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紀念公元1014年愛爾蘭高王布萊恩·博魯在位于都柏林北郊的克隆塔夫大敗維京人,2014年愛爾蘭全國各地都展開如火如荼的克隆塔夫戰役1000周年慶祝活動,說是維京人,其實是東南部倫斯特愛爾蘭王梅爾·莫勒從都柏林重金雇傭的維京士兵。驍勇善戰的維京人自九世紀就占領了當時只存在于麗妃河南岸的都柏林城,其統治直到十二世紀晚期才徹底結束,這三個世紀也被稱為都柏林的“維京時代”。
所以位于克隆塔夫的這家小劇場名為“維京劇場”也就不為怪。“維京劇場”新建不到三年,只可容納五六十人。我來這里看的是單人舞臺劇《了不起的貝奧武甫》,編劇和演員都是同一人:愛爾蘭一線話劇演員兼導演、都柏林李爾戲劇學院明星教師、畢業于圣三一學院貝克特劇院的布萊恩·博魯斯——假如這是個藝名,起得也實在太應景。
顧名思義,《了不起的貝奧武甫》改編自古英語第一史詩《貝奧武甫》,雖說后者是現存最早以英語寫就的文學作品,故事的背景卻設在斯堪的納維亞——丹麥王霍斯加的宮殿,以及貝奧武甫的故鄉——瑞典吉特蘭。有人曾惡搞將《貝奧武甫》翻譯成《北歐武夫》,也不是毫無依據。《貝奧武甫》的情節廣為人知,此不贅述。今天的讀者卻經常忘記,《貝》手稿初問世時曾被多數學者詬病為結構松散,價值觀曖昧,不具備嚴肅的文學價值,直到上世紀三十年代,時任牛津大學英語系教授的J.R.R.托爾金發表了那篇名為《怪獸與批評家》的著名演講,為《貝》的價值翻案,才為它奠定了文學史上的地位。關于托爾金與《貝奧武甫》的淵源一本書也寫不完,只要想想《魔戒》中數條龍的原型,以及他從古英語中汲取了多少詞匯糅入自創的精靈語,就可管窺一斑。
然而,《了不起的貝奧武甫》顛覆了我對劇本改編的預設。整部戲由布萊恩·博魯斯一人飾演三代敘事者,輪番將貝奧武甫的故事口口相傳下去,只不過一次,主干敘事者是一名得了癌癥,不久于世的父親。全劇伊始,博魯斯扮演一個胚胎在黑紅的子宮里游泳,回憶爺爺曾經說過的故事。時間線切換到過去,病重的父親逃離醫院,要給九歲的兒子最后講個故事。兒子聽說故事里沒有天行者也沒有李小龍后卻滿心不耐煩,一邊打諢插科一邊催促老爸回病房。當貝奧武甫拔出一把光劍砍向子虛烏有的龍,躲閃著龍口里噴出的子虛烏有的烈焰,兒子的注意力終于完全被吸引,觀眾里的星戰迷也會心笑作一團。博魯斯在龍、爸爸和兒子的角色中飛檐走壁迅速切換,唱念做打的工夫都極好,舞臺燈光極簡到只有幾根晶體管,卻成功地烘托出史詩的敘事節奏。
我一度以為這劇會有個徹底解構、皆大歡喜的結局,貝奧武甫會如父親最初所說的那樣戰勝惡龍,從此愛與正義重新籠罩大地。但英雄最終居然還是戰死了,眾叛親離,臨終的唯一慰藉是自己的人民終將迎來和平。父親也最終被癌癥這條巨龍擊敗,并且和貝奧武甫一樣,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定會被擊敗。兩人都沒有選擇逃避,“這就是男人的命運”。全劇以當年的兒子長大成人,給懷里的嬰兒講故事收場。
“北歐武夫”的故事將一代代流傳下去,一如千年前的盎格魯-撒克遜戰士在結束了一天的遠征后圍坐在篝火邊,以悠揚的頭韻傳頌著鏗鏘的詩行:“諸位且聽!在遙遠的過去,持矛的丹麥人/和統領他們的君王,驍勇無敵/我們曾聞曉王公們英勇的事跡?!保ā敦悐W武甫》開篇,筆者譯自古英語原文)這場幾乎零布景、零道具、低成本的單人劇幾乎成了我去年在都柏林看過的最好的戲,所有那些關于007和星戰的流行元素以及情景喜劇式的饒舌幽默都沒有稀釋史詩本身的悲劇濃度,嵌套式的敘事結構又使它成為關于“說故事”這件事的一個強力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