以動物用不同的聲音代表不同的猛獸來發警報,這個還不叫做命名,只有人才以某種聲音來給某種動物命名,因為人不僅僅是在遇到威脅的時候用這種聲音來報警,而且在沒有危險的時候,我們用這些聲音來談論這些動物,來交換我們對它們的看法。比如我們可以來談論獅子,這個你遇到過,我也遇到過,我們就可以通過一個符號來命名它,然后來傳達對它的感情、恐懼或者崇敬以及對付它的辦法。或者我們有什么目標,我們下一次要打一頭野牛,那我們就要交談,要統一目標,制定計劃,分好工,這些都需要進行符號操作,光是默契是不夠的。再或者,我們打到了野牛,吃飽喝足了,有了剩余精力,只是為了好玩,只是為了娛樂,當然其實也是為了把積累的經驗傳遞給大家,留下深刻的記憶,我們開始慶祝成功,重復表演這次狩獵的過程,并談論這次冒險經歷。這時候語言就不是一種單純的發聲和嚎叫了,而是articulation,也就是各種聲音單元的有規律的連接,這就是分音節的語言。你不能是一個發聲只代表一個警告,而必須要接下來,要和別的發聲連接起來,形成一個句子,形成一個“命題”。動物的發聲就表示警告、威脅或是別的直接的意思;但是真正的語言應該形成命題,這就是命題語言,命題語言才是真正的語言。什么叫命題語言?命題語言的標準形式,就是要有一個系詞,作為聯系紐帶,把主詞和謂詞聯系在一起,來構成一個句子。比如說“這是…”,“this is…”,這里有一個“是”字,后面可以安上任何詞,這是最簡單的命題語言,最初用于命名。小孩子學語言就是這樣,我們告訴他,“這是爸爸”,“那是媽媽”,然后要他“叫爸爸”、“叫媽媽”,“叫”就是和他約定一個命名。最簡單的命題語言就是這樣的,不是為了向同伴們通報威脅,而是想和別人交流、商討。當然,不是任何命題語言都是這么標準的,它可以是名詞加任何動詞,也可以在某種語境下,或者配合以某種手勢,單獨一個詞就表示一個命題。比如說,我向同伴們大喊一聲:“獅子!”,意思是:獅子來了!然后我們大家一起把獅子趕走了,趕走以后,我們聚在一起,我說:“那是獅子。”這就是用命題語言和大家約定,我們以后就把這樣一個名字安到這樣一個動物的頭上。所以不一定要用“是”字來聯系一個句子,像中國古代常常是這樣表達:“此乃獅子也”,孔子說“人者仁也”,譚嗣同說“兩千年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原始人更簡單,往往用一個單聲詞來代表一句話,就像小孩子一樣。小孩子說一個“椅”字,有可能是表達“給我椅子”或“讓我坐椅子”等等。[1](p156-157)但這都是語言初創時的情況,說話者心目中已經有命題語言的意思了,但還沒有學會表達,比如我們假設問他:“你要的是這把椅子嗎?”他會點頭。所以他說的意思可以轉換成標準命題語言的形式:“我要的是這把椅子。”①現代語言學者可能有很多會不同意我的這種“轉換”,認為這是一種“還原論”的做法,把原始民族很多豐富細膩的內容丟掉了,但這是另一個問題。這里主要討論的不是那種語言更好、更豐富,而是語言是怎么產生出來的。
有了命題語言,大家的交流就變得隨時隨地的了,就變成普遍的了。比如說一群黑猩猩在一起休息的時候就沒有什么語言交流,頂多就是互相梳理毛發,它們沒有什么可談的,只會是一片安靜。有時候,一只黑猩猩要向另一只黑猩猩討一點吃的,它也不會說,而只會可憐巴巴地伸一只手過去。而原始人在一起呢?他們就會喧嘩,不斷地說話,不斷地做表情,不斷地做動作,在篝火跟前,不斷地講述他們的故事。你看看他們的孩子,一出生就哇哇大叫,也不怕把猛獸吸引過來。為什么在所有的生物里面,在所有動物的新生兒中,就只有人類的孩子一生出來就哇哇大叫呢?康德曾經提出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他把這種情況解釋為孩子對自己的無能和受到強制表示“憤慨”,體現了人追求“自由”的天生本能。[4](p180)這當然是瞎猜了,他主要想以此來證明“天賦人權”。但也有一點道理,就是人類的孩子生出來就大聲哭叫,表明他在要求聲音上的交流,要求親人的語音上的關愛和撫慰,這是人類的孩子跟黑猩猩和其他動物的幼兒不一樣的。人類的孩子是要求語言交往的,所以他要用聲音來宣告他的到來,這是在人類的遺傳基因里面進化出來的一種先天機制。在人類的基因里面已經有了語言的基礎,人生來就是要說話的。其他動物分娩的時候都是靜悄悄的,千方百計設法隱蔽起來,因為怕天敵發現。人類當然也怕天敵,但是人類的天敵已經比較少了,他們的語言交往的需要迫使他們在先天結構上必須準備好說話的身體機制。所以亞里士多德說,人是能說話的動物。海德格爾也說,語言是存在的家。
可見,人和猿的區別,一個是工具的問題,是制造、使用和攜帶工具,而且,我特別強調了攜帶工具的重要意義;再一個呢,講到了語言。那么我們可以總起來考察一下。就是說,攜帶工具和使用語言這兩者,它們具有一種同構性,都具有一種符號結構。攜帶工具是一種符號性的感知運動圖式,它內化為人的心理思維模式;語言也是一種符號結構,它由人的這種心理思維模式外化而來。那么,攜帶工具這種符號模式有什么特點呢?它是人與自然界交流的媒介,我們通過自己攜帶工具而和大自然打交道,來征服大自然,來利用大自然,來親近大自然,使大自然成為自己無機的身體。而語言符號模式有什么特點呢?它是人與人交流的媒介,我們通過語言而和他人打交道,來支配他人,來和他人共同合作,來使他人和自己構成一個和諧的社會,成為一體。兩者都起到了媒介的作用,一個是人與自然的媒介,一個是人與人的媒介。媒介的作用也就是符號的作用,它們都是人的符號,都是用一個直接的東西,去支配無數的間接東西。我們講符號有這樣一種作用,就是說,我們可以用一個符號去代表很多很多的意思,我們不要講那么多,只要抓住一個關鍵性的要點,把它提出來,就可以把所有的內容都概括到里面。當我們把這樣一種符號結構內化于心理中時,它就是概念的抽象作用,也就是理性。我們可以用一個概念概括很多很多具體的事例,或者從很多事例中抽象出一個共同的概念,這就是理性的功能。
例如說,人類的攜帶工具,以及語言的形成,都表明人類具有了一定的概念抽象能力。你的思維方式達到了一定的抽象水平,你才能夠攜帶工具,你才能夠創造和使用語言,你才能夠形成命題和給事物命名。這種抽象作用使得動物的心理活動有了一個很大的提高,一個質的飛躍。我們說,動物,特別是高等動物,它也有心理活動,心理學家除了研究人的心理活動以外,還研究動物心理。那么,如果動物的心理活動有了這樣一種抽象作用,我們就稱之為意識。動物,我們在類比的意義上來講,它也有“意識”,比方說它“意識”到它的對象;但是嚴格來講,它是不具備意識的。因為意識需要用語言來作為它的載體,只有表現為一種語言、一種概念、一種共相,這樣一種思維方式,我們才能把它稱之為意識。早期原始人類當他還沒有產生語言的時候,他已經有了產生出語言的心理結構,只是生理上、發聲器官上還跟不上,還不配套,只能有各種肢體語言和手勢語,所以這個時候他的意識是朦朧的,他的概念是模糊的,還沒有擺脫表象的含混性。清晰的意識是伴隨著語言即口頭言語而產生的,最早的一種,我們稱之為“類意識”。什么叫類意識?類意識就是一種共相,把我們講同一種語言的人視為都是同類。動物種群雖然也聚集為一類,但是靠本能,而不是靠類意識;所以動物有類而無類意識,因為它們缺乏形成類意識的語言媒介。原始人一旦有了語言,就有了類意識,就是把他們能用語言交流的一些人,認同為同類,其他的呢,就是禽獸,就不是一類的了。類意識使人類的聚合不再憑單純的生殖,也不再憑借武力,而是憑借人與人之間交往的普遍媒介,即共同的語言;他們的群體由此就不再是偶然的聚集,而是有規范、有禮俗、有等級和道德秩序的,這就是荀子所講的“有辨”、“有分”,也是亞里士多德講的“人是政治的動物”。當然,真正要能成為“政治的動物”,除了語言之外,還要有文字。沒有文字,人類雖然已經有“文化”,但還沒有“文明”。這就是進一步討論的話題了。
人類最先產生的意識就是類意識。類意識表明人是不可能孤獨地存在的,私人語言是不可能的,沒有一種語言是自己獨自使用的。你可以說個人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有一種獨特的情緒,但是語言不可能是私人的,語言是公共的。語言再獨特,也是要說出來給別人聽的,而且是能夠說出來讓別人懂的,否則就不叫語言。這就和人不可能孤獨地存在是一個道理,人在社會交往中才能形成自己的本質,是通過與他人打交道來給自己定位的。當然,與他人打交道和與自然界打交道是交織在一起的,人們首先通過攜帶工具來和自然界打交道,工具就是人和自然界的媒介;但是工具作為人的無機的身體或延長的手,實際上也是可以傳承給別人的,比方說我的手是不可以借給你用的,但是我的工具可以借給你用,甚至送給你。把自己用得順手的工具送給另外一個人,這只有具備強烈的類意識的人才能做得到,因為他不但把這工具看作自己個人延長的手,而且看作整個部落、整個類的延長的手,說明他把自己看作和整個類是一體的。當然,做到這一點的前提,一個是攜帶工具的習慣,有攜帶才有保存,有保存才有傳承;另一個就是語言的形成和傳承,它導致類意識的形成。語言也是可以傳承和必須傳承的,因為語言是社會的,這個社會性不但表現在同一代人之間,而且表現在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之間,代代相傳。人們通過傳承工具和傳承語言,實現了他們的社會性。我們世世代代處在同一個社會中,在社會中生活,這才體現了人與動物不一樣的地方。動物也有一種群體,如牛群、馬群,還有黑猩猩群體,但是動物卻沒有一種語言,也不能夠制造、使用和攜帶工具,當然也不能夠傳承工具和語言。只有通過這兩個要素,一個是對工具的制造與傳承,一個是對語言的使用和傳承,這才能體現真正意義上的社會性。所以馬克思講,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就是人的本質不是他個人固有的抽象物,你把一個人孤立出來,去考察他的本質,那是考察不到的,那是抽象的,沒有內容的,人的所有的本質都取決于他在社會關系中是處于一種什么樣的狀況,和他人是一種什么關系。這里馬克思強調是“在其現實性上”,不是空談的,那就要看他在社會上是如何生活的,在歷史中又是如何傳承的。我們由此就進入到下一個話題:歷史的起源。
人類的社會關系一開始體現出來就是一種歷史關系,也就是一種時間關系。不論是攜帶工具也好,分音節的語言也好,都體現為一種在時間中不同要素之間關系的連續性。我們通常講“社會歷史”,社會是從空間上講的,歷史是從時間上講的,好像這兩者是可以分開講的。但其實社會的就是歷史的,歷史上的也肯定是社會中的。
首先我們看歷史的概念,它有雙重含義。通常來說動物是沒有歷史的只有人才有歷史。當然人可以為動物寫一部歷史,如按照達爾文的《進化論》,但是動物自己卻沒有歷史,大自然給它安排怎么樣,它就怎么樣生活。所以只有人才有歷史。這個歷史如何理解?首先要有一種傳承,這個傳承一方面是工具的攜帶、保存和傳遞,另一方面是語言傳承,比如小孩子一生出來所學的最重要的一門功課,就是學說話。這樣,我們所講的歷史它本身就具有這樣的雙重含義:第一,過去實際發生的事實或者事件,過去發生過什么事情,那么我們就把那些事情叫做歷史,這是由過去了的事件所組成的歷史,這是歷史的第一個含義;第二,是指對這些事實或者事件的一個描述,歷史的講述。我們說,把這個過程寫成歷史,或者說,這件事歷史上有記載,這個意義上的歷史就是對歷史的講述,也就是“歷史學”,我們也把它叫做歷史。但是“歷史”(history)這個字在希臘文、拉丁文里面是沒有區別的,在英文和法文里也沒有區別,唯獨在德文里面有所區別,Geschichte 主要指歷史事件,Historie 主要指歷史講述或者歷史學,當然常常也可以混用。這類似于我們中國人說的“故事”,故事,本來的意思就是過去的事,但是同時又意味著我們所講出來的故事。
歷史的雙重含義在人類的起點上已經都具備了,一個是作為歷史事件,最基本的歷史事件就是人可以制造、使用和攜帶工具,這就有了歷史。單是制造和使用工具,這個還不算歷史,就像黑猩猩一樣,用完就扔下了,就不用了,下一次要用再去制造,那就沒有歷史了。你一扔下工具,那個歷史就中斷了,一切又要從頭開始。歷史意味著不能是間斷的,斷斷續續的,而是積累性的,必須有一條線索把它保留下來、延續下來,前后照應,前面的影響后面的,后面的在前面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前進,這才是歷史事件。這個線索就是人能把自己的工具攜帶在身邊,并且能夠傳承,不僅傳承工具的實物,而且傳承制造使用工具的經驗和知識。這就形成了一系列的歷史事件,組成了一個連貫的歷史。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講歷史的主要線索就是工具的發展,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為歷史階段命名也是這樣,叫做“石器時代”、“青銅時代”、“鐵器時代”、“機器時代”、“電子時代”等等。再一個,就是歷史記述,作為歷史記載的歷史,那就是有了語言。我們有了語言以后,首先用它命名各種事物,對我們所經歷過的感覺對象、事情、人物,加以概括、加以命名,它們就留在我們的講述中了。比如遠古時代的神話和傳說,就已經是初步的歷史講述了,語言本身也有一個歷史沿革過程。后來發明了文字,就更是有了“文字記載的歷史”。
所以,在歷史的起點上面,歷史的雙重含義同時具備了,一個是歷史事件,一個是歷史描述。通過歷史描述,我們形成了歷史語言,然后就形成了歷史故事、史詩、民族的傳說、神話、英雄傳記,中國古代的官方修史和野史,以至于后來有實證材料證明的歷史。這些都屬于歷史。這兩個層次有一點是共同的,都是作為一種媒介。剛才講了,工具是人與自然之間的媒介,語言是人與人之間的媒介,它們的層次和結構都是一樣的,它們所達到的心理層次和心理結構也是一樣的。心理結構沒達到那個層次,像黑猩猩沒達到那個層次,就上不來,成不了人;達到這個層次呢,這兩個是一樣的,都使用符號,而符號的特點就是以不變應萬變,具有普遍性、概括性。所以說,歷史的傳承,在原始人那里是最初工具的保存和傳承,以及語言的傳承。我們講攜帶工具,本來就有保存工具、傳承工具的含義,對于個人來說,我死了,在工具還沒有用壞的情況下,就可以傳給子子孫孫,或者被別人拿去用。這種保存和傳承,不僅僅限于個人,而且會延續到子孫。對集體來說,作為一個整體保存了工具,也就是這個群體本身始終攜帶著這件工具,不被個體的死亡所中斷。另外,通過語言傳承,把人們的歷史經驗,尤其是勞動經驗,以信仰和知識的方式,在代際之間傳承、傳遞下來,保證了人類生存的世代延續性。這就是我們今天所講的歷史,它的起源就是這樣的。
那么,我們再來深入分析一下。就工具來看,前面講它是個人延長的手,但就傳承性來看,工具不僅僅是個人延長的手,還是群體延長的手,我們一群人都屬于同類,不管哪一個人制造的工具都可以傳承,使用和制造工具可以彼此學習,工具一旦制造成功可以相互分享。工具雖是人延長的手,但是畢竟與人生來具有的手有所不同,工具是你延長的手,但是又是可以給他人使用的,它是可以借出的“手”,人憑借習慣把它保存在身邊。工具是大家共同延長的手,也可以說是社會延長的手,它是社會性的手,而不是自然性的手。自然性的手你只能自己使用而不能借給別人,工具是社會性的手也是歷史性的手。黑格爾有一句很有名的話,“工具比它所要達到的目的更高貴。”因為產品會被消費掉,而工具會被保留下來。通過制造、使用和保存工具的過程,工具顯得比你所獲得的那些產品要高貴、地位更高。所以我們在劃分歷史的時候才通常用工具來劃分。用工具來劃分時代能最大程度地突出那個時代的特點,人們歷史的進步和發展是根據使用何種工具或者如何使用工具來決定的,使用工具不同,那么人的歷史就處于不同的階段。從工具方面看,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工具的歷史的傳承性。那么從語言的學習和使用來看,我們可以看出,語言的學習和傳承是原始人最重要的維系族群的方式,它不僅協助我們制造、使用和攜帶勞動工具,保存了勞動的可貴的經驗,傳授給后代以勞動經驗和技巧,而且本身也形成一個日益豐富化的語言系統。語言系統與現實的勞動有一定的區分,它雖然不能帶來直接的實際利益,但是通過維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它所帶來的利益更大,而且表現出層次上的超越和提高。
比如說,一群原始人圍繞一堆篝火,聽語言大師(祭師、法師)講故事,他的記憶力非常好。我們現在還可以在邊疆的一個部落找到某一位祭師,他可以背誦他們民族好幾萬行的史詩,記憶力非常驚人,這都屬于語言大師。就像馬克思所講的,他不僅可以“想象某種真實的東西,而且能夠真實地想象某種東西”。早期的人類有了語言能力以后,他們不僅可以想象某種真實的東西,就是過去發生的事情,現在把它想象出來,我們稱之為“回憶”。當然,回憶里就有想象啦,過去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你能夠把它回憶起來,并且把它生動地講出來,這需要很大的想象力。這是一方面,不僅能夠想象某種真實的東西。并且能夠真實地想象某種東西,這個意義就不一樣了。真實地想象某種東西,什么東西呢?哪怕是不真實的東西,神話、鬼和神(我們今天叫做迷信),這是不真實的;但是他想象得很真實,他覺得真有這回事。這是原始人類精神能力的巨大的飛躍,是想象力的巨大的飛躍。最開始他只能想象某種真實的東西,經歷過、感受過的,他感到恐懼、痛惜、悲傷……這些東西,他能夠把它復述出來,這個當然需要想象力,這個想象力是復制的、再生的。康德說過,想象力有再生的想象力和創造性的想象力,創造性的想象力是先天的。馬克思所說的想象某種真實的東西,就是能夠把真實的東西再生的出來、復述出來;而且真實地想象某種東西,那就是創造性的,也就是一種東西哪怕不真實,但是他可以真實地想象出來,用生動的語言把它表達出來。當然這是因為他形成了一種命題語言,我們上次已經講了,有了命題語言,你就可以在一個對象不在跟前的時候來談論、講述它,那么你也就可以進一步談論從來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而完全只是想象出來的東西,或者是一種幻覺、錯覺、一個夢……憑空想象出來,你說給別人聽,你說的是假話,但你說得跟真的一樣。人就具有這樣一種能力。所以,有的人類學家對人這樣定義,說“人是能夠造假的動物”。因為人能夠把不真實的東西真實地想象出來。
但是這個能力對人是很好的,他不僅可以講述過去所發生的事情,而且還會講述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或者根本不會發生,而只是理想中的事情。而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或者本來認為不會發生的事情,甚至壓根兒不會有的事情,你要想出來,異想天開,那你就要有想象力,所以這是人類想象力的巨大進步。有了這種想象力,人就可以想出許多匪夷所思的鬼點子來,比如說他可以計劃我們下一次的狩獵,想出什么聰明的辦法,真實地進行策劃,每個細節都考慮到了。有時候那一頭野獸,好幾天都沒有把它搞到手,它太狡猾了。那么,我們想一個辦法出來,比它更狡猾,來把它弄到手。這個辦法就要靠靈感、天才,以前都沒有人做過嘛,要靠想象力把它想出來,這種創造性的想象力、虛構能力,對于人來說是很有用的。這個想象力是基于一種命題語言所形成的概念思維和符號思維,也就是可以通過一個發聲、一個詞語來概括無數相同和相類似的事物,在此基礎上加以“類推”或推理,因此它具有普遍性和共享性。這樣一來,人和動物的記憶也就不太一樣了。有些動物的記憶力很好,特別是象一些靈長類,還有狗、大象……都幾十年的事情了,它都記得非常清楚,誰對我好,誰對我壞。幾十年了,有一個人對我做過好事,我見到他時就要報答他,幾十年前,有人傷害過我,那我見到他就要報仇。有些動物,它有非常強的記憶力,但是它的記憶力是非常情緒化的,當下見到了,有情緒就想起來了,沒有見到、沒有情緒就不會去想。而人的記憶力是概念式、符號化的,通過命題,可以脫離現場的那個情緒,來回憶以前我們所經歷過的事情,并且在其中進行想象力的加工。以前的仇敵早已不在了,我們還可以談論他們,事過境遷了,成為了千古笑談,這樣就形成了民族神話傳說、民族史詩、民族歷史記憶……在時間的長河中,通過這樣一種想象力的、概念式的記憶,形成了民族的、歷史的記憶。
所以我們講什么是歷史呢?歷史就是人。歷史的本質就是人的本質,是由人的本質所演化出來的。歷史本身就是人,人就是歷史。只有人有歷史,人本身就在歷史中,而且這個歷史就是由他所構成的,所以人只能是歷史的存在,不能夠脫離歷史而存在。我們前面追溯到人的起源,如果猿沒有變成人,沒有攜帶工具,沒有形成語言,那么就不能形成歷史,就不能把人和動物區別開來,就是受大自然的本能所支配的。人的生存、交往手段都是歷史所形成的,它們構成了人的歷史。每個人都降生到歷史發展的既定環境之中,這個環境對他也有一種期待,期待他去延續和發展歷史,因為延續和發展歷史就是延續和發展他自身、他的本質。我們說一個人生下來就有歷史使命,很多人不以為然,但實際上是有的。你活在歷史的發展中,歷史就必然賦予你一個使命,這就是讓你在歷史環境中,把你的生活傳承下去,進一步發展歷史。所以歷史學就是人學,人類產生以后,從他最初的攜帶工具、發明語言,在歷史上有一個發展過程。他從最初的人與動物相區別,然后到野蠻人和文明人的區別,脫離愚昧、野蠻,進入到文明,到文明社會還要不斷地發展,這個發展就是人性的發展。人性在歷史中不斷由低級到高級地發展,人性追求自由、理性、理想……這個過程整個來說都是人學、歷史學的對象。歷史所要研究的無非就是:人性是怎么發展起來的。因此,研究歷史就是研究人和人性,研究人的來源、人性的發展和人類的最終目的。歷史學就是人學,研究歷史就是研究人性。
[1]張浩.思維發生學——從動物思維到人的思維[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
[2]馬克思.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劉丕坤,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3]高覺敷.西方近代心理學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4]康德.實用人類學[M].鄧曉芒,譯.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