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姍姍
(中國人民大學 清史所,北京 100872)
本文以“公益”為主題進行探討的原因,有這么幾點:首先,近代“公益”一詞在何時、何地或由何人創造,是外來詞語抑或中國本土早已存在,一直以來都缺乏研究;其次,近代“公益”概念與當代有所不同,它與政治關系緊密;另外,以往我們的研究,對近代“公德”的認識更加地重視和深入,尤其在對待梁啟超等人的思想時。而通過兩者的比較卻發現,“公益”作為檢驗“公德”的標準,具備很強的話語功能,其影響力也不容忽視。這種話語力量集中表現在各種“公益”團體與國家、政府以及政治的密切關系上,常用作政治宣傳。黃興濤認為,“話語分析突出語言的特殊意義思想政治功能……具體到近代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來說,則促進了一些學者注重揭示一些近代新名詞、新概念的思想意義”,“這種概念、觀念起源和過程研究的學術積累,對豐富近代中國思想文化史的研究價值是顯而易見的?!盵1]因此,想要深刻地解析“公益”的內涵與影響,則必須從它的起源以及概念入手。
陳弱水在《公共意識與中國文化》中認為,除“公德”之外,清末尚流行一個與此相關的新概念,那便是“公益”。并在初步觀察的基礎上,認為學界對這個課題缺乏深入研究。[2]1293之所以缺乏深入的研究,可能是“公益”常與傳統慈善聯系緊密,以致于忽視了它的時代特殊性,即它在社會變革背景下的作用。他認為“公益”一詞在中國的使用似乎非常晚,幾乎不見于20世紀以前的文獻,但剛一出現就極盛行,流行的程度甚至超越“公德”。并且,“公益”常與“公德”同時出現,有如鳥之雙翼,帶動了晚清新型公共意識的起步。[2]129-130
這里有一些問題值得商榷。陳弱水談到自己曾經或許在一份光緒八年(1882年)出版的宗譜里看到過“公益事”一詞,認為這應是中國固有的表達方式,這在“二十世紀以前,顯然相當罕見”。[2]131但在20世紀之前,近似“公益”的詞語大多停留在傳統涵義內,如“以公益私”“以公滅私”“公利”(據《漢語大詞典》中的解釋,“公利”是指“公共的利益,《商君書·壹言》中有“上開公利而塞私門,以致民力,私勞不顯于國,私門不請于君?!盵3]62)等詞語。這些詞語與其在宗族譜牒中看到的“公益事”,大約還停留在傳統范圍——以君主、宗族等為代表的中國傳統之“公”。而近代“公”的主要特點是被界定于西方的公共領域范圍,要求走出封閉的家庭、地域空間,而與國家、社會、民族等包含政治色彩的名詞聯系一塊,與傳統“公”[4]的內涵有本質的不同。而且“公益”一詞在20世紀之前也并不罕見。我們比較能夠確定的是,20世紀之前“公益”在梁啟超與黃遵憲的著作中都曾出現過。
自梁啟超于1902年發表《新民說》以來,“公德”在中國便備受矚目,也成為梁啟超思想體系的重要組成之一,卻鮮有人知“公益”在他的政治思想宣揚中也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據筆者統計,“公益”一詞分別在他的《論湖南應辦之事》《中國積弱溯源論》《十種德性相反相成義》《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論公德》《論私德》《論進步》《論自由》《論立法權》《論政府與人民之權限》《輿論之母與輿論之仆》等文章中都涉及到,梁啟超重視它的程度并不亞于“公德”。
另外一位可能最早將“公益”帶入中國的思想家、政治家——黃遵憲,在他的《日本國志》中,是將“公益”作為此書的關鍵詞之一來討論的。而時人皆知梁啟超與黃遵憲之間關系密切,這或許是梁啟超“公益”思想的主要來源。香港學者周佳榮指出:“黃遵憲對梁啟超的影響不容忽視,從中還可以探究康、梁思想逐漸分途的一個淵源?!盵5]其影響尤其表現在是梁啟超對黃遵憲《日本國志》的倍加推崇,“中國人寡知日本者也,黃子公度撰《日本國志》,梁啟超讀之,欣懌詠嘆黃子,乃今知日本,乃今日本所以強,賴黃子也。”[6]戊戌變法前,梁啟超寫《西學書目表》時,將黃遵憲之《日本國志》《日本雜事詩》列為必讀之書。湖南時務學堂中之分月課程表,無論涉獵書與專精書,均須讀《日本國志》,足見梁啟超對此書的重視。[7]《日本國志》刊行于1887年,遠在梁啟超初次使用“公益”的時間(1898年,他在《論湖南應辦之事》中提及)之前;又據梁啟超對《日本國志》的贊賞,很難判斷他沒有注意到《日本國志》中對“公益”的重視。
黃遵憲在《日本國志》中闡述了日本明治時期的政治改革,而謀求“公益”正是立憲政體建立的的重要標準。書中有言,“敕曰:‘朕即位之初,首會群臣,以五事誓神明,定國是……又召集地方官,以通民情,圖公益,漸建立憲政體?!盵8]
《日本國志》中“公益”主要分為兩個方面:一是指公眾之利益,包括與公眾利益相關的借貸與募資,“一則汽車、鐵路、治河、墾田,經始大利,比集巨款,為全國人民公益之所關,則議借債?!盵9]1197一是指國家之利益,“蓋輪船、鐵路為一國公益所關,國家遇有軍務、賑務,既便征調,尤便運輸,……化窮僻之鄉而為富庶,非獨利商,實則裕國。……鹿兒島之亂,盡舉輪帆諸船以供國家調兵運糧,國家亦賴其利,蓋辦理已有成效矣?!盵9]1211可見日本“公益”中的受益對象包含公民與國家,兩者在利益上是統一的,這與近代中國時而借口國家利益而奪民力的做法實有不同。
關于日本民眾與國家之間的互動、統一關系,于債務借貸與償還方面表現尤為明顯。他們認為國家不如個人之“一身有恒產,有生計”,所以不能竭國家所有而抵償于人;但是負債既重了,“終不能不分其負擔于人民,取償于租稅”。而民之貧富又關系到國家之強弱,“租稅過重,民不能堪,國必隨弱”。因此,國家與公民之命運息息相關,關鍵在于如何去協調?!昂商m因負債過巨、橫征暴斂以還國債,卒以弱國”,但為公益所借之貸款,因其目的是為了殖產,“由公益而借,則譬如工場田野,荒蕪不治,召集農工為之墾辟,即以其墾辟所得之利以養農工,農工亦與分其利,”民眾與國家利益在此方面可以達成一致。一方面既可以解救國家于危難,所謂覆巢之下豈有全卵;另一方面也是真正以民眾利益為重,如出資者歲給余息等。這些做法促使公民與國家之關系更富彈力,而非簡單、生硬的強調單方面責任。最終,“泰西政體,君臣上下,休戚相關……既為諸國習見之事,又非計日促償之款,第分其歲入之一二以為子金,則其供息也亦不甚累。又況富商巨室,屢輸于公,則下之于上患難與同,憂樂與共,相維相系之義日益深,而國本日益固?!盵10]民富即是國富,國強亦是民強,國家要時刻照顧公益,以人民利益為重;同時國家利益也是人民利益的重要保障,要與國家同呼吸、共患難,這是日本公益觀的主要目標。
從日本“公益”的詞源上來說,其概念可能最早來自西方,是日本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借用西方術語發動改革,并經過漢語對譯的結果。1868年,明治天皇重掌政權,開啟了日本大規模的革新運動,“日本開始以比中國更快的步伐,吸納整合西方思想理論。因此,吸納無數西方術語,并將其翻譯應用到漢語和日語語素中的,主要還是日本人。”[11]關于使用漢語翻譯,井上哲次郎也認為明治早期的日本學者曾自覺地參考古漢語著作、儒家著作以及佛教經典,以便從中汲取創造詞匯的靈感??傊?,“公益”一詞或許在中國早已有之,但是與政治變革聯系的具有近代意義的“公益”一詞,卻很可能是在《日本國志》發行于世后,才引起了人們的普遍注意和巨大的社會反響的。
關于“公益”屬社會倫理抑或國家倫理的問題,陳弱水將作為公益精神層面的“公益心”歸為社會倫理,而不包含國家倫理的成分。他認為梁啟超在《新民說》中的“公德”包含兩個主要方面:一是“愛國心”,一是“公共心”或“公益心”;一是國家倫理,一是社會倫理,而以前者重之。[2]126-127但其實梁啟超的“公益”思想也并非僅關于社會倫理方面。如果說梁啟超在《論湖南應辦之事》中的“公益”是與地方有關,“是故有一弊之當革,無不知也;有一利之當興,無不聞也。其或有一縣、一鄉之公益,而財力不能舉者,則議員可以籌款而辦之,估計其需費之多少,而醵之于民焉。”[12]那么在《論公德》中似乎更看重作為群體、國家的利益,如他說“范圍既日縮日小,其間有言論行事,出此范圍外,欲為本群本國之公利公益有所盡力者,彼曲士賤儒,動輒援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等偏義,以非笑之、擠排之。謬種流傳,習非勝是,而國民益不復知公德為何物?!盵13]由上可知,梁啟超的“公益”思想也增添了“國家”角色,而近代“國家”“社會”“共和”等名詞對“公益”也產生了很大影響。
隨著社會的變遷,“公益”之“公”在“公共”“民眾”“社會”“國民”等之間相互轉換,這些詞語既代表了新的“概念群”的產生,也預示著觀念的變化。羅存德《英華字典》中的“for the public weal,for the public good”,其解釋為“益眾、益公家、利于眾”,此處的“公”主要指代“公家”“民眾、公眾”。[14]顏恵慶編輯的《英華大詞典》中,“public,rewarding the good of the community”則被譯為“公益的”,即“社會之益的”,在這本詞典里“community”還有國民、百姓、萬民的意思,[15]428所以此處的“公”可以表示“社會”“國民”等??梢?0世紀初的“公益”之“公”不僅指“公眾”,也包含了“國民”“社會”,出現了“社會”等新名詞。關于這些名詞的重要意義,相關學者皆有專門研究[16],在此就不贅述了。
在一般翻譯中,“公益”還譯為“common wealth”,這個詞語的意思也比較豐富,主要包含:(1)“the common weal”——公益、公安、公利、公便;(2)“the body politic”——政府,國家;(3)“Republic”——民主政,共和政;(4)“the whole body of people in as a state”——國民、百姓。[15]427它的多重含義也深層次地體現了實現“公益”之“益”的方法與對象,“公”可以指代國家、社會、民眾、國民等,而為了滿足他們的利益,還必須從政治權利、精神追求、物質利益等各方面入手。因而出現“common wealth”既指“the common weal”——公益、公安、公利、公便,亦有“republic”也就是“民主政,共和政”[15]427的雙重涵義?!癱ommon wealth最早出現于1470年左右的歐洲,含義為普遍社會的福利,后轉而為國家、國民、聯邦、共和國等義?!盵17]揭示了民主、共和等政治制度與“公益”之間的關系。梁啟超也認為,“共和之真精神,在自治秩序而富于公益心。國民心理而能如是者,則共和不期成而自成,美國是也;或是無共和之名而有其實,英國是也……自由平等,固共和精神二相和合,乃成完全之共和心理。茍為離自治心、公益心而獨立之自由平等,則正共和精神之反對也。而樂自由愛平等之心理可以煽動力而驟之,重秩序、尊公益之心理非養之以歲月而萬難成就。”[18]他認為拋開“公益”而片面地談自由、平等的人,是根本不知道共和為何物的,“公益”必須作為共和的基礎與目標,這樣才能夠抓住“共和”的精髓,成為政治變革重要的一部分?!肮妗陛^強的話語力量表現在它與政治之間關系密切,它廣泛的實踐范圍也成為權力運作的有利條件。
公益事業有時簡稱為公益,當代的公益常與社會福利以及慈善事業有關,如“公益,公共的利益(多指衛生、救濟等群眾福利事業)”。[19]436據《現代漢語詞典》對福利的解釋,其中描述為“生活上的利益。特指對職工生活(食、宿、醫療等)的照顧”,[19]389其范圍比較狹窄。
社會公益和慈善事業從受眾或對象上來講,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肮媸聵I,顧名思義,是建設公共的能讓公眾和所有人群都能受益的事業;慈善事業則是指以慈心善意及其行為去關愛和扶助社會上有困難需要得到幫助的處于弱勢境遇的人和群體的事業?!盵20]在救助的范圍上看,公益顯然更廣,“慈善事業由單純地解決濟貧任務轉向被迫實施公益性慈善救養;救助的內容亦不再僅僅是衣食等物質性東西,還包括技能培訓、勞動救養、就業指導、知識教育、思想熏陶,甚至戰爭調停與救傷、國際合作與援助等,標志著近代慈善事業開始成為一種面向對象極其廣泛、救助目標層次多樣的社會公益事業。”[21]無論是社會福利而或慈善事業,都與近代公益事業所包含的范圍之廣無法相比。
雖然慈善是每個時代都極為重要的,但至少在晚清,在經過與公益的比較后,人們對待慈善的態度也發生了一些變化。他們認為傳統慈善說到底還是有私心的,只是小恩小惠的行善,并不能充分發揮社會作用,反之,公益則更具影響力。例如有人在報紙上發表的一篇關于公益的文章,就對公益與慈善進行了比較?!肮蚀宋艺f這救濟窮人,總算有愛眾的熱心,不過是不明白公益就是了”。他認為救濟窮人的慈善與公益是不同的,并指出“要像如今辦粥廠放錢的,這些個事情,只可算是小善,不能算是公益”。對于什么是公益,他講了個故事:一個叫呌安仁的財主在災荒發生時,沒有聽從別人的勸言,去行救濟行善的事,而是雇了好些窮漢,修了近二百多里的坑洼大道以及幾十里的河堤,不僅養活了那些窮人,地方上的民眾也都念到了他的好。作者隨后評論,“像這樣有錢的辦法,不獨算是行善,還是為大家的公益呢?!盵22]54可見與慈善相比,近代公益在范圍以及功能上都明顯占優勢。晚清公益吸收了慈善的一些主題,并與面臨的社會現實問題有關,其“總的趨向,是由早年個別行善的慈善活動,轉向清末到現代社會‘公益’事業?!盵23]
清末地方自治時期的“公益”涵蓋了廣泛的社會公共事業(現代定義的公共事業是指“為滿足社會大多數人的需要所經營的各類事業,如郵電、交通、醫療等”[3]60),包括學校、交通等各個方面。社會公共事業雖具有公益性,“公共事業則指體現社會全體或大多數成員的需要,關系到他們的共同利益的那類社會公共事業……公共事業在本質上都屬于公益性事業。”[24]但它與“公益”還是有很大區別的。而清末地方自治時期卻將有利于民眾、國家的社會公共事業統統看作公益事業,僅以是否具備“公益性”進行劃分,這種把公益性事業與公益事業不加以區分的結果,容易造成令人尷尬的局面?!肮妗敝怯再|常使得一些社會公共事業的運營十分艱難,如以自來水廠為例,“作為城市近代化的主要標志,北京自來水公司從誕生開始就面臨著‘商辦企業’與‘公益事業’的雙重身份的困惑。自身定位模糊使自來水公司在日后發展過程中既要承擔沉重的社會公益責任,又要獨自應對激烈的市場競爭,始終未能有效化解‘利益’與‘公益’的矛盾?!盵25]
清末地方自治時期的公益包括一切如道路、衛生、工商業甚至教育等各個方面的社會公共事業,將其籠統性地放在了是否具備“公益性”的判斷標準里,不得不說還肩負著某些方面的現實需求,這與近代社會教育的出現也很相似。[26]隨著社會問題的激增與亟需解決的迫切性,傳統的慈善方式已經無法滿足社會發展的需要?!肮妗钡某霈F在為解決社會問題提供方案的同時,它與“公益性”的混淆也加劇了這一政治目標之下的現實矛盾。因此,作為政治口號,它寬泛的實踐范圍也為各種政治組織、派別提供了話語支撐。
黃遵憲認為,“至于晚明,有破家縣令之稱,民反以官為擾,而樂于無官。此其故何也?官之權獨攬,官之勢獨尊也……故郡縣之世,其設官甚公,而政體則甚私也?!盵27]281他將中國歷來政治之弊端歸咎于政體之“私”,而為達到避私求公之目的,必須先謀“自治其鄉”,再推及一省至國家,最終“以臻共和”[27]282提倡地方自治是為了“避私求公”“以臻共和”,而“公益”正是這一時期的主要標準。
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12月27日頒布的《城鎮鄉地方自治章程》中規定:“地方自治以專辦地方公益事宜、輔佐官治為主,按照憲章由地方公選合格紳民,受地方官監督辦理。”[28]但當推行公益事業成為地方自治的主要內容時,個人權力常與其所辦公益事或所捐公益金的多少相掛鉤,“公益”不可避免地成為極富政治涵義的詞語。在自治機關的選舉中,年納正稅或公益捐足當選舉人全數所納總數的半數者為甲級,其余為乙級。城鎮的董事會由議事會選民中選出總董事二人。選民的資格是有國籍年滿二十五歲的男子,居住本地方滿三年以上,年納正稅或地方公益捐二元以上;若素行公正眾望久孚者,不備二三兩項的資格,經議事會的認可,亦可得為選民;而納正稅或地方公益捐較選民為獨多者的女子也有選民資格。[29]
在自治團體中也有不少是打著“公益”的旗號。在1909年《自治研究所章程》出臺之前,社會上一些先進人士已經開始籌辦學會、研究所、講習所等機構,以研究地方自治與培養實施地方自治的人才。1908年以前,地方紳商創辦的自治會約有五六十個,以籌辦或試辦地方自治的組織機構約有六十余個(各省奉旨設立的自治總局不在此范圍)。[30]其后數量不斷增加,各地區都普遍設置。在這些自治組織中,以“公益”冠名的團體數量不在少數,常常稱之某地或某類“公益社”“公益研究所”或“公益會”等,如禁煙公益會、浙江嘉興公益會、長興公益社、嘉興公益社、孝豐自治公益社等。這些公益組織多由官、紳、商創辦,在權力、利益的角逐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發生一些摩擦,“嘉善縣籌辦地方自治業已完竣……武昌縣紳首余毓瑞等前在督轅稟辦公益保存會,瑞制軍恐該會與自治公所各分界限,將來恐多糾葛,故行批駁。現該紳余毓瑞等又在督轅稟稱公益會之設,原欲清理舊有公款公產,預備自治應付之項,與自治公所權限各分。瑞制軍以其事非兩岐,當批準。”[31]可知“公益”實與政治權力緊密聯系。
除前文提到的“公益”與“立憲”“共和”的關系外,“公益”在民族主義宣揚中也發揮了作用。梁啟超說,“民族主義者何?各地同種族、同言語、同宗教、同習俗之人,相視如同胞,務獨立自治,組織完備之政府,以謀公益而御他族是也?!盵32]其次,它還成為革命口號,從而推動了革命事業的發展。一些革命黨人為行革命之目的,而建立了一些名為“公益”的團體,這些團體包括劉杰、林雨時等革命黨創辦的“橋南公益社”;1907年趙中鵠等人在奉天盛京醫學校成立的奉天全省公益會等。他們均以實現“公益”為口號,團聚革命力量?!肮妗敝袕娬{把民眾的利益置于首位的宣言,(亦如林紓批判共和,曾指一切口號都打著為了國民的旗幟。[33])舉著一切為了民眾利益的口號,掩蓋了各式各樣甚至是不為人知的政治目的,為成功地獲取民心提供了話語支撐?!霸捳Z”是一些非“實在”而有價值傾向性和權力支配性的說辭,它有“建構”知識和現實的能力。[34]這是“公益”與慈善等最大的不同。它本身所包含的普遍價值觀念以及標準,促使各種以“公益”為目標的行動、思想、制度在此時層出不窮。通過與權力之間的紐帶,它被迅速地加入各改良家、革命家的話語實踐行列。
黃遵憲將“公益”作為公理來討論,代表了對公益觀的一種普遍看法,“余今日講義,譽之者曰‘啟民智’;毀之者曰‘侵官權’,欲斷其得非,一言一弊之曰:公與私而已。諸君能以公理求公益,則余言不為無功;若以私心求私利,彼擅權恃勢之官,必且以余為口實,責余為罪魁?!盵27]282根據金觀濤與劉青峰對“理”詞語的解釋,“理”所具有的自明特征十分顯著,“理”本就是一切社會行動與思想的合法性依據,是先驗而無需多證便存于人心的人之常情觀念。“自宋明理學興起后,儒家倫理就被納入‘理’的論述之中,‘理’是社會行動的正當性根據。無論是作為條理的‘理’,還是作為天理或實理的‘理’,它們都是建立在常識合理和人之常情之上的。”[35]“公益”被賦予了“公理”性質,也增添了它從概念到觀念、話語升華的優勢,因而可以被更好的借用到改良以及革命思想的宣傳中。
[1]黃興濤.“話語”分析與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J].歷史研究,2007(2).
[2]陳弱水.公共意識與中國文化[M].臺北:聯經出版社,2005.
[3]漢語大詞典編委會.漢語大詞典:第二卷·上冊.[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7.
[4][美]艾爾曼.經學、政治、宗族——中華帝國晚期常州今文學派研究[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20.
[5]周佳榮.新民與復興——近代中國思想論[M].香港:香港教育圖書公司,1999.轉引自楊際開.清末變法與日本——以宋恕政治思想為中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9.
[6]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二·日本國志后序 [M].北京:中華書局,2003:50.
[7]吳天任.清黃公度先生遵憲年譜[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4.轉引自鄭匡民.梁啟超啟蒙思想的東學背景[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11.
[8]黃遵憲.黃遵憲全集(下):日本國志·卷三·國統志三[M].北京:中華書局,2005:924.
[9]黃遵憲.黃遵憲全集(下):日本國志·卷十八·食貨志六[M].北京:中華書局,2005.
[10]黃遵憲.黃遵憲全集(下):日本國志·卷十八·食貨志四[M].北京:中華書局,2005:1197.
[11][德]郎宓榭·阿梅龍.新詞語新概念:西學譯介與晚清漢語詞匯之變遷[M].顧有信,譯.山東:山東畫報出版社,2012:65-66.
[12]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論湖南應辦之事[M].北京:中華書局,2003:44.
[13]梁啟超.論公德[M]//張枏,王忍之,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一卷·上冊.北京:三聯書店,1960:124-125.
[14]羅存德,著.井上哲次郎,訂增.訂增英華字典[M].藤本氏藏版.Tokio:published by J.Fujimoto,32nd year of Meiji:850.
[15]顏恵慶,主編.英華大辭典[M].上海:上海商務印書館藏版,1908.
[16]馮天瑜.經濟·社會·自由:近代漢字術語考釋[J].江海學刊,2003(1);郭中華.清季民初的國民語義與國家想象——以citizen、citizenship漢譯為中心的論述[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12(6).
[17]溝口雄三.中國的公與私·公私[M].鄭靜,譯.北京:三聯書店,2011:24.
[18]梁啟超.答某報第四號對于本報紙駁論[M]//張枏.王忍之,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二卷·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257-258.
[19]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M]].增補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20]周秋光.近代中國慈善論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311.
[21]王娟.近代北京慈善事業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213.
[22]勸國民留心公益的事情[N].敝帚千金,1906.17:22.
[23]游子安.善與人同:明清以來的慈善與教化[M].北京:中華書局,2005:4
[24]周義程.公共利益、公共事務和公共事業的概念界說[J].南京社會科學,2007(1):77.
[25]王強,薩日勒.“利益”與“公益”的困惑:自來水與近代北京城市衛生近代化[J].蘭州學刊,2011(2).
[26]于述勝.民國時期社會教育問題論綱——以制度變遷為中心的多維分析[J].北京大學教育評論,2005(7).
[27]黃遵憲.黃遵憲全集: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5.
[28]懷效峰,主編.李俊,點校.清末法制變革史料:上卷[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130.
[29]趙如珩.地方自治之理論與實際[M].上海:上海華通書局發行,1933:48
[30]梁景和.論清末地方自治的實踐[J].西南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12).
[31]創辦公益保存會[N].大同報(上海),1910(19):32.
[32]梁啟超.新民說[M]//張枏,王忍之,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一卷·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120.
[33]張俊才.林紓評傳[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92:176.
[34]黃興濤.文化史的追尋——以近世中國為視域[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32.
[35]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