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話語研究》述介*

◎ 袁周敏　浙江大學當代中國話語研究中心

書評

《中國話語研究》述介*

◎ 袁周敏浙江大學當代中國話語研究中心

Shi-xu.2014.Chinese Discourse Studies.Basingstoke,England:Palgrave Macmillan.pp.X+223.ISBN:978-1-137-36503-3

1.引言

隨著社會科學研究的國際化以及話語研究的進一步推進，基于國別的相關研究引起廣大學者的重視與國際社會的關注。而中國作為世界頭號工業生產國和貨物貿易國，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以及連續多年世界第一外匯儲備規模，她的一舉一動都吸引著全球的目光和觀察家的關注。研究中國則預設著研究有關中國的話語總和，因為“沒有話語，就沒有社會現實；不理解話語，就不能理解我們的現實、我們的經歷和我們自己”（Phillips &Hardy，2002:2）。在這一背景下，教育部長江學者、浙江大學當代中國話語研究中心施旭教授的專著Chinese Discourse Studies于2014年由Palgrave Macmillan出版，其意義非同尋常。伴隨著民族復興的腳步，中國的高速發展引來西方國家各種觀點不一的回應。正如Shi（2014）在前言中所言，如果說以前西方認知的是一個神秘的中國，那么現在的中國則激起了人們無限的遐想，有人著迷、驚訝、困惑，也有人焦慮、煩躁、反感。這些對中國的認知當然也反映在世界唯一超級大國美國對華的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政策上，例如，在中國周邊部署航空母艦和B-52轟炸機的具體行動上。僅從這一點來說，我們就有必要向國際社會展現一個真實的美麗中國，進而消除人們的猜疑、敵對甚至無端的指控，而這就需要基于中國語料開展深入的、系統的、面向國際社會的文化話語研究。因此，可以說，Chinese Discourse Studies一書的出版非常及時。本文擬對該書進行簡要介紹，以便國內學者更好地了解文化話語研究的背景和中國話語研究的范式。

2.內容簡介

全書依次分為引言、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和后記。引言為“解構西方話語分析”，后記為“議程、對話與實踐”。主體為第一部分的“范式建構”和第二部分的“當代中國話語”。下面逐一介紹。

引言“解構西方話語（研究）分析”指出中國話語研究（CNDS）是文化話語研究（CDS）的一部分。本書旨在構建中國話語研究的中國路徑，“它植根于中國的文化與歷史，包括學術遺產，將當代中國的話語與傳播實踐視作可分析的實證的研究對象，從文化—政治出發關照中國的社會—經濟發展”（P1）。作為人類文化的一部分，中國話語必然帶有中國的文化—歷史特點。因此，中國話語研究應該扎根于本土，同時具有全球視野，對中國話語和傳播實踐保持文化自覺與批判意識。基于這個前提，作者對根植于西方的批判話語分析傳統進行了述評。作者認為各種流派各種形式的批評話語分析有兩大基本特征，即其一研究體系的普世性，包括研究的理念、理論、方法與問題等；其二，該種研究體系的普及化，伴隨著西方的文化霸權以及強大的經濟資本和市場能力，將其研究體系單向度傳播到第三和第四世界（施旭，2013）。在指出主流學者以及東西兩大陣營的研究人員質疑批評話語分析和西方文化霸權之后，作者提出文化平等和文化特性的命題，認為需要以中國視角基于中國文化特性來研究中國的話語，并進而從思維模式、哲學取向、理論基礎、研究方法、研究對象與研究問題幾個方面闡釋了中西話語研究差異，這些差異或多或少地體現在二元對立與整體思維、個體理性與社會道義、言中之意與言不盡意等方面。作者尖銳地指出，部分的全球化以及基于普世標準的本土視角都將剝奪、湮沒發展中國家和第三世界國家學者與學生的身份與聲音（P13），再次呼吁話語研究的文化轉向。

第一部分“范式建構”按照從宏觀到微觀、一般到特殊的順序依次建構了不同層面的話語研究范式，包括文化話語研究、東方話語研究以及當代中國話語研究的范式。第一章“文化話語研究”首先介紹了文化話語研究的背景，即打破話語研究的西方中心主義的桎梏。實際上，文化話語研究受到下列三個因素的推動：發展中國家學者基于本土研究的興起、根植于文化的研究框架的發展以及社會科學界普遍的文化自覺意識的突顯（P21）。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說，文化話語研究是對文化霸權、文化操控、文化殖民、文化不平等的回應，同時也是發展中國家和第三世界的自我覺醒。打破國際范圍內的美國中心主義與文化同質性實際上是對文化多元性和文化繁榮的重大貢獻，也是重建國際文化新秩序的需要。作者基于文化話語研究的兩大基本假設，即不同社群交際方式的文化特異性以及國際秩序中的美國—西方中心主義特征，提出了文化研究的四大基本原則：整體辯證地研究人類交往、同時采用本土視角和全球視野、以文化和諧與文化繁榮為基本準則、在具體研究方法上做到兼收并蓄。分析維度上，作者提出SIMPHC分析框架：話語主體（Subject）、話語目的/形式/關系（Intent/form/relation）、話語媒介（Medium）、話語目的/效果（Purpose/effect）、歷史（History）、文化（Culture）層面。作者指出文化話語研究的最終目的在于通過補足現有話語研究，促進文化對話和增進相互諒解，進而為人類的文化繁榮與文化平等做出應有的貢獻。

第二章“東方話語研究”描述了非西方話語的文化特性，即亞洲、非洲、拉丁美洲以及其他第三/第四世界的文化話語特性。接著介紹了東方國家的學術傳承及取得的成就，而這正是話語研究東方范式重建的基礎與條件。作者認為我們應該超越地理的概念理解西方中心主義的話語研究，它不僅是指西方學者本身的話語研究，同時也包括基于西方理論開展研究的各類學術成果。這進一步助長了西方中心主義的傳播，同時加強了本土研究的邊緣化。作為對西方中心主義文化政治回應的東方學術，作者認為：（1）東西方話語并不是簡單的二元對立，而是相互聯系的辯證的文化實體，同樣，東方話語內部以及亞洲話語內部細分也是如此。本書強調的是西方話語的普世敘述會阻礙甚至掩蓋東方的文化身份與話語聲音。（2）東西方話語概念還涉及歷史進化而來的，并仍然得以延續的文化權勢關系及其實踐。（3）東西方話語概念應視作非西方學者重構文化—學術身份與聲音的路標。之后，作者分析了東方話語范式建構所共有的外部語境和文本生產與闡釋的“家庭相似性”，并且從三個方面梳理了東方話語重建的現有學術與文化資源：（1）東方國家認識宇宙的以下兩點共同之處：本體論上，具有共同的整體思維以及和諧取向的基本世界觀；認識論上，具有辯證法思想，認為事物不止一面，應該從兩面或者多維度去認識與探究。（2）東方國家傳統的概念、理論與方法。（3）東方國家持續穩定增長的研究文獻。除此之外，作者提供了大量的其他可供東方話語重建的資料與相關研究資源。本章還提出了東方話語范式重建的四條原則：根植本土，放眼世界；保持文化與知識身份；不能忘記并有助于東方國家歷史與當今現狀；必須能夠與西方范式展開對話。最后提出了具體的行動策略。

第三章“中國話語研究”首次提出了綜合的系統化的當代中國話語研究框架。作者將中國話語界定為：當代中國社會文化生活所有形式的總和，語言使用是其必須且重要的組成部分（P56）。作者將該種社會文化生活形式稱為傳播事件和活動（communicative events and activities），并簡稱為“話語”，從這個意義上說，本書中的傳播與話語互換使用。本章在論述建構中國話語研究范式的原因之后，提出了建構的目標、原則與方法論等：（1）中國話語研究范式建構的目標為：第一，讓中國更好地了解自己從而有助于自身發展，同時讓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國從而促進跨文化交流。第二，創造并建構中國的國家學術身份，從而促進多元文化對話以及展開學科批判。（2）還包括以下原則：根植本土，反映中國文化學術特性并能夠為中國的現實問題提供答案；放眼世界，以開放的胸懷對待國際研究傳統并對人類文化共存、和諧與繁榮有所補足；面向全球，積極融入跨文化—智力的交流、對話與批判。（3）方法論上，需要采取：第一，中間文化策略（in-between cultural strategy），既要精通本土文化，更要熟悉西方和其他發展中國家文化，需要融合本土文化和多元文化視角；第二，要有歷史自覺自醒意識：話語具有歷時變化特征；歷時話語是辯證聯系的；賦予中國和其他文化的傳統經典以現代化氣息。（4）建構中國話語研究范式需要廣大學者以及學生通力協作。

本章還論述了建構的實踐基礎（文化傳統、發展現狀、全球話語秩序）以及學術資源等。之后，作者詳細論述了中國話語研究范式建構的哲學基礎、理論基礎（提出了當代中國話語的十大命題）、方法論框架與研究問題。在擬定了話語研究的中國方法論目標的基礎上，作者提出了中國話語研究方式構建的“創造性合成”研究方法（P105），其中，一般性原則包括整體原則、歷史原則、辯證原則、本土化與全球化原則、同時基于證據與經驗原則以及持續性與對話性原則；接著從語料搜集、語料分析與語料評價三個方面論述了具體的研究方法。相應的研究問題需要關注中國的發展話語、行業話語、政府話語、教育話語、民族話語、主權話語、環境話語、公用危機話語、國家安全話語、文化演變話語、跨文化傳播話語等（P112）。

第二部分“當代中國話語研究”基于以上提出的研究范式具體分析了中國人權話語（第四章）、貿易糾紛話語（第五章）和城市發展話語（第六章）。第四章“話語與人權”首先指出對于中國的政治話語研究，國際學術界通常采取西方中心主義視角，從政治經濟和國家政治角度進行考察，因而認為中國政治話語具有極權與固定不變的特征，而本書認為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與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中國政治話語必然是動態變化的，具有批判創新意識以及反抗文化霸權的特點，應該采取歷史的文化的路徑進行話語研究。作者接著對中國人權話語展開個案研究。誠然，中國人權狀況還存在諸多問題，完整地理解中國的人權話語需要動態地從跨文化的角度考察其話語主體、話語形式以及話語媒介等。通過對中國人權話語的背景數據和焦點數據進行翔實的分析，作者指出，中國的人權話語發展的特點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從對人權缺乏了解到作為國際發言人，從政治—理論性的話語參與者到多元化多樣性參與，從普遍人權路徑到以發展為取向的路徑，從審慎心態到大量官方話語的傳播，從正式話語到大眾流行話語，從被動的聽眾到主動的參與者等。

第五章“話語與貿易糾紛”將貿易糾紛話語界定為一種文化話語現象，并就2005～2010年中歐鞋類貿易糾紛話語展開研究。貿易糾紛不僅僅是傾銷、關稅和貨幣問題，同時也是話語問題，需要采取歷史的和跨文化的方法梳理糾紛產生的國際國內背景和不同文化對糾紛的認知與表述。作者指出中方貿易話語缺乏國際上處理貿易糾紛的一些重要特質，表現為中方話語布局的被動參與、中和沖突（包括整體性討論、辯證性論辯、通過解釋試圖抹除沖突而不是正面面對）以及媒介使用不足（缺少官方參與溝通、缺少其他語言媒介）。作者從歷史和跨文化的角度指出了造成這些不足的原因，例如，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較晚，對國際規則缺乏了解、中國傳統的貴和尚中的理念以及整體辯證的思維方式等。作者指出國際貿易糾紛中，中歐都應該意識到雙方以及發展中國家在話語理念以及話語策略使用上的不同，糾紛雙方都應該采取具體的方法改善話語表達，促進溝通。

第六章是“話語與城市發展”。城市發展的研究通常是經濟學、管理學、地理學、人類學與社會學等學科的課題，本章基于文化話語研究路徑，將城市發展視作一種基于文化的話語/傳播事件，“聚焦中國社會經濟發達的歷史風景名城杭州，對有關城市發展的話語進行分析和評價”（施旭，2008：32）。本章發現杭州城市發展中民眾參與程度提高，城市發展主題呈現多元化趨勢，發展話語內容豐富，杭州贏得多種國際榮譽，但同時忽視了對自然和文化的關懷。從歷史分析的角度看，杭州城市發展公眾的話語權不斷提高，政府通過公眾參與與公示環節，在許多市政建設上發揮了普通民眾的作用。媒體的使用更為多元化，景點的選擇與命名更為民主化，“大眾的參與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景點在杭州的平衡分布，因而民主的發展話語有利于發展本身”（2008:37）。

“后記”部分，作者在總結本書的主要觀點與發現之后，提出需要進一步深化和擴展中國話語研究。作者認為盡管本書首次提出了一套系統的文化自覺的話語分析框架，但在很多細節方面還是嘗試性的，甚至不完整的。在理論與方法論方面，需要進一步拓展，進行精細化處理，還可以借鑒多樣化的國際學術傳統豐富和補足理論體系。作者指出“跨文化的探索、比較與對比能夠進一步帶來文化探索、學術革新和人類的互相理解”（P197），并具體提出了中西文化可能的六大結合點。作者認為本書的框架可以應用到大中華區以及海外華人社區，并且需要走向國際，通過構建中國的文化身份與國際進行對接與對話，從而消除基于非文化與非歷史，特別是美國中心主義視角下產生的神秘化中國的話語，例如“中國威脅”與“信任缺失”等。

3.簡評

本書作者多年來引領文化話語研究，曾在荷蘭、新加坡和英國的大學里任訪問學者、講師、副教授，在眾多著名國際雜志上發表論文，已出版四本國際著作。作者一貫主張必須將當代社會語言活動（如政治話語、經濟話語、媒體話語、科學話語等等）作為不同文化相互競爭、相互合作、實現文化變革的現象來研究，這一思想同樣貫徹本書始終，具體說來，本書體現了以下三大特色。

（1）將話語研究提升到文化政治層面。在西方中心主義和文化霸權的國際社會語境下，許多東方國家，包括發展中國家與第三/第四世界國家，在國際學術舞臺上處于失聲的狀態。因此，作者致力于重構東方話語研究范式，以改變、補足這一支配形式的話語研究現狀，并對這種西方中心主義的單向度流動產生制衡，從而幫助東方國家和第三/第四世界構建文化身份，并在國際舞臺發聲。這將進一步推動人類文化平等性和多樣性發展。因此，本書所倡導的文化話語研究有別于從本土文化出發闡釋交際實踐的文化分析方法，也區別于探究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之間的文化差異的跨文化研究。從作者的引用和行文來看，這或許受到著名文學理論家、批評家薩義德（Said）和斯皮瓦克（Spivak）的影響，旨在試圖抵制西方控制與君臨東方的姿態，擺脫西方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意識形態操控。然而，不同的是，本書作者似乎沒有陷入批判西方話語的“雙重文化身份”困境，即受西方教育浸淫并在西方國家任教的具有東方血統的學者對西方主流文化的挑戰和批判所面臨的與生俱來的困境。正因為如此，本書作者或許可以避免來自自身的角色沖突，進一步推動東方和西方的跨文化交流與平等對話。

（2）采取歷史—文化的視角重構話語研究范式。作者通篇強調話語研究不能孤立片面地展開，而應該從發生/發展的過程動態地跟進，并基于話語所根植的文化語境系統考量。本書提出了文化話語研究的基本原則和SIMPHC分析框，接著又論述了東方話語研究和中國話語研究范式的建構及其原則與方法，系統梳理了范式建構的內外部環境與學術資源，提出了中國話語研究的十大理論命題，并融合了福柯話語分析方法、伽達默爾的詮釋學以及巴赫金的對話學研究方法（P111）。無論是文化話語研究范式、東方話語研究范式還是中國話語研究范式，作者均指出根植本土、放眼世界的重要性，要基于本土文化與資源，采取國際視角，貫通融合，從而促進人類文化繁榮、平等與和諧。

（3）創新性地將文化話語研究框架應用于分析中國的重大實際問題。作者在第二部分運用本書的研究框架分析了當代中國所面臨的三大具體問題，即人權事業、貿易糾紛與城市發展，補足了傳統政治學、社會學、管理學、貿易學路徑的研究缺陷，并針對性地提出了一些解決方案。例如中方人權話語需要變被動接受為主動參與；中方貿易糾紛話語需要了解國際貿易糾紛處理的規則，正面面對沖突，減少貴和尚中的表達；城市發展需要關注自然與人文；等等。

作者指出，話語范式的建構并不是為了取代或者顛覆現有的國際研究傳統，而是從另一個角度展現國際話語研究的全貌，消除人類文化隔閡與誤解，在促進東西方文化雙向流動的同時，使得東方在國際舞臺構建身份并發出自己的聲音，進而促進人類的和諧共存與發展。誠然，如作者所言，本書理論建構的細節是嘗試性的，具體分析維度還不完整，還需要借鑒、整合中西話語研究的框架與方法，進一步補足與完善。然而，瑕不掩瑜，本書理論背景宏大，涉及社會科學的多個維度；范式建構清晰，從基本原則到理論框架與方法論的論述清楚翔實；理論目標明確，即打破西方中心主義的研究范式，促進人類文化的繁榮、平等與和諧。在具體分析環節，語料豐富，例證充分，為理論應用提供了示范與參照。可以說，本書是文化話語研究的必讀文獻，同時也是世界了解中國的重要讀本。

注釋：

本研究為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面上資助項目（2013M531442）和浙江省博士后科研項目擇優資助（BSH1302096）的部分成果。

Phillips,N.&Hardy,C.2002.Discourse Analysis.Investigating Processes of Social Construction(Qualitative Research Methods Series 50).Thousand Oaks,CA:Sage.

Shi Xu.2014.Chinese Discourse Studies.Basingstoke,England:Palgrave Macmillan.

施旭，2008，從話語研究的視角看城市發展，《文化藝術研究》第1期，32-43頁。

施旭，2013，文化話語研究簡介，《中國外語》第3期，1/20-22頁。

袁周敏，南京郵電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語用學、文化話語研究。

《話語研究論叢》第一輯

2015年

第151-157頁

南開大學出版社

袁周敏

聯系地址：浙江省杭州市（310058）浙江大學當代中國話語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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