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紀蘇
王曉鷹導演的戲,如果一定要歸類的話,不妨歸入“知識分子戲劇”,也就是給知識分子看的戲劇。有人會問,如今看戲的哪個不是本科以上學歷,不都是知識分子么?的確,現在看戲的學歷都不低,不是博士也是碩士。但我說的“知識分子”是有特指的,是指“家事、國事、天下事聲聲入耳”的那部分人,跟學歷有聯系但沒必然聯系。
其實,中國話劇100多年來的主流就是“知識分子戲劇”,其功能在于為現代化轉型進行文化動員,在這一點上跟嗑瓜子、飛毛巾的傳統戲園子很不一樣。這個主流在近20年來社會市場化的大環境中發生了分化,出現了一種新(小)市民戲劇,其特點是逗逗樂、懷懷舊。我用“市民”這個詞無關褒貶,因為逗樂懷舊都是廣大人群的正常需求。
王曉鷹的戲,從我最早看的《薩拉姆女巫》,后來的《失明城市》、《哥本哈根》、到現在的這部《紅色》,講的都是重要的社會人生話題,而且都是外國戲劇。應該說,這些戲對中國當下的指涉并不直接。如果這是個不足的話,那么根子不在創作者而在創作環境。中國的創作環境,是容不得—容我臨時編個說法—“直接批判現實主義”的。它最最鼓勵《咱們老百姓今兒個真高興啊》的戲劇版譬如《萬家燈火》之類,比較鼓勵逗逗樂懷懷舊的戲劇如《暗戀桃花源》、《要吃麻花給你擰》什么的。這兩部分已經成為現今中國戲劇的“新常態”或新主流了。話劇入中國100年之后的今天,已經喪失了它在這100年大部分時間里所占據的文化及思想高度。
《薩勒姆女巫》是10年前看的了,還記得當時的感嘆:這么一部制作精良的戲,要是在20年前上演多好啊!《女巫》“借古諷今”,說的是幾百年前宗教迫害,指的是1950年代的麥卡錫主義。如果要“借洋諷中”的話,那個“中”應是“文革十年”,因此放在全社會走出“文革”、“反思文革”的1980年代初中期,才最合時宜。這不是什么“庸俗社會學”的考慮,而是文化交流與傳播的基本供求關系,也就是毛主席總結的“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的那個“用”。
外國戲劇包括那些所謂“經典”,它們與中國當下生活之間隱藏著從形式技術到內容思想的諸多關聯。這些關聯未必是簡單直接的,也可能是復雜辯證的。院團領導、制作人、藝術總監、導演、宣傳等各個部門的任務就是要穩、準、狠地捉住它們,明確需求,保障供給,該西瓜的時候運西瓜,該冬瓜的時候上冬瓜。這次復排,我因為有事未能躬逢其盛,非常可惜,聽說來的年輕人很多,而且看了反響很強烈。我猜想,中國從改革開放走到今天,社會過程次第展開,社會心理比起10年前20年前更為豐富,這也許是《女巫》這次“購銷兩旺”的大背景吧。
《紅色》這部戲可以說正當其時。它講的是藝術價值和財富價值的沖突。我看到中途,曾想發短信給畫畫的朋友,讓他們別錯過了機會,看完之后再一想,實在是應該讓精神文明辦組織各行各業都來看才對。盡管如此,我還是有一絲惋惜,還是覺得它要能再提前個一二十年上演就更好了。為什么呢?中國價值觀的巨變始于市場經濟起步的1980年代中期,1990年代鄧小平“南方談話”之后大潮洶涌,財富價值觀攻城略地,橫掃中國人的價值和意義世界,進入2000年以后塵埃落定,新秩序已基本建立,財富已成中國人價值體系的終極標準了。20多年前上演,它有可能成為抵抗的炮火;十多年前上演,它有可能成為反抗的槍聲;這會兒上演,也就是發牢騷了。但牢騷也是正能量,是知識分子戲劇的最后底線。過了這個線,就是逗逗樂懷懷舊的領域;再過去,就是涂涂脂抹抹粉的地界了。
這出戲在表達上很有意思。近兩個小時里,畫家對著助手沒完沒了地說。要不是演員演技高超,演到人我兩忘的境地,愣是把觀眾演得靈魂出竅紛紛去附了畫家體,這樣漫長的獨白對白早把劇場變成夢鄉了。這出戲的人物關系或戲劇關系幾乎是到了最后一刻才“合龍”的。助手在整出戲里幾乎就是一個回音壁,讓人覺得純粹是個可有可無的擺設—就讓畫家一人對著觀眾席朗誦他的藝術觀人生觀也未嘗不可。但最后一刻,當藝術家去了趟他受雇作畫的飯店、遇見了這個世界的真正主人即那些財富寡頭,發現自己什么都不是,于是回到畫室遣散助手、關閉自己的世界時,人物關系、戲劇關系忽地就立那兒了。這讓我想起馬三立的相聲,也是蹲地上磨磨蹭蹭,陡然一個機靈故事結束,你發現先前所有的話都站在了房上。白居易有首詩也是這種筆法,一共16句,前面14句寫干部奢華驕橫之態、前呼后擁之勢,末兩句一轉身:“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另是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