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鋒
(亳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中文與傳媒系,安徽 亳州 236800)
中華民族作為一個多民族融合的綜合體,其形成孕育的過程中創造并流傳下來無數的神話。其中華夏、東夷、苗蠻三部族流傳下來的神話構成了中華民族上古神話的主流。在這眾多的神話中包蘊了創世神話、始祖神話、洪水神話、發明創造神話、自然神話、文化起源神話等豐富的類型。“神話具有較強的審美功能,即使是最簡單的神話,也蘊含著潛在的審美因素。”[1]中華民族上古的主流神話沉潛著樸素而豐厚的美學內蘊,其如同一個豐富的人文礦藏,需要今人與后來者不斷地探索和挖掘這些神話的美學因子,以培育和發展中華民族的精神內蘊。
每一個民族的歷史、哲學、宗教、科學與文化藝術的研究者,要真正認識其自身民族的歷史源流,都必須要追尋到神話這個古老而神秘的寶地中去探尋。正如密爾頓所指出的那樣,“神話是一個深不可測的海洋,無邊無際,蒼蒼茫茫,在這里長度、寬度、高度和時間、空間都消逝不見。”[2]當我們探尋華夏民族上古文化的篇章時,通過神話這一載體,感受到人類社會的文明進程是與野蠻和殺戮并行的,只不過隨著時光河流的前行,文明的浪潮越來越大,而野蠻與殺戮則像水流挾裹的石塊,逐步地沉入河底。華夏民族的主流神話中,許多豐富的篇章,都已具備了文明啟蒙的意義。上古先民就行進在不斷克服、打破自身蒙昧,開啟新的文明之旅的道路上。
在這些神話中最讓人眷念的便是那些為造福蒼生,甘受苦難的神祇。其中鯀禹父子二世治水的神話,影響巨大。據《山海經·海內經》記載:
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3]472
寥寥數語的記載中,揭示出當時人類所遭遇的巨大災難“洪水滔天”,黎民百姓處于水深火熱之中。作為“帝之元子”[4]的鯀發現了民間的災情后,立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天帝(鯀之父)的寶貝息壤偷了出來,去拯救天下受洪水之困的蒼生。結果這一“不待帝命”的個人行為惹惱了天帝,也為自己帶來“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的悲慘結局。鯀雖死,但其光輝的形象卻永矗后世黎民心中,其業績可與西方神話中盜天火,救黎民,受處罰的普羅米修斯相提并論。
鯀死后,其子禹接過治水的接力棒,據《山海經》《淮南子》等書記載,洪水是禹奉了上帝的命令用息土填平的。[5]大禹當時面臨的險境正如《詩經》所云:“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6]為治理洪水,禹三過家門而不入,用盡各種神通。《繹史》卷十二引《隨巢子》說:
禹娶涂山,治鴻水,通軒轅山,化為熊。[7]
《莊子·天下》記述墨子對大禹的評價曰:
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耒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圣也,而形勞天下如此。[8]
正直的鯀被殺死于羽山之后,他治水的理想最終宿命般地落在兒子大禹的肩上,子承父業,二世治水。于是,禹由此開啟了十三年漫長而艱難的治水歷程。這是一種頑強而執著的追求,反映出人對于自然、對于生活所作的一種深沉有力的抗爭。
像鯀禹父子這樣為造福蒼生而甘受苦難,樂于奉獻的神祇還有造人補天的女媧;上射十日,解除人間旱情的后羿;教民稼穡,宣藥療疾,一日而遇七十毒的神農氏。在這些神祇帶領人們艱辛努力之下,人類社會文明的曦光逐步增強直至照徹黑暗和愚昧。
另一方面,在伴隨著人類社會走向文明征程的上古時代,神話中也不乏血腥與殺戮的記載。原始人根據神話中的神靈對自己的利害,有了最初的善惡觀念和倫理判斷。所以直至今天我們仍能看到神話中對惡神的令人恐怖和厭惡的描述。如《山海經》中關于相繇的記載:
共工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環,食于九土。其所歍所尼,即為源澤,不辛乃苦,百獸莫能處。禹湮洪水,殺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為池,群帝因是以為臺,在昆侖之北。[3]428
通過這則文字的記載,我們看到這其實正是當時人們一種對惡的詛咒和厭惡。
在有的記載中,我們看到一些神祇為了一己之利,利用自己作為部落首領的號召力發起大規模的戰爭,導致生靈涂炭。其中蚩尤和黃帝就是一對刀槍相見,生死相搏的仇敵。《山海經》有如下記述:
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3]430
黃帝不僅與蚩尤部落大戰,并將之屠戮,其在與炎帝的利益爭奪中,也曾發生過戰爭。《呂氏春秋·蕩兵》云:
兵所不自者久矣!黃炎固用水火矣,共工氏固次作難矣,五帝相與爭矣。[9]
《淮南子·兵略訓》亦云:
兵所由有者遠矣!黃帝嘗與炎帝戰矣。炎帝為火災,故黃帝禽之。[10]1569
上古時代 ,各氏族、部落之間的斗爭是難免的,黃帝和蚩尤及其與炎帝的斗爭,就是人間的斗爭采取了非人間的形式所反映的結果,人類社會就是在這種戰爭與和平相伴生的節奏中步履緩慢地走向后世的文明。
混沌初開,遙遠的上古先民所創造的神話,是與人類的審美活動息息相關的。從藝術的視角來看,具備一種與生俱來的美——簡樸的語言,粗獷的線條,原始的形式,蘊蓄著無以言說的大美,是樸拙與大美的相融。
龍和鳳這兩個動物歷經千百萬年作為部落圖騰的發展演化,由樸拙漸趨精致,精致中依然可見其樸拙的底色。今天的它們已經成為中華民族公認的吉祥象征。聞一多先生在《龍鳳》一文中這樣論述:
我們依稀看出,龍是原始夏人的圖騰,鳳是原始殷人的圖騰,因之把龍鳳當做我們民族發祥和文化肇端的象征,可說是再恰當沒有了。[11]
龍鳳作為吉祥與大美的象征,還蘊含著超凡的智慧在內。《莊子·天運》記述孔子見老子歸來后一段言論:
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云氣而養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嗋,予又何規老聃哉!”[12]
作為弟子三千宗師級的人物孔子在見到老子之后,依然被老子的睿智所折服,以至于驚呼老子為龍。可見千百年來“龍”是對人物的一種最高褒獎,所以“人中龍鳳”一詞也就成為對卓越人才的最高贊譽。
原始神話也有一些神祇形象已經不僅僅屬于審美過程中的“優美”之列,他們也同時屬于壯美或崇高的范疇。如《淮南子》中所記述大神女媧: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背方舟,抱圓天,和春陽夏,殺秋約冬,枕方寢繩。……侗然皆得其和。[10]688
在這一段文字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出,女媧形象(其早期人首蛇身之樸拙在此不論)之大美約略體現在以下方面。
首先,文字記述的簡約,內容包涵的豐富形成鮮明對比。越是古老的神話,其文字往往越是簡約,同時也越是具有一種撼人心魄的感染力。此段記載,開篇僅四十余字,就勾勒出濃重的時空感,清楚地告訴后人,當時的宇宙遭到了巨大的破壞,女媧和人類面臨著空前的劫難。
其次,物我力量對比的懸殊性。女媧在這種力量反差強烈對比中,展示出其拯救蒼生的宏大決心和頑強意志。女媧作為一個女性,可是她所面對的卻是天塌地陷、洪水猛獸。在拯救世界和扭轉乾坤的過程中,這位女性大神憑著她的頑強決心和非凡的智慧,從容不迫,終使“蒼天補,四極正”。其不僅補天、立地、息洪水、除狡蟲,而且還化育萬物,在周而復始的重復勞作中,那種沉重、艱辛、樸拙,雖隔千萬年時空,其仁民愛物的慈愛形象卻如在眼前,其大美正寓于其巨大的功業之中。其形象可謂“上際九天,下契黃壚,名聲被后世,光輝重萬物”[10]688。在中華民族上古神話中,像女媧這樣煊赫的人物,實不多見。她無疑是我國母系氏族社會創始者的崇高形象。[13]
再次,“皆得其和”的宏大追求。這可能是這則神話所反映的最為重要的審美追求,它至少反映出在這則神話的記述時代人們已經具備了以“和”為美的理念。大神女媧是以其“彼岸世界”(神界)的標準來拯救和改造“此岸世界”(人類社會),最終的結果是要重建此岸世界與彼岸世界平衡統一的和諧,更充分地形成神人以通的理想狀態。通過其按照彼岸世界模式的建構,此岸世界的人間也就漸趨于彼岸世界,相互間達到了理想的統一,形成了“侗然皆得其和,莫知其所由生;浮游不知所求,魍魎不知所往。當次之時,禽獸蝮蛇,無不匿其爪牙,藏其蜇毒,無有攫嚙之心”[10]688的和諧世界,神人以和,大美自寓其內。
另,《山海經》記述:
又北三百五十里,曰鉤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銅。有獸焉,其狀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名曰狍鸮,是食人。[3]82
通過文字的記述,我們已能感受到這個名為“狍鸮”的食人怪物的猙獰。郭璞在注解《山海經》時認為此物“為物貪惏,食人未盡,還害其身,像在夏鼎,《左傳》所謂饕餮是也”[3]374。關于這則記載民間也有傳說,乃謂軒轅黃帝大戰蚩尤時,蚩尤戰敗后被斬殺,其頭顱落地化為饕餮。而郭璞所謂“像在夏鼎”可以說是饕餮之形由文字描述而轉為圖形和實物的一個轉折點。在傳世的夏代及其后世的青銅器中,“饕餮”的形象屢屢出現。孫作云先生也認為饕餮即蚩尤之圖像,其先為夏民族之圖騰標識,其后遞降而為有辟邪意義的美術花紋。[14]從后世出土和發現的當時的青銅器皿如尊、鼎、鬲、鉞、銅鼓乃至門飾、骨器、陶器、石器上或鑄造或雕繪有饕餮的形象,從工藝的角度看可謂渾厚樸拙,線條雄健,樸拙中蘊蓄著別樣的美感,“它們完全是變形了的,風格化了的、幻想的、可怖的動物形象。它們呈現給你的感受是一種神秘的威力和獰厲的美。”[15]
鑒于此,我們不能不佩服我們祖先的偉大創造,那該是一種什么樣的頭顱里運行著的一種思維模式呢?
原始人類獨特的思維方式的形成,從根本上而論是人的社會實踐的產物;從文藝產生的直接原因上說,原始思維本身就包含著審美意識,也即“詩性智慧”。因為無知而帶給他們對各種事物的驚奇感,以及由此引起的好奇心和求知欲,為他們創造神話提供了直接的根據。神話作為人類早期的記憶流傳至今,其思維方式具有獨特之處,現實性是其思維的基本內核,幻想性是其思維最突出的特點。原始人類天馬行空般的思維里也并不缺乏理性思維的光芒。方克強先生在研究神話思維的過程中,闡述了神話思維向著神話——經驗思維、經驗——理性思維和理性——神話思維發展演進的總體趨勢。[16]其充分意識到原始神話傳說雖然帶有荒誕不經的神異色彩,不能當做信史看待,但它作為凝聚原始巫術文化活動內容的民間口頭文學創作,畢竟蘊含著一些珍貴的歷史信息,神話思維的這種幻想與理性并存的獨特美學色彩開始引起學界關注。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說:“任何神話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17]。試看《夸父追日》的記述:
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3]238
在這里姑且勿論夸父為什么去“逐日”,單就簡單的記述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神話思維幻想性的特點,夸父因口渴而去喝水,結果黃河、渭河里的水喝光了居然都不能解其渴,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巨人啊,尤其是當其臨死之前的動作及其結果“棄其杖,化為鄧林”,一個拐杖扔出去后居然會變成一片果實累累的桃林。這種幻想就充分地反映出人類改造自然、造福后人的熱望,因而是一種能夠長久地引起閱讀者喜歡的永恒之美。若對這則神話再往深層次去思考,夸父逐日顯然不是為逞個人之勇,而是要去探尋自然的奧秘,為人類造福。盡管夸父失敗了,但我們不難看出他大無畏的勇氣和誓死不休的頑強意志。在看似荒誕不經的表象下,其實也蘊含著理性思維的光芒,盡管這光芒還是那么模糊和隱約,隱然包涵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震撼人心的的殉道精神,在夸父的身上我們體驗到人類崇高精神的永恒與壯烈。當然在其它的神話記載中,尤其是人化色彩濃厚的超人神話和古史神話里也有許多描繪堅貞不渝的友情、壯烈的自我犧牲、崇高的抱負、坦蕩的心胸,以及深刻的復仇意志和“游戲式”的戰斗精神,在追求正義和光明的奮斗中不計成敗的堅毅姿態等等,都籠罩著一層濃郁的理性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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