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兵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230039)
出土衣物疏量詞考釋二則
時兵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230039)
出土衣物疏中某些稱量詞的釋讀至今仍存在較大爭議或困難。本文著重考察了量詞“立”與“勾”并指出它們應分別讀作“襲”與“綹”。
衣物疏;量詞;襲;綹
兩漢以后,漢語量詞蓬勃發展,一直深受學界關注,相關成果也頗豐。唯有出土文獻的研究略顯單薄。近日偶獲二則,故記于此,以求教于方家。
在東晉、北朝衣物疏中有“立”字用作量詞,[1]檢《吐魯番—唐古墓出土隨葬衣物疏》、《散見簡牘合輯》、《甘肅玉門畢家灘出土的衣物疏初探》等著錄可得40余例(其中有1例“立”寫作“位”,2例寫作“”,2例寫作“禮”)。下面將“立”稱量不同名詞的例子列舉如下:
(1)故白練福裙一立……故練裈一立……故練袴一立(甘肅武威旱灘坡19號晉墓木牘,《散見簡牘合輯》248)
(2)白絓裈一立,縹絓袴一立,白練裈一立,紫碧裙一立,白絓襪一立(前秦建元廿年缺名隨葬衣物疏)
(3)故紫襦一立,故花緋裙一立……故白絹裈一立,故白絹小裈一立(北涼真興七年宋泮妻隗儀容隨葬衣物疏)
(4)故帛練袴一立腰里自副,[故]帛練襦裙一立腰帶自副(大涼承平十六年武宣王且渠蒙遜夫人彭氏隨葬衣物疏)
(5)大裈位,小裈一立(北涼缺名隨葬衣物疏)
(7)汗衫一禮。(《敦煌資料》第一輯第342頁)
從統計結果來看,“立”稱量下裝“裈”“袴”“裙”最多,分別為18例、10例和8例,其余“汗衫”2例,“襪”“襦”“幘”“襦衽”“襦裙”各1例。在古代衣物疏中,“裈”“袴”“裙”“幘”“襦”“汗衫”多用“枚”“領”等稱量,“襪”“襦衽”“襦裙”則常以“量”“具”等稱量,這就是說,“立”稱量前者是個體量詞,而稱量后者是集體量詞(或稱作“單位詞”)。如此,稱量衣物量詞“立”讀為“襲”最為合適。
首先在語音上,“立”中古音在來紐緝部,“襲”在邪紐緝部,都是開三等。二者韻同,同時“來”紐與“邪”紐亦可諧,如古籍中“拉”與“摺”通。[2]983
其次從字形來看,“襲”字初文象里外兩套衣服之形,[3]見于《甲骨文合集》27959,該字形其后還見于《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恒先》3正與《清華大學藏戰國楚簡(二)》38、111。《玉篇》云:“襲,重衣也”,較之《說文·卷八·衣部》“左衽袍”的解釋,更得其本義。
再次就用法而言,“襲”字用作稱量衣物的集體量詞見于兩漢時期,[4]216如:
(8)賜相國衣二襲。(《史記·趙世家》)裴骃《集解》:“單復具為一襲。”
(9)有不幸者賜衣被一襲。(《漢書·昭帝紀》)顏師古《注》:“一襲,一稱也,猶今言一副也。”
同時,“襲”也可用作個體量詞以稱量衣物(高佳2007:28-37),[5]28-37例如:
(10)天子文繡衣各一襲到地。(《說苑·修文》)
(11)遺冠幘,絳單衣三襲,童子佩刀、緄帶各一。(《后漢書·南匈奴傳》)
《漢語大詞典》列舉的最早的例子是唐代蘇鶚《杜陽雜編》卷上:“衣龍綃之衣,一襲無一二兩,摶之不盈一握。”現在看來,這條書證確實晚了許多。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在古籍中個體量詞“襲”只稱量上裝,而在衣物疏中個體量詞“立”(襲)除稱量上裝和頭巾外,主要稱量下裝“裈”“袴”“裙”等。但“襲”無論是稱量上裝還是下裝,它們都是集體量詞“襲”語義引申的結果。在古籍中集體量詞“襲”早期多稱量“衣、被”,且從未涉及下裝,因此其發生轉喻(由整體到部分)后只稱量上裝。而在衣物疏中“立”(襲)可以稱量“襦、裙”,因涉及下裝,所以轉喻后稱量“裙”,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范疇化,又可稱量“裈”與“袴”。
量詞“立”(襲)在衣物疏中的使用大概是從公元四世紀中葉開始,并一直延續至六世紀初,僅見于西北地區出土的文獻,因此“立”(襲)稱量下裝可能是一種方言的用法,它一直在與泛稱量詞“枚”競爭,例如:
(12)故裈一立,故小裈一枚,故大袴一立(符長資父母墟墓隨葬衣物疏)
與此同時,在東南地區出土的衣物疏中出現了一個新興的下裝量詞“要”,例如:
(13)故白練長裙二要……故白練復兩當一要,故白練夾兩當一要,故白練復袴一要,故白練復裙一要,故白練夾裙一要(江西南昌東湖區永外正街1號晉墓木牘,《散見簡牘合輯》1021)
大約到六世紀中葉,個體量詞“要”擴散至西北地區,例如:
(14)[錦裙]一腰(高昌延昌七年牛辰英隨葬衣物疏)
綜上,古代衣物疏中量詞“立”當讀為“襲”,既可作集體量詞,又可作個體量詞。其稱量下裝的用法具有明顯的時代性和地域性特征。
在《前秦建元廿二年(386)劉弘妃隨葬衣物疏》(以下簡稱為“劉弘妃衣物疏”)中有“故本有頭舜一勾,白絹絲手巾用裹”一句,其中“舜”與“勾”當分別讀為“鬊”“綹”。
首先,“舜”與“鬊”,二者聲韻皆近,且中古音都是合三等。“鬊”,《說文·卷九·髟部》:“鬢發也”,王筠《句讀》:“鬊乃自落之發”,大概是指梳理頭發時落下來的頭發。以“鬊”隨葬的風俗見于先秦文獻,如《儀禮·士喪禮》:“巾、柶、鬊、蚤埋于坎”,《禮記·喪大記》:“君、大夫鬊、爪實于綠中。”古人認為“鬊”有辟邪的作用,如《睡虎地秦墓竹簡·日書甲種》:“鳥獸恒鳴人之室,燔鬊及六畜毛鬣其止所,則止矣。”
其次,稱量“鬊”的“勾”通“綹”,“勾”中古音在見紐侯部,“綹”中古音在來紐幽部,二者聲韻皆近,且都是開口呼。“綹”,《說文·卷十三·纟部》:“緯十縷為綹”。其用作量詞,《漢語大詞典》提供的最早書證是唐代王渙《惆悵》(八):“青絲一綹墮云鬟”。現在看來,“綹”稱量頭發的用法至少可上溯至東晉晚期的“頭舜(鬊)一勾(綹)”。另有學者指出先秦文獻中就有量詞“綹”的用例,如《周禮·秋官·大行人》:“樊纓九就”,《包山楚簡》M2:269:“朱縞七就”(此例中“就”原本從“羽”“叴”)等,[6]263“就”讀為“綹”。[7]284
在《劉弘妃衣物疏》中亦見“綹”稱量絲線,如“故色絲一勾(綹)”。這里需要說明的是,“鉤”字確實可作量詞,或因其形狀,如李璟《應長天》:“一鉤初月臨妝鏡”,或因其功能,如韓偓《雨村》:“簾下三重幕一鉤”。《漢語大詞典》也在“鉤”字詞條下設有“量詞”一項,其援引的首例書證為“《太平廣記》卷六六引唐蘇鶚《杜陽雜編·盧眉娘》:‘更善作飛仙蓋,以絲一鉤,分為三段,染成五色。’一本作‘縷’。”其實此例中“鉤”也應讀為“綹”,異文作“縷”便是明證。
因此,《劉弘妃衣物疏》“故本有頭舜(鬊)一勾(綹),白絹絲手巾用裹”一句的大意是:在棺木的底部放置頭發一綹,用白絹絲手巾裹著。這與《禮記·喪大記》所云“鬊、爪實于綠中”頗為吻合,“綠中”鄭玄注曰:“綠當為角,聲之誤也,角中謂棺內四隅也。鬊,亂發也。將實爪發棺中,必為小囊盛之。”
[1]廖名春.吐魯番出土文書新興量詞考[J].敦煌研究, 1990(2).
[2]張儒,劉毓慶.漢字通用聲素研究[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
[3]夏淥.論古文字的兼并與消亡[J].武漢大學學報,1991(2).
[4]劉世儒.魏晉南北朝量詞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1965.
[5]高佳.漢語服裝量詞的形成及演變研究[D].四川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
[6]李家浩.包山楚簡中的旌旆及其它[M]//著名中年語言學家自選集·李家浩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7]李明曉.戰國楚簡語法研究[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
責任編校 文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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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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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兵(1972-),男,安徽肥東人,安徽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