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大學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龔自珍(1792年8月—1841年9月)是清代中后期著名思想家,文學家。作為當時第一個以衰世看待社會現實的士人,龔自珍繼明清經世致用之學問,啟近代圖存變革之潮流,其政治思想之精華不僅對近代中國的思想發展,甚至對當代中國都有振聾發聵的作用,[1]正如梁啟超所說:“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確與有功焉”。(1)但誠如他生活的時代一樣,龔自珍的政治思想批判與保守,現實與理想雜之,這不僅使他的政治思想難以呈體系化,削弱了其思想的作用效果,更使他本人及其思想如同堂吉訶德一樣,一只盾牌掩護著舊世界,另一只長矛卻刺向新世界,在自我矛盾中演繹著近代大門前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完結的余韻悲歌。
龔自珍一生雖仕途坎坷,但著述頗豐,更在政治思想領域相繼提出了治世、衰世、亂世三世循環與自改革,農宗平均和賓法君臣等寶貴思想,這都足以說明龔自珍是嘉道年間為數不多,不可回避的思想巨匠。但正如同龔自珍現實仕途坎坷與理想抱負遠大的相向,他的政治思想也表現為批判滿清統治者庸俗腐朽與強調忠君愛國相雜,這一現實寫照的矛盾思想,一方面為早已消沉的明清之際的經世致用思想注入了生機活力,并為近代思想的異動和巨變譜寫了序曲;另一方面卻也表現了沒有擺脫傳統士大夫固化思想束縛的龔自珍深陷傳統儒學的迷茫與糾結。
龔自珍矛盾的政治思想的表現之一,即在政治哲學認知的模糊。“且吾與子何物?故曰:傈蟲”一定程度上表現了龔自珍視傈蟲為人的本質,(2)“然而天地至老壽也,得傈蟲而已”則進一步說明他所謂的傈蟲貫穿時代世界發展的思想,(3)而“天地,人所造,眾人自造,非圣人所造”的思想更凸顯其看到了人在事物發展過程中的能動作用和對理學崇尚圣人的質疑。(4)龔自珍將某種抽象的物質性的傈蟲視為世界本原和注重眾人之力的唯物色彩思想,在某種意義上也為其批判五行之學,確立“先有下,而漸有上”的非傳統天人關系奠定了思想基礎。(5)這在唯心主義的宋明理學占據思想主流的時代,應當說是十分珍貴的。但是,龔自珍又處處強調“自我”的決定性力量。“我性不齊……美丑之始……民我性不齊……是名善惡之始”,(6)龔自珍認為無論是社會現實,還是文化倫理都是人自身的作用,并將“自我”作為世界產生、形成和發展的核心。龔自珍這一將“自我”作為世界原動力的主觀唯心主義,對其政治思想有著重要影響。一方面,他雖然批判五行之學,對傳統天命觀有所懷疑,但無法看到傳統天命觀的要害,反而陷入既尊崇有批判的矛盾怪圈。正如“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7)龔自珍認為在人類形成之初,天人之間即是相通的,而“天與人,旦有語,夕有語”更表現他承認上天與人一樣是有意志的,客觀上肯定了傳統儒學天人感應的傳統天命觀。同時,龔自珍反復強調對鬼神要予以信服敬畏的態度,并十分看重鬼神祭祀的力量,“處處設立風神祠,泉神祠,歲時致祭,仰視上帝……頒祝文焉”可見他已將祭祀鬼神看作人性教化和地方治理的工具,(8)并認為鬼神與人的精神和魂魄是相通的,唯心色彩頗為濃厚,凸顯了龔自珍對“自我”的過度強調。[2]
應當說,龔自珍的哲學思想頗似二元論,即王夫之的古代唯物思想與董仲舒“天人感應”,宋明理學等傳統儒學相雜糅。(9)他既強調“自我”,又注重所謂“傈蟲”,使其政治哲學思想陷入對立與矛盾之中。[3]這也凸顯其思想缺少系統性,讓他在矛盾之中無法對天命觀有明確的認知,使他的思想依然在傳統儒學的框架中修修補補,更使得其無論是對問題的發掘,還是措施的提出,大都簡單落在人的因素上。[4]面對封建統治的危機,則大多歸結于暴君專制,人才匱乏,提出的藥方也都是君臣關系合一的賓法制,以德保民的開明君主政治等不徹底的改良,缺乏更加深入的對封建專制制度本身的批判與思想啟蒙。
明清時代的封建社會已成衰落之勢,而嘉道年間社會衰落的現實更已是不可逆轉,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君臣關系日益惡化,文化思想暮氣沉沉,流民流竄與農民起義更是如火如荼。作為士大夫階層的精英,龔自珍已敏銳洞察到當世“衰世”之照,并預料到“起視其世,亂亦竟不遠矣”,他的詩歌創作和思想闡述,都一定程度上表達了對當權統治者的不滿,而他對經世致用的重拾和對社會危機的反思,也對封建專制的批判注入了動力。
龔自珍看到了君主專制空前加強的政治生態現狀,并對君權予以“一夫為剛,萬夫為柔”的猛烈批判,他認為當前的君主專制“去人之廉,去人之恥,震蕩摧鋤天下謙恥”,(10)壓抑了士人階層,出現“天下之子弟,心術怪而義理錮”的困局,(11)而龔自珍對滿清封建統治者“得尋天下之私利”的本性揭露,(12)更與明末思想家黃宗羲“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契合,表現了其對當權者腐朽專橫的不滿。同時,龔自珍利用天命觀的思想,認為君主制度的產生是自下而上的宗法形式,直接否定了天理—君主的自上而下形式,觸及到了傳統君主專制的合法性,使其對封建專制的批判深入到了新的層次。[5]
但是,天命觀的保守和唯心又決定了龔自珍是一個尊君、崇君的堅定者,他認為君主“有父之嚴,有天之威”,(13)這凸顯了其依然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傳統綱常倫教框架內。而“以天為宗,以命為極,以事父事君為踐履”更表現了龔自珍“君本”思想根深蒂固,(14)將尊君與尊天命相聯系,與傳統衛道士對君主威權的尊崇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同時,龔自珍雖然強調君主對社會矛盾的產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認為“民之驕悍,不畏君上”也是社會危機形成的重要原因,(15)主張通過相平相齊的“君取孟焉,臣取勺焉,民取厄焉”的方式實現所謂平均。對待君主專制,龔自珍不乏對其黑暗的揭露和批判,但作為封建地主階級出身的舊時代士人,龔自珍無法真正突破傳統儒學的君臣觀、倫理觀和天命觀的束縛,并深受中庸之道的影響,這使得其陷入了對封建制度既批判又維系的矛盾中。[6]而其對君主專制的批判,也受君本思想的影響,強度和效果甚至都不及明清交際的黃宗羲等人。
龔自珍的政治思想以“經世致用”為核心,而這正是建立在以“衰世”看現實的的基礎上的,故而蘊含著豐富的改良因素。
龔自珍的改革創新精神在于他的“私利本性”的思想。他認為“人之私,有功于私,無功于性”,強調現實中的性善道德,教化有美與本性并無關聯,并以此作為“人必有私”的基礎。在《論私》一書中,龔自珍多次強調私是普遍的,純粹的大公無私是不存在的,認為“懷私者,人之情也”。(16)他又以“人尊其心”的角度批判理學壓抑人的欲望的自然表達,頗有追求個性解放的抗禁欲主義色彩,更從人性的角度撼動了程朱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的合理性。(17)
龔自珍的私利論與其主要居住生活地江南地區商品經濟發達有密切關系,并以此作為批判壓抑人性,使士人充滿奴性的君主專橫統治的工具。雖然早在龔自珍200余年前的李贄已經提出 “夫私者,人之心也”的私利論,但在李贄之后再無人明確闡明私利論,雖然龔自珍的“私利”尚沒有突破李贄的框架,但其敢于突破思想禁區,正視人的自然欲求,并將之作為批判現實士人與社會風俗敗壞的武器,以凸顯出其不拘泥于傳統的勇氣,作為倡導私利的第二人,在嘉道的陳腐時代已是超越現實的“異端”了。[7]
龔自珍認為嘉道時期的君臣關系嚴重惡化,漢唐之際的君臣 “坐而論道”之朝儀制度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朝見常跪,夕見常跪之余,無此事矣”丑惡的主奴關系,(18)加之滿清權貴的文字獄制造政治恐怖,不僅造成國家命運集君主一人的后果,更使廟堂之上盡是“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阿諛奉承的小人和按資排輩的迂腐之人。(19)在龔自珍的政治思想中,特別強調人的作用,認為人才質量和數量是區分三世的標準。面對政治社會腐朽現實,龔自珍認為必須對以八股取士的科舉制度進行改革,恢復“射策諷書”的形式。同時,他還創造性地提出了賓法制,認為“王者正朔,用三代,天是以賓賓,賓也者”,(20)強調君主要更多地運用禮這一方式對待臣子,并試圖通過這一法制,實現士人議政,對君主專權形成一種約束機制,最終實現君臣共治天下的目標。
仕途坎坷的龔自珍看透了封建官僚制的腐朽,創新性的提出了“以人才”為核心,“賓法”為手段的改良措施。[8]人才選拔與任用的不拘一格是賓法制的前提,而賓法制則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保障,它們共同構成了其君臣合一的思想,而這一思想繼承和發展了思想家黃宗羲的 “君臣亦師亦友”的主張,這在當時萬馬齊喑究可哀的社會生態中已是難能可貴的了。
龔自珍可謂博學,不僅精通經學、理學等儒家思想,同時深諳佛學、地理學、史學等多方面知識。他不僅提出了諸多切中時弊的理論思想,同時注重現實問題的關注與研究,而他的經略西北,嚴防外夷的思想正是這一 “經世致用”之學的重要表現,是龔自珍對國防安全戰略的一種改革構想,是其“自改革”思想在行政與軍事上的體現。
乾隆中期準噶爾部問題的解決大小和卓叛亂的平定,新疆正式完整的納入清朝版圖,清朝統一全國戰爭徹底結束,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得到鞏固,而統治者也將主要的精力投入到內政方面。但龔自珍認為國防安全依然十分嚴峻,當政者仍然有很多工作亟待處理。1820年,龔自珍在《西域置行省議》一文中,通過研究沙俄對準格爾叛亂的暗中支持與對黑龍江流域的侵略的歷史,總結認為沙俄當局對新疆覬覦已久,西北塞防形勢嚴峻,清朝雖設立伊犁將軍等行政機構,但西北防務和行政架構遠沒有達到守土御敵的要求,主張新疆設省,改革屯田制,鼓勵內地流民進入新疆,而使“公田變為私田……戍邊變為土著”,(21)通過增加人力提升軍力。同時,龔自珍在1823年就已看到了英國借鴉片侵略中國的野心,并認為侵略者會由海路進犯,為清廷提出了“曰得卒,曰得船”的治海之道,(22)頗具近代中國的“海防”思想。
雖然龔自珍尚沒有對世界有著全面的認識,但在閉關鎖的時代,他依然在努力地向外看,與在鴉片戰爭爆發時不知英國來自哪里,是否與俄羅斯接壤的清朝統治者和傳統士大夫已經不在同一個層次。同時,他的這些思想蘊含著中國對外環境的理性認識成分,作為鴉片“嚴禁派”代表,他雖然強調對外夷采取以武力為后盾的強硬立場,但認為中國面對俄羅斯,英國的侵略只能采取守勢,這在他給林則徐的書信“非與彼戰于海”中得到充分印證,(23)隱含著對中國軍力落后的認識,但由于時代與階級的局限,龔自珍并沒有對這一落后去做進一步認識。龔自珍對邊防籌劃的擔憂后來大都不幸言中,但他的邊防思想也為后人的塞防、海防構建提供了借鑒,正如李鴻章所說:“龔自珍議西域置行省于道光朝,而卒大設施于今日”。(24)
作為強調“自改革”的經世致用思想家,龔自珍站在了當時社會政治思想的最前沿,其在諸多方面都有改良創新的精神,但作為長期受到儒家思想教育,在傳統士大夫家族成長的知識分子,龔自珍依然沒有擺脫自身階級與時代的局限,諸多改革方式,或是緩解,或是空想,甚至以托古改制為原則,竭力維護舊的秩序。
(一)建農宗,現平均,以傳統宗法維護封建土地所有
農宗和平均思想,是龔自珍基于農耕社會的現實在經濟方面的主張,的確它們的立足點都有促進農業發展,緩和社會矛盾的成分,但農宗思想強調以古代血緣為紐帶的宗法制進行經濟利益的分配,而這一宗法制在實際運用中必須通過以禮為核心的制度典章加以規范,應當說是一種變相的人治;而他所實現的平均更是有限平均,即只是縮小階層的巨大差距,達到一種“貧不至于盜,貴不至于驕”的狀態。
龔自珍認為上至國家政治制度,下到黎民百姓的社會風俗都是以農宗為源頭,他的農宗與平均思想雖然有保民的成分,但其以血緣和等級色彩深重的宗法制為實現手段,可以說沒有擺脫封建社會的等級觀念,更不會觸及地主土地所有制本身,龔自珍雖然講求大小相齊,以此緩解嚴重的土地兼并給社會穩定造成的壓力,但其以宗法制為手段實現農業發展的托古改制思想不僅不具有可行性,更違背了社會發展潮流,充分體現了當時地主階級知識分子的保守性。而龔自珍為實現農宗,更希望宗法制在社會各方面有所執行,強調重農抑商,抑制貨幣經濟的發展,更是與明清交際的進步思潮有著一定差距。
(二)君本位,將一切改良限定在維護封建君主制度的前提
龔自珍雖然批判君主專制,揭露其壓抑人性的種種弊端,但他并非要推翻君主專制,更沒有對君主有否定之意,封建等級在龔自珍心中可謂根深蒂固。無論是賓法制,還是科舉改革等政治改良思想,龔自珍的根本立足點是實現諸如漢唐盛世的開明君主專制,以求擺脫衰世之照,最終實現圣人之道的理想社會。同時,龔自珍認為現實社會衰落的責任不僅在統治者,還在“民之驕悍,不畏君上”,從而使社會風俗變壞。在表現其尊君崇君態度的同時,更蘊含著對廣大人民的鄙夷。[9]正是由于龔自珍在尊君這一問題上的保守性,使得其對君主的批判更似對暴君政治的抨擊,故而帶有明顯的不徹底性。也正是基于此,無論是農宗思想,還是政治改良思想,都沒有擺脫傳統儒學的框架,在根本上都在維護君主神圣權威與形象,在保證社會穩定的前提下實現地主階級士人階層的利益最大化。[10]故而當我們全面審視龔自珍的政治思想時,會發現其思想精神充滿著改革創新的批判性、先進性與保守傳統的空想性、落后性的矛盾。
任何思想都是時代的產物,時代的變化與特點是龔自珍矛盾思想產生的根本動因。長期以來,史學界對嘉道時代的評價頗為不高,并多以沒落黑暗批判嘉道時代。但客觀講,龔自珍生活的嘉道時期并非晚清一般積貧積弱,雖積重難返,但仍有康乾盛世的余輝。首先,嘉道年間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格局整體上尚未打破。經過川楚白蓮教起義的結束和19世紀20年代新疆張格爾叛亂的失敗,清朝地方戰亂出現暫時低潮,而無論是中央政府的官僚運作,還是地方政治、民族地區的發展現狀,表面上都依康乾之例。同時作為全國經濟最發達的龔自珍長期生活的江南地區,尚未經過大型戰亂的影響,經濟社會文化的發展依然較為繁榮,冶鐵、造紙、紡織等手工業依然發展迅速,資本主義萌芽承接康乾盛世依然有所發展,而1820年(嘉慶二十五年)世界50萬以上人口城市江南地區占據半壁江山可表明,此時的中國農耕社會城市經濟的繁榮和人口的增加。(25)龔自珍雖然以衰世之道看待當世,但他卻認為這種衰世通過統治者自上而下的“自改革”是可以解決的,雖然龔自珍看到了“一夫為剛,萬夫為柔”的統治弊端,但他卻簡單歸為人的因素,甚至對滿清統治者保有某種幻想,應當說嘉道時期表面上的歌舞升平不能不對龔自珍的思想產生影響。
嘉道社會的危機四伏也是不爭的事實。自乾隆末年的山東王倫起義(1774年)之始,康乾盛世已成強弩之末,并隨時代的推進頹勢愈發明顯:1799年(嘉慶三年)權臣和珅查處自盡,其貪額之巨,房地之多深刻反映當時吏治的腐敗混亂和土地兼并的嚴重,加之自然災害的不斷,地方起義更呈現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勢。1796年—1805年的川楚白蓮教起義歷史之長,涉及地域之廣,耗費白銀之多,嚴重削弱了清政權的統治力;1813年大乘教起義軍攻入京畿重地,對清朝統治者給予沉重的心理打擊;嘉道年間愈演愈烈的鴉片走私,使得白銀外流,增加了清政府的財政負擔。主張經世致用的龔自珍早已感受到了當時萬馬齊喑、日之將西、木之將流的政治社會生態,并以衰世的視角對統治者、士人階層的昏庸腐化予以猛烈批判,并試圖以賓法制與農宗平均的自改革方式解決尚不為當時大部分人所注重的社會矛盾,并在這一過程中孕育了近代的思想元素,但衰世的沒落與盛世的余輝讓龔自珍雖看到種種社會危機,卻難以正確把握他們深層次的原因,更無法預料到即將到來的亂世的疾風驟雨,反而其思想依然是傳統的農耕時代觀,并帶有濃厚的盛世眷戀色彩。
當我們審視龔自珍的一生,其理想與現實差距甚大。一方面,龔自珍遠大的理想抱負為其政治思想的形成提供了人格基礎。作為江南官宦后代,龔自珍不同于一般紈绔子弟,其天資聰慧,自幼屬文,1814年(嘉慶十九年),年僅22歲的龔自珍著成《明良論》四篇,不僅突破了當時禁區,勇于評議時政之弊,更力圖以此作為自己政治實踐的指南。同時,龔自珍對改革家王安石推崇備至,雖然安石變法以失敗告終,但其二度拜相,政治思想素以改革變法著稱,并將自身政治理念踐于國家施政,龔自珍自比王安石,甚至在科舉中仿安石例行文,這也就不難解釋其為何反復強調“一祖之法不足變,千夫之議無不靡,孰若自改革”的社會變革思想。(26)同是詩人的他,在情感自然流露的詩歌中也不乏展現慷慨激昂的吶喊,這些都無疑表現出其在政治仕途素有宏圖大志,并在這種理想抱負中有著堅韌的變革決心和毅力。[11]
但另一方面,由于滿清權貴長期奉行重滿輕漢的統治政策和其自身性格原因,龔自珍的仕途可謂頗為坎坷。1829年(道光九年),歷經六次會試自珍方中進士,但由于未能進入翰林,一直到其辭官回鄉,一直擔任內閣中書,宗人府主事等卑微官職。政治上的不順使龔自珍更似以文人而非政治家的視角表現政治思想,他雖然認識到社會現實的種種黑暗與弊政,并提出了改良思想,但其部分思想措施不僅缺少現實可行性,更在某種程度是一種空想,經不起政治實踐的檢驗。晚年于書院的自珍雖然對國事依然關注,并著《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但歷經滄桑失意的他已將更多精力用于講學、佛學和詩歌創作,而1841年(道光二十一年)其過早地暴亡,更使他矛盾的思想沒有及時的整理和概括,在雜碎之中缺乏體系。
宋明理學自明朝成為官方哲學后,即確立了在中國思想界的主流地位,并長期作為明清科舉的重要考試內容,在嘉道年間仍發揮著中流砥柱的作用。龔自珍出身官宦世家,讀書文化氣氛濃厚,20余年的科舉考試生涯更使理學在龔自珍思想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成為了他匯百家之言的政治思想的重要來源之一。龔自珍在現實中承蒙皇恩,不惜為清政府奔走效勞,為欽差大臣獻言建策。同時,他闡述的思想大多實際卻落腳于維系“有父之嚴,有天之威”的封建統治和“君取孟焉,臣取勺焉,民取厄焉”的封建等級和地主土地所有制度,儼然一副封建士大夫衛道士的形象。龔自珍在自己的政治哲學中多次強調“我”的作用,“民我性不齊……是名善惡之始”等帶有濃厚主觀唯心主義色彩的觀念,更凸顯其思想深受陸王心學的影響。
然而,長期處于思想頂峰的宋明理學在嘉道年間早已喪失發展的活力,反而在成為專制統治工具后日益腐朽,不僅成為了士人階層的仕途敲門磚,更造成了萬馬齊喑的慘淡社會現實。由于龔自珍重要的啟蒙老師,其外祖父師從清代著名理學批判家的戴震,龔自珍本人在學習宋明理學時也必然接觸到對理學的批判思想,加之現世社會種種矛盾對其沖擊,更促使他重拾明清鼎革興盛的經世致用之學和對宋明理學的反思,特別是其“人性本私”的思想更是突破了“存天理,滅人欲”的程朱論調,彰顯了他思想的閃光點和先進性。[12]但在宋明理學占據社會主導思想的時代,龔自珍的經世致用并沒有對明清鼎革之際顧炎武,黃宗羲的思想有明顯的超越,而對存天理,滅人欲有力批駁的“人性本私”思想也并未上升到對制度的構建和個性自由,社會民主及私有保護等思想深度,反而其大部分思想站在官僚儒學士大夫的立場,并諸如考據學,訓詁學,經學等傳統古學相融入雜碎,使其思想頗具保守成分,更使其改良思想與近代資產階級改良思想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性質。[13]
縱觀龔自珍的政治思想,重拾了康乾盛世以來衰落的經世致用之學,稱得上是當時社會的情侶表,正如日趨中落的嘉道時代矛盾突出,處于社會巨變的前夜,龔自珍的政治思想也頗為矛盾。(27)龔自珍雖有唯物思想,但又強調“我”的唯心主義,并在現實失意中趨于佛學虛無的鉆研,這也使得其政治哲學難以體系化,整體化;他雖然意識到外國侵略勢力對中國的威脅,思想有一定的外向性,但卻沒有再深入探求其中原因和世界狀態;他雖然對君主專制表現多重不滿,但又主張尊君崇君,講求君師合一,對君主政治充滿幻想,這也使得其對君主專制的批判無法觸及到制度本身,而只是在封建專制的大框架下修修補補,無法真正解決社會危機,雖站在近代的大門前,但無法預見近代思想的變革趨勢。[14]而改良創新與傳統保守的思想精神決定了他的政治思想雖能破舊,但遠遠達不到立新之效,更在雜碎之中難以有效實現思想解放與啟蒙作用,伴隨龔自珍暴死丹陽,他的思想也在近代的大門前戛然而止,在思想界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結束。(28)
注釋:
(1)梁啟超在其《清代學術概論》中認為龔自珍思想“譏切時政,抵排專制”,頗使人“若受電然”;參見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M],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
(2)龔自珍:龔自珍全集·釋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128頁.
(3)龔自珍:龔自珍全集·釋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129頁.
(4)龔自珍:龔自珍全集·壬葵之際胎觀第二[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14頁.
(5)龔自珍:龔自珍全集·任葵之際胎觀第一[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12頁.
(6)龔自珍:龔自珍全集·任葵之際胎觀第二[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14頁.
(7)龔自珍:龔自珍全集·任葵之際胎觀第一[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13頁.
(8)龔自珍:龔自珍全集·西域置行省議[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110頁.
(9)王沛:論龔自珍思想的性質和評價[J],廣州:中山大學學報1992年第3期.
(10)龔自珍:龔自珍全集·古史鉤沈論一[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20頁.
(11)龔自珍:龔自珍全集·述思古子議[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參見劉澤華,葛荃: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M],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560頁.
(12)龔自珍:龔自珍全集·古史鉤沈論一[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20頁.
(13)龔自珍:龔自珍全集·京師樂籍說[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117頁.
(14)龔自珍:龔自珍全集·尊命[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83頁.
(15)龔自珍:龔自珍全集·與人箋八[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341頁.
(16)龔自珍:龔自珍全集·送廣西巡撫梁公序三[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168頁.
(17)陳蘊茜,方之光:論龔自珍社會政治思想結構[J],《江蘇社會科學》1991年第6期.
(18)龔自珍:龔自珍全集·明良論二[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31頁.
(19)龔自珍:龔自珍全集·詠史[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471頁.
(20)龔自珍:龔自珍全集·古史鉤沈論四[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27頁.
(21)龔自珍:龔自珍全集·西域置行省議[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100頁—106頁.
(22)龔自珍:龔自珍全集·定庵先生年譜[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604頁.
(23)龔自珍:龔自珍全集·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170頁.
(24)龔自珍:龔自珍全集·書番愚許君[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178頁.
(25)西方史學家貝克羅經調查研究,認為清朝中國在1820年GDP占全球比重為28.7%,總量世界第一,后這一數據為保羅·肯尼迪的《大國的興衰》引用,并認為農耕經濟在當時仍處繁榮狀態.
(26)龔自珍:龔自珍全集·乙丙之際箸議第七[M],臺灣學者龍應臺,朱維錚認為改革一詞歷史上最先即出自龔自珍之手.
(27)茅海建:龔自珍和他的時代[J],社會科學,1993 年第1期.
(28)毛丹:晚清士的挽歌—重讀龔自珍[J],杭州:浙江大學學報199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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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龔自珍:龔自珍全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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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龍江:龔自珍變法思想研究[J],重慶: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05年4月.
[12]易夢紅:關于龔自珍社會經濟思想的評價問題[N],光明日報,1962年4月9日.
[13]吳松齡:龔自珍的政治經濟思想有資本主義傾向嗎?[N],光明日報,1961年11月3日.
[14]郭漢民,袁洪亮:近二十年龔自珍思想研究綜述[J],云夢學刊,201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