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法律★
藏區刑事和解習俗的特點及成因分析
——以甘孜藏區為例
劉樹國
【摘要】藏區的刑事和解習俗在性質上屬于民族刑事習慣法,是藏區解決刑事糾紛的主要方法之一,刑事和解習俗具有宗教性和民族性、廣泛性和隨意性等特點,刑事和解習俗與國家刑事制定法既具有沖突性又具有協作性。宗教文化、自然環境、社會轉型等因素是藏族刑事和解習俗的特點的成因。
【關鍵詞 】藏區;刑事和解習俗;特點;成因
【中圖分類號】D902【文獻標識碼】A
作者簡介:劉樹國,四川民族學院政法系講師。(四川康定,郵編:626001)
基金項目:(2014 年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科一般項目——“藏區刑事和解制度研究——以甘孜藏區為例”,項目編號:14SB0268;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重點項目——“康巴藏區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法制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4SA0155。)
The Features and Causes of the Criminal Reconciliation Custom
in Tibetan Areas: Taking Garze Prefecture as the Case
Liu Shuguo
Abstract【】In nature, the criminal reconciliation custom (CRC) in Tibetan areas is one way to deal with the criminal disputes, and belongs to the criminal customary law. CRC in Tibetan areas is of religiousness, nationality, universality and randomness, which are reflected both in conflict and harmony between CRC and the criminal law. Religious culture and natural conditions and social transformation are the main causes to give birth to the features above.
【Key words】Tibetan areas; CRC; feature; cause
刑事和解,作為制度性概念最早源于20 世紀 70 年代末北美國家刑事司法實踐中的一種“被害人和加害人的和解計劃”﹙victim-offender-reconciliation,簡稱VOR ﹚,即在專門調解人的主持之下,由加害人和被害人面對面直接接觸,雙方就具體的犯罪事實和后果進行充分、有效的交流和溝通,并在自愿、一致的基礎上積極實現賠償和彌補,恢復二者之間業已被破壞的關系。[1]以被害人保護為目的、以建立恢復性司法為核心內容的刑事和解概念于20世紀90年代被引入我國,學者們展開了大量的研究,并提出一系列的方案和建議,但從整體上看,并未突破刑事和解的原初含義。①比較具代表性的論著如:劉凌梅:西方國家刑事和解理論與實踐介評,2001年;梁根林:解讀刑事政策,2002年;向朝陽、馬靜華:刑事和解的價值構造及中國模式的構建,2003年;陳光中、葛林:刑事和解初探,2006年;陳瑞華:刑事訴訟的私力合作模式——刑事和解在中國的興起,2006年;黎宏:刑事和解:一種新的刑罰改革理念,2006年;徐岱、王軍明:刑法謙抑理念下的刑事和解法律規制,2007年等。2012 年 3 月 14 日,經由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修訂,并于2013年1月1日生效的新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了刑事和解制度,標志著我國刑事和解制度的正式建立。我國的刑事和解制度是司法實踐策動立法變革的結果,其在實踐中的具體應用是理論界和實務界都必須面對的課題。我國是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各民族的文化共同孕育了中華文明。各民族的法律文化都是我國法律文化的組成部分。我國藏區一直存在著刑事和解的習俗,這為在藏區推行刑事和解制度積累了豐厚的經驗和資源,但藏區的刑事和解習俗畢竟是習慣法,其與國家制定法具有沖突的一面,如何調整沖突并促成刑事習慣法與國家制定法的融合是一個新的課題。本文主要以甘孜藏區為例,分析藏區刑事和解習俗的特點及成因。
一、藏區刑事和解習俗的特點
(一)藏區刑事和解習俗具有宗教性和民族性
習慣法多具有濃厚的宗教性、民族性。中國各個少數民族幾乎都有本民族所信奉的宗教。宗教在各民族的日常生活、文化習俗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是各少數民族群眾人生觀、價值觀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準法律規范”的民族刑事習慣法基于特定的文化傳統而形成,從原初就已經打上了宗教文化的烙印。甘孜藏區的刑事和解習俗是典型的民族刑事習慣法, 藏族作為全民都信奉佛教的民族,其刑事習慣法與宗教信仰相伴而生。當地許多民眾由于宗教文化的感染和熏陶,對本民族習慣法信奉至深。體現在刑事和解習俗中,亦是如此。
首先,從刑事和解習俗的一些具體內容看,藏族刑事和解習俗具有宗教性。例如,流行于藏區的“賠命(血)價”習俗,就體現了濃厚的宗教文化。所謂“賠命(血)價”是指在發生殺人案件或傷害案件后,受害人本人或家屬向侵害人或其家屬索要一定數量的財物或金錢的賠償;侵害人或其家屬按照被害人或其家屬的要求給相應的財物或金錢,從而達成雙方的和解,即被害人或其家屬不再要求侵害人抵命或對侵害人施以同樣的傷害。這一習俗與我國絕大多數地區的傳統主流思想有著明顯的區別,我國傳統主流思想信奉的是“殺人者死,傷及盜者抵罪”,而賠“賠命(血)價”習俗主張的是“殺、傷者贖”的價值觀。其原因在于,藏傳佛教信奉人生難得、珍惜生命的基本價值觀,因此,反對殺人行為。但是,殺人者本身也是一條生命,所以就產生了以“命價”取代死刑的做法,從而減少了死刑的應用。[2]既然殺人這樣嚴重的犯罪行為都可以通過“贖”的方式予以和解,對傷害、強奸、盜竊等案件通過和解的方式解決也就順理成章了。
其次,從刑事和解習俗參與的主體看,藏區刑事和解習俗也具有一定的宗教性,迄今為止,寺廟(尤其是高僧大德)在藏區的刑事和解中仍然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據筆者對甘孜藏區的調查了解,對發生刑事糾紛的藏族群眾而言,高僧大德在的刑事和解中的作用至關重要,全州有藏傳佛教寺廟500多座,多數寺廟都在不同程度上參與著民間調解,包括刑事和解。甘孜州中級人民法院曾對甘孜州寺廟、僧人參與民間調解情況做過詳細調查,筆者從甘孜州中院了解到,農牧民群眾對高僧大德參與民間調解持肯定態度的比例接近80℅。上述三張表格分別反映了甘孜州黨政機關、人民法院和農牧民群眾對寺廟高僧大德參與民間調解的態度,從表格反映的數據看,農牧民群眾對高僧大德參與民間調解持肯定態度的比例接近80℅,這一比例與筆者的調查幾乎一致,筆者就以下兩個問題在四川民族學院藏漢雙語法學專業學生*這些學生來自甘孜州各縣及部分青海藏區和甘南藏區。中展開調查:
問:根據你的了解,在你的家鄉,自己的家人、親屬或同一村寨的人之間發生刑事糾紛,他們更愿意私下調解還是走司法途徑?
答:更愿意私下調解。
問:在私下調解時,村民對寺廟僧人參與調解的態度如何?
答:他們多數人都愿意找寺廟調解。
可見,無論從參與的主體還是群眾的接受程度上看,藏區刑事和解習俗都具有一定的宗教性。
(二)藏族刑事和解習俗具有廣泛性和隨意性
刑事和解習俗的廣泛性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參與主體具有廣泛性。甘孜藏區的刑事和解確切點說是一種民間調解,通常參與主體除了糾紛雙方外,還需要其他人居中調解。居中調解者有宗教界人士,主要是寺廟中的高僧大德、僧侶,如活佛、堪布、經師等;生活在當地的德高望重者,如家族中的長輩、部分退休的國家工作人員;當事人雙方的親屬長輩;部分土司頭人后裔;少數基層組織中的國家工作人員等。調解員的身份有單一的,也有雙重或多重的。二是適用范圍具有廣泛性,甘孜藏區刑事和解習俗的適用范圍遠遠高于我國刑法和刑事訴訟法的規定。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刑事和解只適用于刑罰可能在3年以下有期徒刑的人身侵權、財產侵權的故意犯罪案件和除瀆職犯罪以外的刑罰可能在七年有期徒刑以下的過失犯罪案件。藏區的刑事和解習俗則幾乎囊括了民間常見多發的犯罪,既有輕微的傷害、盜竊等犯罪,也有重傷害、殺人、搶劫、強奸等重罪。
藏族刑事和解習俗的隨意性主要是針對和解程序和具體的賠償標準而言的。相對于司法程序,藏族刑事和解習俗更注重的是和解的結果,而非過程。當然,也不是一點都不注重過程,必要的調查了解在調解中是必須的。一位編輯地方志的老師曾講過這樣一個案例:一戶人家丟失了一匹馬,懷疑被另一個人偷了,而對方不承認自己偷了馬匹,引發爭議,找來調解員調解,調解員調查了解以后,未發現對方是“賊娃子”的證據,而這一調查結果并未消除懷疑,于是這個案子就作為“懸案”而擱置。但是這一調查行為與國家嚴格的刑事訴訟程序不可同日而語。就賠償標準而言,賠償種類名目繁多,包括賠命(血)費、賠禮費、喪葬費、出“兵”費等。各種賠償費導致藏族的刑事和解習俗的賠償標準存在不確定性或者說隨意性,根據筆者的調查了解,以常見的傷害、殺人等行為為例,賠償額少則幾萬元,多則幾十萬甚至近百萬元?!巴惹闆r同等對待”已是現代法律適用的通識,也是衡量法律正義的標準之一,而甘孜藏區不同地方的賠償標準不同,同一地區類似案件的賠償標準也不相同。
(三)藏區的刑事和解習俗與國家制定法之間具有沖突性和協作性
在甘孜藏區,國家制定法和藏區的習慣法分別從不同角度在不同程度上發揮著作用。實踐中二者既有沖突性,又有協作性。所謂沖突性是指刑事和解習俗和國家制定的刑事法之間各行其是,即習慣是習慣,法律是法律,對刑事案件要么通過傳統的刑事和解習俗解決,要么嚴格依照國家制定法執行。依據刑事和解習俗解決的案件多發生在遠離城區的區域,具有隱蔽性。這種和解大多是在私下進行,和解方式和和解過程一般不予公開,糾紛雙方不向當地黨政和司法機關報告,和解的具體內容亦無專門記載。因此,要了解、統計和解處理的具體內容和執行情況非常困難。只有在和解未能達成協議或當事人一方認為顯失公平的情況下,才會向政法部門報案。而在中心城區和距離中心城區較近的地區,更多的刑事糾紛則嚴格依據國家制定法解決。習慣法和制定法對藏區刑事案件的解決各有優劣,依據習慣法解決的案例往往比較徹底,但國家制定法的效力卻大打折扣,同時存在顯失公平的現象。而嚴格依據制定法解決的案件保證了國家制定法的效力和公正,但是對案件的解決卻不徹底。所以,刑事和解習俗與國家刑事制定法的協作是甘孜藏區解決刑事案件的常態。通常的做法是,在命案、血案等刑事案件發生后,侵害人或其親屬會迅速聯系受害人或其親屬,雙方或在第三方調解下或直接達成和解協議,由侵害人賠償雙方都能接受的“命(血)價”,獲得被害人或其家屬的諒解,雙方通過立誓等方式杜絕復仇行為。其后,嫌疑人再向公安、司法機關投案自首承擔刑事責任。而公安、司法機關無論是出于政治大局的穩定,還是司法成本的節約亦或是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等目的,也樂得順應這種“意思自治”,大都從寬處理。
二、藏區刑事和解習俗的成因分析
(一)刑事和解習俗的宗教性和民族性源于藏族全民共同的宗教信仰
對寺廟、高僧大德的信任體現了藏族群眾對佛教的信仰。從藏傳佛教教義上講,藏傳佛教的核心是“四皈依”,即皈依佛寶、法寶、僧寶和上師,而上師是佛、法、僧三寶之集合,根本上師意為佛、語為法、身為僧眾,故于上師前定要恭敬頂禮。[2]對宗教的信仰不僅體現在精神層面,它同時代表著藏族群眾的價值觀念,對生活方式有著廣泛的約束力,藏傳佛教關注生死輪回,死后要獲得好的歸宿必須有寺廟、僧人超度,所以藏族群眾對高僧大德十分信服。這種信服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是以藏族的刑事和解習俗具有濃厚的宗教性。
以賠命價習俗為例,藏傳佛教信奉人生難得、珍惜生命的基本價值觀,因此,反對殺人行為。但是,殺人者本身也是一條生命,所以就產生了以“命價”取代死刑的做法,從而減少了死刑的應用。[2]既然殺人這樣嚴重的犯罪行為都可以通過“贖”的方式予以和解,對傷害、強奸、盜竊等案件通過和解的方式解決也就順理成章了。
(二)刑事和解習俗的廣泛性和隨意性主要是地理環境和生活慣性使然
中國少數民族多地處邊遠地區,地廣人稀,交通不便,加之以歷朝歷代(包括當代)司法資源滲透不足,使得各民族習慣法普遍重視運用“調解”來解決糾紛,這是民族習慣法最大的特點之一。習慣法是中國人意識形態所創造的精神財富,是民族特質的體現,也是傳統傳承的主要方式。[3]甘孜藏區地處四川西部,屬橫斷山脈與青藏高原的交匯處,境內多山多水,是我國交通和氣候條件最惡劣的地區之一,除了臨近內地的康定、瀘定兩縣外,其余各縣之間的距離即使是機動車輛的速度也要幾個小時,加之以一些地區長期的游牧生活方式,使得司法資源一直滲透不足,即使是今天,關于司法資源不足問題也沒有得到實質解決。然而,在制定法尚未延伸的地方,必有某種規范發揮著調整社會生活的作用,在人們難以尋求中心地區司法資源解決糾紛的時候,這種依靠自力救濟解決糾紛的習俗也就自然形成了。俗話說,“百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甘孜州這種多山多水的地形地貌形成了“一溝一俗”的現狀。所以,藏區的刑事和解習俗除了形式相同外,在賠償標準和結果上存在較大的隨意性。
(三)藏族刑事和解習俗與制定法的沖突與協作則反映了轉型社會傳統與現實的沖突與協作
藏區社會長期以來,以農牧生活方式為主,是典型的鄉土社會。生活在鄉土社會中的人們并不感到沒有“法律”指導生活的不便,相反,秩序和規范彌散在社會生活之中的,通過耳濡目染、言傳身教、世代相繼而為當地人所熟知;而一旦當規范已經眾所周知,并通過社會的權力網絡(包括每個個體的行為本身)不斷得到強化,形成文字的規則也就成為多余。[4]而今,我國正處于社會轉型之中,社會的轉型不可避免地帶來了制定法與習慣法的沖突。“在一個變遷很快的社會,傳統的效力是無法保證的。不管一種生活的方法過去是怎樣有效,如果環境一改變,誰也不能再依著法子去應付新問題了。”[5]在藏區社會,制定法和習慣法分別從不同角度表明了人們對社會管理模式的需求。在當下,制定法和習慣法的協作也許是解決藏區刑事糾紛的最好途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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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