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視野下的俄羅斯史學

楊翠紅

(吉林大學世界史系，吉林長春130012)

一般來說，俄羅斯史學發展大致劃分為三個時段:1917年前為俄國時期，1917—1991年為蘇聯時期，1991年后稱為俄羅斯聯邦時期。蘇聯史學確立了馬克思主義的主導地位，即“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開辟了世界史學發展中的嶄新時期，以馬克思主義歷史科學的發展和鞏固為主要特征，馬克思主義史學成為蘇聯史學中唯一的正統流派”。①Советская 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Том 6)，М.шиздательства Советская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1965，C.476.蘇聯馬克思主義史學具有以階級分析方法為主，關注政治史的研究，強調布爾什維克社會主義革命和蘇聯社會主義建設的歷史功績，否定俄國時期和西方的史學成就等特征。

在戈爾巴喬夫執政時期 (即1985年以后)，隨著與西方交往的加強，大量西方書籍傳入蘇聯，西方思潮對俄羅斯學術界影響重大，蘇聯學者開始重新審視蘇聯歷史。1991年蘇聯解體后，蘇聯政府的書刊檢查制度隨之解除，檔案等珍貴文獻陸續對公眾開放，包括以前視為研究禁區的20世紀30-50年代的資料。史學家在認識歷史真相的基礎上，以更加客觀的態度看待蘇聯歷史并出現了批判的觀點，指出蘇聯共產黨及其領導人在國家和民族發展中的錯誤，尤其是對斯大林的重新評價，斯大林在大清洗運動中推行的文化專制主義引起知識界的強烈不滿，由此掀起了重評蘇聯歷史和“填補歷史空白點”的熱潮。同時，也出現了帶有感情色彩的批判蘇聯史學和對馬克思主義的全盤否定等矯枉過正的傾向。

在西方全球化思潮的影響下，俄羅斯歷史學家開始采取博采眾長、兼容并蓄的態度，客觀看待俄國在世界中的地位以及其他國家的歷史。Л.И.謝米尼科夫《在世界文明交往中的俄羅斯》中從世界現代化進程的觀點出發，認為俄國是現代化進程中的第二梯隊國家。②http://www.knowed.ru/index.php?id=1097＆name=pages＆op=view這一符合客觀實際的觀點摒棄了以往俄國學者盲目自大的認識傾向。俄羅斯歷史學家承認美國在20世紀世界經濟以及俄羅斯經濟中的實際地位，認可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抗擊法西斯的重要作用。

同時，俄羅斯史學家廣泛地學習國外的新方法和新理論，使本國史學研究方法和理論更加多元化。歷史學在蘇聯時期是政治斗爭的重要陣地，蘇聯解體后，當代俄羅斯史學擺脫了自我封閉的狀態，以更加開放的姿態加強與國外史學界的交流。傳統的階級分析理論不再占據統治地位，多種方法和理論在蘇聯時期曾受到嚴厲批判，當今被廣泛應用于史學研究，如結構-功能理論、階層分析法、公民社會、集權主義等理論。其中，文明史觀和社會史、經濟史理論對俄羅斯史學影響深遠。

文明史觀起源于18世紀的西方，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得到迅速發展，西方出現了斯賓格勒和湯因比等著名學者。20世紀末，出于對冷戰后美國學者亨廷頓提出的“文明沖突論”的回應，當代俄羅斯文明史學興起。在俄羅斯歷史學界的主要代表人物為 П.А.索羅金、Н.Я.達尼列夫斯基、К.Н.列奧奇耶夫等人。文明史觀具有比較特征，運用文明史觀有利于解釋不同國家和民族的物質、精神和社會生活，有助于深入理解歷史進程和特點，有利于說明俄國在世界文明和文化中的特色和地位，其不足是無法確定文明類型的標準，即無法對文明進行量化。

俄羅斯史學家關注俄羅斯文明在世界的地位，形成了本土派 (否定西方文明)、西方派 (以西方文明為標準)和亞歐派 (擺脫東西方文明的困境，俄羅斯文明是多種文明的混合體)三個主要派別。史學家認為影響俄羅斯文明演變的主要因素有地域廣闊、交通不便等自然原因，也有長期受周邊民族、國家影響 (拜占庭、蒙古)形成高度的中央集權制等人為原因。俄羅斯應保持自己的文明機制，合理吸收其他文明符合本民族需要的因素，發展俄羅斯文明，而不是改變俄羅斯文明，即保持俄羅斯文明的穩定性和連續性。

在全面借鑒國外史學經驗，批判、繼承本國史學成就的基礎上，社會史研究迅速崛起。俄羅斯社會史研究遵循三種研究范式:功能-結構范式 (把社會看作一個整體，從宏觀角度研究家庭分工、家庭結構等問題)、社會沖突范式 (私有制是社會不平等的根源，由此社會劃分為不同的階層，各階層之間互相敵視，用沖突反對對方)、特殊現象范式 (從微觀角度審視社會，通過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建構社會，從日常生活角度著眼關注個人的活動)。

Б.Н.米羅諾夫作為著名俄羅斯社會史學家的代表，他在歷史研究中運用數學統計和社會學等方法，在研究俄國城市化、家庭結構、社會階層、社會流動性、城鄉公社、法制和司法制度等方面成就卓越。1999年出版了兩卷本的《俄國社會史》，該書借鑒布羅代爾的長時段理論，在廣泛搜集俄國、西歐、美國等多方資料的基礎上，從社會學的視角詳盡闡述18-20世紀初俄國歷史進程的變遷。我國學者這樣評價此書:“無論從《俄國社會史》一書的系統性、完整性、總體性、跨學科性，還是從作者所采用的理論、方法以及引用大量國內外文獻來看，該書的出版在俄羅斯及世界史學史上都很有意義?！雹賱⑺?《蘇聯解體的史學闡釋——兼論俄羅斯史學的功能與特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78頁。

俄羅斯經濟史研究的主要成就在于利用數學統計等計量史學的新方法和計算機等新工具進行研究，在收集大量史實和詳盡數據的基礎上，用經濟數學方法模擬歷史進程，由此形成了以И.Д.科瓦列欽科院士為代表的計量史學路徑依賴理論。圣彼得堡大學Н.德羅茨多娃教授提出了俄羅斯經濟史的新制度理論。②主要觀點為“體制運轉的效率概念不能只以市場標準來衡量。只要是體制以最小成本達到了目標，這個體制就是有效率的”。

此外，俄國學者在全球化視野下關注俄國現代化問題的研究。主要觀點認為:俄國現代化起步晚，開始于彼得大帝時期，③有學者認為俄國現代化開始于1861年農奴制改革，有的學者認為俄國現代化開始于伊凡三世統一國家形成時期。落后于西方的主要原因是專制、農村公社阻礙了社會發展。俄國的現代化等同于歐化和西化，現代化進程與俄國民族特點相結合。俄國的現代化進程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彼得大帝改革到19世紀中葉，發展世俗文化，沒有民主和市場機制;第二階段為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初，采用西方改革方案，發展市場經濟;第三階段為20世紀初到1917年革命，布爾什維克走上歷史舞臺，實現工業化。

俄羅斯著名政治學家安德蘭尼克·米格拉尼揚著有《公民社會與俄羅斯現代化》一書，從國家現代化與公民社會形成的關系入手闡釋俄國社會形態的特殊性及蘇聯解體的原因?！霸诠裆鐣话l達的狀況下，在改革過程中，多半可能的是破壞現有的政治制度，造成混亂。結果我們得到的不會是向民主制度和市場關系的過度，而是摧毀我們自己的國家。”④[俄]安德蘭尼克·米格拉尼揚著，徐葵等譯:《公民社會與俄羅斯現代化》，新華出版社2003年版，第1頁。

俄羅斯學者關注全球化理論，為俄羅斯加入全球化進程尋找合法解釋。В.達辛的論文《全球化:歷史學家的視點》⑤Дахин В.，Глобализация - взгляд историка，Свободная мысль-XXI，2001，No.5，C.13-16.建構了一套全球化合法性的歷史體系，指出全球化并非始自今日，人類社會發展之初即是全球化的歷史，中世紀的全球化以基督教擴張為特征，而20世紀末的現代全球化以超越國界的商業經濟和大眾文化為基礎。俄國歷史進程的幾個時段與全球化密切相關:18世紀彼得大帝開啟與世界的交往為第一時段;第二時段為由葉卡特琳娜二世開啟 (18世紀最后30年)到1812年俄法戰爭結束;第三時段為19世紀60年代開始到1917年;當代俄羅斯處于全球化的第四時段，開始于1991年，這個時段將持續30年，到21世紀20年代結束。該學者同時指出俄羅斯文明特殊性與全球化的關系:俄羅斯文明具有兼顧東西方的復雜性，要進入全球化就必須正視與歐洲、亞洲的復雜關系，在解決世界問題上明確自己的角色，才能為全球化發展做出適當的貢獻。經濟全球化是現代國際政治的一種表現形式，部分俄羅斯人基于民族國家認同和政治訴求的考慮反對以美國為主導的全球化，對全球化理論提出了批評和質疑。⑥Дахин В.，Политические аспекты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й глобализации，Свободная мысль-XXI，2000，No.6，c.101-107.

在西方后現代主義的影響下，當代俄羅斯史學中呈現出后現代主義的部分因素:反對計量分析方法，關注生活禮儀、舊俗習慣等日常事務，否認俄國歷史進程的規律性、正常性和自然性。俄國不同于其他歐洲國家，“理智無法理解俄國，一般尺度無法衡量”，即強調俄國特殊性的范式。

目前，俄羅斯史學界的研究領域十分廣博，包括人口史、婦女史、兒童史、家庭史、民族史、移民史、服飾史、身體史、口述史、禮儀史、符號史等諸多方面，無所不包，無所不及。大到宏觀史學，如全球史觀關注氣候史、價格史、戰爭史，亞洲、非洲和歐洲之間的相互影響，思想、文化和技術的傳播等問題。小到微觀史學，日常生活史關注日?，嵤?，①以А.И.別古諾娃的《亞歷山大一世統治時的俄國驃騎兵的日常生活》和Е.В.羅曼年科的《俄國中世紀修道院的日常生活》等代表作。，包括家庭成員的文化水平，家庭陳設，人們怎樣生活等問題。文化史研究周圍事物，關注研究人的心態和思維方式，關注民族和少數民族問題，以至于國旗、國歌和國徽都成為文化史的研究對象。

俄羅斯史學家А.Н.薩哈羅夫對史學的未來滿懷希望，“當今的俄羅斯史學是充滿活力的，它已經與世界的歷史科學緊密聯系起來?！雹讧厂学绉学猝唰?А.Н.О новых подходах к истории России，Вопросы Истории，2002，No.8，C.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