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蘭輝 丘麗梅
昔有五子登科,在人才輩出的福州壽山石雕界,如今有林門一家六人從事雕刻業,并出了三位大師,成為當地的傳奇美談。
在手藝界,子承父業、光耀門楣,是一件在過去理所應當,如今卻難能可貴的事。在人才輩出的福州壽山石雕界,就有這樣一個家族為業內人士所樂道。父親林亨云從事雕刻藝術七十余年,“熊”霸天下,是亞太工藝美術大師;二兒子林飛另辟蹊徑,將裸女帶入壽山石雕界,是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小兒子林東專攻幽默有趣的壽星、仙童,是福建省工藝美術大師。父子三人被譽為“林門三杰”。而林家另外三個子女亦在雕刻事業上有所建樹。縱使出自同一門技藝,林氏家族的兩代人卻呈現出多元化的發展,成為業內一段傳奇美談。
金秋時節,我們前去拜訪林亨云和林飛父子二人,一探形成如此家族盛況背后的故事。
林亨云:熊掌與魚兼得
推開林亨云大師家的門,鬧中取靜別有一番天地:舊式獨棟樓房,庭院開闊,滿眼所見是一片瓜藤相交的藤架,各類瓜果迎著日照生機勃勃,散發著綠意。眼前的林亨云沒有名人的傲氣,沒有大師的嚴肅,更像一位熟悉的長者,坐在藤架下與你拉家常。
大師今年已經84歲,但仍耳聰目明,精神矍鑠。每天早上5點起床,鍛煉半小時后便坐在家中長廊下的一張案臺旁敲敲打打。這張已經布滿斑駁,散落著無數錘子、釬子等工具的案臺,就是著名的《海底世界》、《北極熊》、《寒冬一霸》等石雕作品的誕生地,這也是老人每天“簽到”的地方。
“以前一個月可以完成一件作品,現在卻要一年,總是對自己的雕刻不滿意。”老人將原因歸結為“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老了”。他邊說邊拿起一塊紅白相間的方章端詳,雖是半成品,卻已見“熊”鈕的雛形。
熊,就是林亨云獨一無二的標簽。
幼年時林亨云家境貧寒,聽說有個刻熊的木雕藝人刻一只熊能換到80斤大米,于是暗下決心學習刻熊。“木頭一個模子下去就可以出來一件作品,可石頭不一樣,要根據它的外形和石料特色找出最完美的表達方式。”盡管已年近40歲,已經叱咤木雕界的林亨云還是轉投到石雕界,但依然刻熊,這一堅持,就是一輩子。
老人的居室里擱著一大面柜子,那是熊群的棲息地。這些熊或坐、或爬、或嬉戲、或逐食,形神兼備,情趣盎然。《寒天雙霸》算是老人新近的作品,北極熊與大自然的顏色界限分明,紅如朱砂、白如凝脂。林亨云利用焓紅石本身的特質,巧妙地雕刻出在寒天中覓食的一對白熊。兩只熊身材壯碩,姿態憨實,正雙雙低頭嗅探,而它們下邊的紅色石材處,則用浮雕技法雕刻出幾條鮮活的鱖魚,在浪花翻滾中逆流而上,白熊正伺機而動,蓄勢待發。絲絲熊毛纖毫畢現,看上去卻蓬蓬松松,柔順自然。“刻熊毛時,力度要從大變小,而且要有上旋的姿勢,這樣刻出的毛才是活的。這是木雕獨特的剔毛技法,我把它用到了石雕上。”一說到雕刻,林亨云立馬顯露出大師風范,開始激動地講述他引以為傲的發現焓紅石的經歷。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偶然在畫冊上看到了北極熊。”這讓習慣了雕刻黑熊的林亨云再次獲得創作靈感。可壽山石大多色彩艷麗,根本不能完美展現憨態可掬的北極熊形象。“那是1973年的一天,我聽說壽山鄉挖出一批焓紅石,形狀碩大,材質細膩,通體潔白,中間還夾雜些許紅色,一想這可是表現北極熊的絕佳石材啊!于是幾乎掏光了所有的積蓄,一車一車地往家里運。當時焓紅石價格低廉,不受人青睞,他們都譏笑我拉回一車車‘垃圾。”
幾經思量,林亨云決定用圓雕手法來表現熊的雄壯有力和憨態可掬,去新華書店買圖冊、到北京參展時去動物園對著北極熊畫畫、捏泥稿,回到福州后確定石頭的長寬厚薄與實物的比例,再打坯、塑泥稿,使熊從各個視角和方位看都完美無缺。就這樣,千里馬被伯樂相中,焓紅石因林亨云的巧手水漲船高,他不僅拓寬了壽山石雕刻的題材,更是讓這種埋藏于地底數萬年的石頭大放異彩,一躍成為商賈爭相購買的石材。正如兒子林飛所言:“我父親就是為焓紅石而生的,焓紅石也是為我父親而生。”
但也有人質疑林亨云“栩栩如生”的熊。因為熊是獨居物種,但林亨云的作品卻常常表現一群熊在激流中迅捷地捕食,有兩頭熊在一起親昵,甚至還有二三小熊在旁嬉戲,一幅天倫之樂的畫面。這不符合大自然的規律!“藝術創作不單是物象的表達,更是抒發情感與明志。”以寫實風格見長的林亨云就這樣借刻熊來抒發自己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贊美。
說罷,林亨云躬身按了一下影碟機,笑說這是他操作得最熟練的機器了,因為年紀大了,他不能像以前那樣去動物園觀察熊的生活,于是,《動物世界》就成為他現在的靈感源泉。
林飛:放養自有大智慧
虎父無犬子,自幼把玩著父親刻刀長大的林飛說,雕刻幾乎是他與生俱來的喜好。
林飛的工作室位于風景區烏山九號,順著香樟樹下的蜿蜒小徑,看見一湖碧水就到了。工作室古樸雅致,淘來的舊木擱板上,幾把折扇盡灑筆墨丹青,一些已經完工的雕件和角落簇擁著的一叢叢油亮碧綠的綠色小植物,在有限的空間里散發出寧靜恬然之意。
林飛正在創作微見雛形的《麗達與天鵝》,這塊坑頭石通體潔白無瑕,但形制極不規則,于是他從希臘神話中獲得靈感,勾勒出一只張開翅膀的天鵝和線條飽滿的少女麗達。雕女性,是融匯了西方雕塑的美學理念,壽山石雕界著名的裸女題材,就是林飛引進來的。
“我認為石頭中壽山石最美,而工藝美中人體為最,兩者的結合,是對美的升華。”因為受西洋雕塑理論影響頗深,林飛將傳統雕刻技法與之融合,創新引進西洋裸女題材,在含蓄與奔放中將女性之美表現得淋漓盡致,為壽山石雕界開創了令人耳目一新的題材和雕刻技法。《裸女》選材一塊溫潤細膩、凝結脂潤的芙蓉石,他將線條打造得圓潤流暢,簡潔明快,裸女雙臂環抱于膝上、埋頭冥思的姿態留給觀賞者無限的遐想。
與父親一樣,林飛的這種創作也一度引起爭議,因壽山石常常被人拿在手中盤撫,以裸女為題材實有不雅之嫌。“其實人體雕塑是否低俗,并不在于材質,用壽山石進行嘗試并無不可;高雅與否也不在于裸不裸,藝術上的美感才是衡量高下的標準。再加上現在石頭開采越來越薄,厚度不夠,從形質上也就特別適合刻女性。刻女性,其實很考驗基本功,若是人體比例不正確,就會顯得很難看。而刻彌勒、觀音、羅漢等男性,就不容易看出問題來,因為那不太講究人體的比例之美。”
在林飛精湛的刀法下,《海的女兒》、《禁果》、《蚌女》、《女媧補天》、《貴妃出浴》等作品逐一誕生,兼有傳統的含蓄與西式的奔放,寓具象、意象、抽象為一體,獨樹一幟。有人說,林飛引領了壽山石雕的一次變革。當然,也有老派藏家仍不接受這類作品。林飛并不介意他人的評論,因為他的本心,只想把自己對生活的觀察和感悟通過作品展現出來。
其實并不拘泥于女性,他還有許多以文學和歷史典故為題材的作品,并具有時代感:《盤古開天地》展現了遠古人類開天辟地,挑戰自然的勇氣與魄力;《獨釣寒江雪》則取自古詩。當時的壽山石雕界基本都以傳統佛像為題材,很少涉及文學領域。當《獨釣寒江雪》在1990年榮獲中國工藝美術“百花獎”一等獎后,這成為不少初學者入門雕刻界的必備模仿作品之一。“就算雕刻觀音、彌勒,我們走的路跟過去的藝人也不一樣,更講究形式感,用現代造型、線條表現傳統的舊題材,創造出具有時代感的觀音和彌勒。”林飛如是說。就這樣,林飛仿佛破除了禁忌,開啟了壽山石雕刻的新時代,更提出“天下石,福州工”的新理念。
回想如今取得的成就,林飛歸功于父親對他的成長采取的“放養”方式。這養成了他“萬事靠自己”的好習慣。“父親幾乎沒有直接指點我的創作,他對我們幾個子女的教育都是采取順其自然的態度。我都是在父親教學徒的時候,把父親的指點印在腦海中,再運用到實踐。”林飛一直強調,萬事之始為興趣,只有熱愛才能激發創作靈感。他感慨,做壽山石雕這一行十分受石材限制,要想表現得完美太難了。“不像搞大型雕塑,泥巴可以加減,搞壽山石雕的材料是固定的,可能會存在雜質、裂痕,要表現完美很難。我自己滿意的成功作品,十件中頂多有一件。但關鍵是新題材、新造型、新意境,一輩子都要努力,否則遠遠達不到令自己滿意的程度。”
數十年過去,歷經繁華后的林飛十分享受目前簡單純粹的生活。“以前還會去拍賣場走走,現在看到的、摸到的都是石頭。其實生活如圍城,很多人還在追逐名利,但我現在喜歡簡單的生活,只有簡單了才能純粹,專心地創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