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所”字短語和“所”的功能

林忠 張姜知 鄧英樹

一、引言

漢語學界通常把“所V”和“所N”中的“所”視為語法功能不同的“所”:“所 V(如‘所說’)”中的“所”具有指代作用，“所”是把V(‘說’)指稱化，這個“所”是“結(jié)構(gòu)代詞”，如“所說”指代“所說的事情”;“所N”中的“所”不具有指代作用，去掉“所”意義不變，有這個“所”就具有強調(diào)的色彩，這里的N一般是定中短語，或“的”字結(jié)構(gòu)，如“所記得的故鄉(xiāng)”“所看到的”。

現(xiàn)行的各類現(xiàn)代漢語教材都對虛詞“所”和“所”字短語作了必要的分析。我們已對以下三種教材的相關(guān)章節(jié)作分析:黃伯榮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 (增訂四版)》 (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張斌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 (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邢公畹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教程》(南開大學出版社，1994)。［1］這些教材都把“所”字短語的種類分得較細，認為“所 V”、“所V的N”、“所V的”、“為/被…所…”都是“所”字短語，但卻未對“所”的功能作一個統(tǒng)一的解釋。

學界已意識到有的“所”必有，而有的“所”刪去意義不變;有的“所”有“指稱化”的作用，而有的“所”沒有。只意識到“所”字有別，卻沒對這些區(qū)別作出解釋。如果只看到這些“所”的區(qū)別，而忽視“所”的共性，就不應該把這些結(jié)構(gòu)都視為“所”字短語。

本文對現(xiàn)代漢語“所”的功能作出統(tǒng)一的解釋，這樣就可以對很多含“所”的短語作出一致的分析。還能解釋為什么書面語中的“所”字短語比口語中多。

二、“所V”結(jié)構(gòu)中的“所”

三部教材都認為“所V”中的“所”具有轉(zhuǎn)指功能，即“所V”所指稱的對象不是V動作行為本身，而是V這個動作行為所蘊含的對象。如:“所見”、“所聞”、“所感”、“所需”和“所學”所指稱的對象不是“見”、“聞”、“感”和“學”這些動作行為本身，而是它們的除施事外的關(guān)涉對象，如“看見的東西”“聞到的氣味”“感受到的思想”“學到的知識”等。從這一點說，“所”在意義上具有轉(zhuǎn)指功能，是沒有問題的。

但我們要說的是，“所V”中的“所”在語法上并沒有“轉(zhuǎn)指”的作用，即沒有把V“指稱化”或“事物化”、“名詞化”和“名物化”。因為古今漢語中的V除了可以作謂語外，本來就可以直接用來作主賓語，因此V本來就是指稱性的。如動詞“想”可以作謂語、主語和賓語:

他想了兩個小時。

想比做容易。

他喜歡想。

漢語是把動作行為當成一個事物來看的，這是本體隱喻結(jié)果。要說加上“所”就把V“事物化”了，那是在套用印歐語的語法觀，因為印歐語的大多數(shù)動詞都沒有指稱性，一般需要加指稱標記來“事物化”(或說“名詞化”)后才能作主賓語。如英語的動詞write，本身不能作主賓語，要加名詞化標記-ing變成writing后才能作主賓語，或加轉(zhuǎn)指標記-er變成writer后才能作主賓語。

那么“所”在“所V”結(jié)構(gòu)中是不是就完全沒有語法作用了呢?也不是。漢語的動詞也是名詞［2］，所以V可以作謂語，也可以作主賓語。但“所V”就不是動詞性的了，而是名詞性的。漢語名詞不都是動詞，因為“所V”即使能作謂語，那也是特殊的用法，即不是動詞性謂語而是名詞性謂語了。所以“所V”就只剩下指稱性了。因此我們認為這里的“所”在語法上起的是去陳述化的作用。

蔡英杰認為，“所”能使有歧義的“動+名”結(jié)構(gòu)變成一種顯性的定中結(jié)構(gòu)。如“愛妾”“御杖”兩個“動+名”結(jié)構(gòu)，既可以是陳述性的 (動賓)又是指稱性的 (定中)，是有歧義的。在前面加上“所”后，整個“所”字結(jié)構(gòu)就是指稱性的了，如“荊王所愛妾有鄭袖者(《韓非子·內(nèi)儲說下》)”“夫子所御杖長短何如?(《莊子·說劍》)”［3］。“顯性的定中結(jié)構(gòu)”的實質(zhì)就是抑制陳述性、凸顯指稱性。

我們提出的“去陳述化”這一提法，受到了部分學者的質(zhì)疑。①這里感謝曹秀玲、胡培安、沈敏、王海峰等先生從不同角度提出商榷意見。他們一時難以接受在“指稱化”、“名詞化”和“名物化”等這些提法之外增設“去陳述化”的提法。“去陳述化”與“名詞化”是一對近義詞，他們之間只有細微的差別，在某些場合的確可以忽略這種細微差別互用兩種說法，或只用使用頻率較高的“名詞化”。就像其他所有的近義詞一樣，在某種語境下，可以忽略其差別的時候，就可以互換。然而，在某些場合，有必要重視他們的細微差別時，就必須辨析清楚它們的差別。難以接受“去陳述化”，根本原因是難以接受陳述性成分也有指稱性、難以接受一個成分可以既有陳述性又有指稱性。①關(guān)于漢語陳述性成分具有指稱性沈家煊有深入的論證。［6］說動詞性成分“指稱化”，前提是動詞性成分不具有指稱性;就像說中國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前提是中國曾經(jīng)不現(xiàn)代。而說“去陳述化”則沒有關(guān)注其是否有指稱性，只強調(diào)去除了做謂語的功能，即去除了陳述功能。更確切地說，“所”的功能是抑制V的陳述性，凸顯V的指稱性。

三、“所V的 (N)”中的“所”

黃伯榮先生和張斌先生主編的兩部現(xiàn)代漢語教材都認為“所”有一個功能是跟“的”配合組成偏正短語。黃先生教材的原話是“借助‘的’字修飾名詞組成偏正短語，如‘所起的作用很大’”;張先生教材的原話是“同‘的’配合，將主謂短語化為偏正短語。如‘四人幫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我所喜歡的那棵月季花’”。二位先生舉的這些例子，的確有“所”和“的”，也的確是偏正結(jié)構(gòu) (黃伯榮先生的意思可能是指“所起的作用”是偏正結(jié)構(gòu))。但這些偏正結(jié)構(gòu)并不是非要“所”不可的，這些句子去掉“所”，同樣是合格的偏正結(jié)構(gòu):“起的作用”“四人幫犯下的滔天罪行”“我喜歡的那棵月季花”。因此是不是偏正結(jié)構(gòu)，跟“所”字無關(guān)。

我們認為“所V的 (N)”結(jié)構(gòu)中的“所”跟“所V”結(jié)構(gòu)中的“所”語法功能都一樣，即去陳述的功能。去掉了陳述性，就凸顯了指稱性，凸顯了指稱性就增強了可別度，因為指稱性成分比陳述性成分可別度高。［4］［5］增強了可別度，就起到了強調(diào)的作用。因此“所”字還有一個重要的，而被眾多現(xiàn)代漢語教材忽視的一個擴展功能就是強調(diào)。“所V的 (N)”結(jié)構(gòu)增強了“V”的指稱性，其實就強調(diào)了V。再拿電影中的相關(guān)現(xiàn)象來類比，電影中需要觀眾重點關(guān)注的動作，會播放慢鏡頭，其目的就是讓動作暫時凝固;連環(huán)畫更是截取動作行為中典型的一瞬，把動作行為當成事物來看。在V前加“所”來凸顯V的指稱性，跟電影中的慢動作、連環(huán)畫都是相同的認知原理，即Ariel認為的指稱比陳述可及性高。

口語中可以通過重讀V來強調(diào)，但寫在書面上的文字沒有重讀這個手段，所以文字上的語言要強調(diào)V，就只能增強V的指稱性，手段之一就是在前面加“所”。為什么書面語中的“所”比口語用得多，就是這個原因。

不但“所V的 (N)”結(jié)構(gòu)中的“所”跟“所V”結(jié)構(gòu)中的“所”語法功能都一樣，而且“所”在語義上的轉(zhuǎn)指功能也應該是一樣的。“所V”轉(zhuǎn)指的是V所關(guān)涉的對象，“所V的N”只是把這個對象提取出來作了中心語而已。這跟“的”字短語很相像。“V的”轉(zhuǎn)指的是V所關(guān)涉的對象，“V的N”只是把這個對象提取出來作了中心語而已。如單獨說“想的”可以指想的“事/人……”，也就是“想的” =“(想的)事/人……”，要是說成“想的事/人……”就相當于是把兩個所指相同的名詞性成分并置在一起構(gòu)成定中關(guān)系。“所V的N”也是把兩個所指相同的名詞性成分并置在一起構(gòu)成定中關(guān)系。如“所想 (的)” =“(所想的)事/人/……”，要是說成“所想的事/人/……”就構(gòu)成定中關(guān)系了。也就是說“想的” =“(想的)事” =“想的事” =“所想”=“(所想的)事” =“所想的事”，它們的所指對象都相同。

還有個問題，為什么“所V的N”不能說成“所VN”呢?如:

所想的事。

*所想事。

因為“所V”不是形容詞，不適合直接作定語，所以需要加“的”來標明其定語功能。

可能有人還會再追問一個問題:既然“所”和“的”的功能都一樣，為什么還有“所V的”的說法，而且還可以獨立充當句法成分，后面不需要接中心語?如“這就是我所想的”。這句話完全可以說成“這就是我所想”或“這就是我想的”。我們的回答是:的確“所想”和“想的”都是名詞性的，所以可以直接作主賓語。“所想”后面可以加“的”，“想的”前面可以加“所”的原因是“所”和“的”都有去陳述化的功能，即增強指稱性的功能，進而它們的一個擴展功能就是提高可別度，從而達到強調(diào)的目的。本文論述的是“所”可以提高可別度，其實我們還可以推論:只要是具有去陳述化功能的成分，就有提高可別度從而達到強調(diào)目的的擴展功能。“的”也具有提高可別度的功能，詳見完權(quán)的研究［7］，本文也是受該文啟發(fā)而作的。古漢語的“者”、形式動詞(“進行”“加以”等)、用來強調(diào)動作行為的“是”、英語用來強調(diào)動作行為的do，等等，都具有提高可別度的作用，已有文論述。［8］

四、“所…的…”的組塊作用

上文說到“所V的 (N)”是不是偏正短語，這跟“所”無關(guān)。但不得不說的是，“所”跟“的”配合成為一個語塊的標志。及時組塊一方面便于大腦處理，使說話人說起來不累，聽話人聽起來也不累;［9］另一方面可以消除歧義。

如這句話“受的苦楚都漸漸忘了”，其中的“受的苦楚”組成一個語塊，加上“所”后構(gòu)成“所受的苦楚”這樣的所字結(jié)構(gòu)，更使得這個語塊凸顯，增強這個語塊的整體感。口語可以通過在主謂之間短時停頓來凸顯“受的苦楚”這個語塊，而文字上沒有短時停頓這個手段，如用逗號又顯得停頓太長或句子不工整，(有時也用逗號)所以就多用“所”來凸顯這個語塊。這也能解釋為什么書面語比口語的“所”用得多。

“所”字怎樣消除歧義呢?如“我說的他都記下了”這句話是有歧義的:

問:你說的什么?

答:我說的“他都記下了”。

問:你說的他都記下了嗎?

答:我說的 (話)他都記下了。

要是加上“所”，說成“我所說的話她都記下了”就不會有歧義了，就相當于“我說的(話)他都記下了”，因為“所”字能標明“我所說的話”是一個語塊。口語可以在話題 (我說的)和說明 (他都記下了)之間稍作停頓來標明話題 (我說的)是一個語塊，但文字材料多用“所”來標明語塊。

五、跟“所V”相關(guān)句子的結(jié)構(gòu)分析

上文說了“所V”是名詞性成分 (NP)，那么與之相關(guān)的句子自然就應把“所V”當成名詞來處理。下面來舉例分析。

“所V”作主語:所剩無幾、所言極是、所見略同、所論甚詳、所知甚少。

“所V”作賓語:各取所需、大失所望、若有所思、不知所云、老有所為。

“所V”作定語:所提的問題、所請的客人、所受的苦楚、所追求的目標、所乘的汽車。

“所V”作定語中心語:(奪)人所愛、(想)我所想、(情為)民所系、(權(quán)為)民所用、(利為)民所謀。(“人”“我”“民”都是定語)。

黃伯榮先生是把“所V”、“所V的N”和“N1所V的N2”當成三種結(jié)構(gòu)來對待的，張斌先生列了“所V”和“所V的N”兩種，只有邢公畹先生單列了“所V”一種。以本文的觀點看，還是只列“所V”一種較好，既簡單又周到又貼切。說它簡單是只用一種規(guī)則:“所V”是名詞性成分;而無需增加更多規(guī)則。說它周到，是它可以解釋很多的語言現(xiàn)象:“所V”是名詞性成分，所以“(N1)所V的N2”是以“N2”為中心的定中短語，“(情為)民所系”是以“所系”為中心的定中短語;而如把“所V”、“所V的N”和“N1所V的N2”當成三種格式區(qū)別對待則不能解釋“情為民所系”等是什么結(jié)構(gòu)，就只能說它們是特殊結(jié)構(gòu)。說它貼切是可以解釋“所”的統(tǒng)一功能:對V進行語義轉(zhuǎn)指，和去陳述化;而如增列“所V的N”和“N1所V的N2”，就無法說清楚“所”是什么作用。

另外還值得注意的是，“所V”作賓語的時候“所”很容易被前面的動詞吸附，而成為前面動詞的附綴，從而詞匯化［10］，造成韻律跟句法的不一致。如節(jié)奏上是“聞所|未聞”“為所|欲為”“有所|進步”，但結(jié)構(gòu)上仍是動賓“聞|所未聞”“有|所進步”“為|所欲為”。這是因為一個句子的核心動詞語義貢獻大，而“所”在這里只有語用功能，沒有語義貢獻，于是被前面的強勢成分吸附過去，造成以核心動詞為中心的前松后緊［11］。

六、結(jié)論

其實“所V”和“V的”結(jié)構(gòu)中“所”和“的”語法功能完全一樣，都是使V去陳述化，只保留指稱性。“所”和“的”的語義功能也基本一樣，都是用來轉(zhuǎn)指V所關(guān)涉的對象。惟一不同的是“所V”不能指V的施事，“V的”可以指V所有的關(guān)涉對象。［12］

既然“所V”跟“所V的N”中的“所”無論是語義上的轉(zhuǎn)指功能，還是語法上的“去陳述化”功能都是一樣的，那么現(xiàn)代漢語教材完全可以把“所V的N”和“所V”合并成“所V”來講。“所V的N”結(jié)構(gòu)跟“V的N”結(jié)構(gòu)其實是一樣的結(jié)構(gòu)，那么就可以把“所”字短語跟“的”字短語編到一個章節(jié)里面。我們的歸納如下:

(1)“所V”表示動作行為V所關(guān)涉的對象 (V的施事除外)，是名詞性成分，可以作主語、賓語、定語，一般不作謂語;“(N1)所V”在“(N1)所V的N2”結(jié)構(gòu)中作的是定語;“(情為)民所系”是以“所系”為中心的定中短語，“為”是系詞①這里“情為民所系”分析為:“情”是主語，“為”是系詞，“民所系”是表語，“民”是“所系”的定語。這樣處理雖不符合語感、節(jié)奏，但能使體系自圓其說，使“所”的功能得到一致的解釋。況且，跟“一衣帶|水”“聞|所未聞”一樣，節(jié)奏并不一定要跟結(jié)構(gòu)相統(tǒng)一。。

(2)“V的”表示動作行為V所關(guān)涉的對象，是名詞性成分，可以作主語、賓語、定語，一般不作謂語;“V的”在“V的N”結(jié)構(gòu)中作的是定語;“(N1)V的”在“(N1)V的N2”結(jié)構(gòu)中作的是定語。

［1］鄧英樹、張姜知.“所”與“所”字短語析疑［J］.北華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p4-7

［2］沈家煊.語法六講［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p72

［3］蔡英杰.略論“所字結(jié)構(gòu)”［J］.淮北煤師院學報 (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1期，p148-150

［4］陸丙甫.語序優(yōu)勢的認知解釋 (上、下):論可別度對語序的普遍影響 ［J］.當代語言學，2005年第1期，p1-15，第2期，p132-138

［5］Ariel，Mira.Refferring and Accessibility ［J］.Journal of Linguistics，1988，p65-87

［6］沈家煊.謂語的指稱性［J］.外文研究，2013年第1期，p1-13

［7］完權(quán).“的”的性質(zhì)與功能［D］.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10年

［8］沈家煊、張姜知.也談形式動詞的功能 ［J］.華文教學與研究，2013年第2期，p8-18

［9］陸丙甫.核心推導語法［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3年

［10］董秀芳.“是”的進一步語法化:由虛詞到詞內(nèi)成分 ［J］.當代語言學，2004年第1期，p35-44

［11］吳為善.漢語韻律句法探索 ［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6年

［12］朱德熙.自指和轉(zhuǎn)指漢語名詞化標記“的、者、所、之”的語法功能和語義功能［J］.方言，1983年第1期，p1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