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大禹鑄的那九只鼎,當然不會是什么燒飯鍋,而是權柄和神器,兼有宗教和政治的雙重意義,而且多半是祭祀時用的。祭祀的時候為什么要有鼎呢?因為所謂“祭祀”,說白了也就是請客吃飯,只不過那些請來吃飯的“客”,是天神、地祇和人鬼(去世的祖先)。“祭”這個字,下面是一個“示”,上面是“一只手拿著一塊肉”。所以,祭,就是用手拿著肉給神看——我們請您老人家吃肉了,您老人家也得表示表示吧?
祭祀既然是請客吃飯,那么,有兩樣東西是不可少的。這兩樣東西,一是酒,二是肉。請神喝酒,倒不因為“男人不醉,不給小費;女人不醉,不給機會”,或者是希望神們喝醉了以后,便會稀里糊涂地給咱們批一大堆幸福,主要是因為酒有香味。神是虛無縹緲沒有蹤影的,大約也是一種“氣”。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以同樣是“氣”的酒來敬神,就顯得禮貌客氣,也比較好通聲氣。
酒客氣,肉實在。只有酒,沒有肉,就不好意思。所以肉也是少不得的。祭祀的動物叫“犧牲”。犧就是“色純”,牲就是“體全”。犧牲主要有馬、牛、羊、豕、犬、雞,一共六種,叫“六牲”。去掉馬,叫“五牲”。再去掉犬和雞,就叫“三牲”,也叫“太牢”。不過,不必牛、羊、豕齊全,只用一牛,也可以叫“太牢”,也叫“特牛”。太牢去掉牛,叫“少牢”。同樣的,不必豕、羊齊全,只用一羊,也可以叫“少牢”,也叫“特羊”。可見六牲之中,最重要的是牛與羊。因為牛重要,所以犧、牲、牢、特這幾個字,皆從牛。不過牛畢竟是龐大少見之物,所以又規定非天子、諸侯或隆重祭奠而不可擅用。最常見的,也就還是羊。
羊是一種重要的祭品。依照周禮,每月初一,諸侯們都必須殺一只活羊祭于祖廟,叫“告朔”;然后回朝聽政,叫“視朔”。到了孔子的時代,“禮壞樂崩”了。諸侯們在朔日既不祭廟,又不臨朝,只不過照例殺一只活羊來“虛應故事”。孔子的學生子貢(端木賜)認為內容既失,形式也不必徒有,主張不如干脆連這只羊也一并省去。然而孔子卻不能同意。在孔子看來,有那么一只半只羊在那里支撐門面,也就還多少有那么一丁點兒“禮”在。要是連這只羊也公然取消,可就一點兒“禮”也沒有了。
事實上,不但中國的鬼神愛吃羊肉,外國的上帝也愛吃羊肉。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都有“替罪羔羊”的故事。這故事說,有一天,上帝耶和華(或真主安拉)昭示其忠實信徒亞伯拉罕(或易卜拉欣),要他將幼子以撒(或易司馬儀)宰殺獻祭。當那愚忠的亞伯拉罕(或易卜拉欣)真的將親子帶上神山并舉起屠刀時,上帝(或真主)卻用一只同樣無辜的羔羊代替了那無辜的孩子。可憐羊又何罪之有,而當受此一刀?難道不正因為那肥美鮮嫩的小羊羔太好吃了嗎?
神的愛好其實不過是人的愛好。對于許多人來說,羊肉確實好吃。如果把羊和魚放在一起烹煮,就更好了,因為那就是“鮮”。沒有魚也不要緊,單單羊肉也是美味,這美味就叫做“羞”。“羞”是一個羊字加一個“丑”字。丑,按許慎的說法,是“象手之形”;按郭沫若的說法,則是“象爪之形”。所以“羞”的本義是“進獻”。但解釋為進獻“手抓羊肉”,大概也不會錯。手抓羊肉也是一道名菜,現在西北少數民族地區仍以此肴款待貴賓,可以推想當年也是我們祖先喜愛的美食。
摘自《閑話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