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新軍(上海外國語大學 文學研究院, 上海 20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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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試論海子《太陽·七部書》的“世界性價值”
梁新軍
(上海外國語大學 文學研究院, 上海 200083)
作為民族詩人的海子,其詩歌雖是以漢語的形式存在的,但卻與豐富博大的西方詩學傳統有著密切的關系。其宏大的“大詩”追求也是力圖要調和詩與哲學的千年之爭,完成維柯式的“詩與真理的合一”。海子的詩歌確實深受德國浪漫派等西方文學的影響,然而海子詩中所體現出的天才般的創造性、強烈的“陌生化”的美學效果、和復雜深刻的人類性內容也是不可否認的。海子不僅是民族詩人,還是“世界詩人”,其詩歌也是“世界詩歌”,其《太陽·七部書》具有一種無可辯駁的“世界性價值”。
海子; 《太陽·七部書》; 世界詩歌; 世界性價值
歌德說,“詩是人類的共同的財產”[1](P.4)。在歌德的關于“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的語錄中,幾乎每段話中“世界文學”的具體內涵和所指都是不同的,因此歌德的世界文學觀念頗為復雜。具體而言,要想弄清每一條語錄中的世界文學的具體所指,就要做出條分縷析的辯證考察。在《歌德論世界文學》的第六條中,歌德說“我們所說的‘世界文學’實際是指,充滿朝氣并努力奮進的文學家們彼此間十分了解,并且由于愛好和集體感而覺得自己的活動應具有社會性質。”[2](P.4)這里歌德實際上表達了兩個意思:一是文學家們要熟知世界范圍內的文學經典,要了解別的偉大文學家的生平和作品;二是文學家們要有社會性追求,即要追求“人類性理想”,不能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要尋求與人類共同理想的契合。簡單說來,這里歌德的“世界文學”內涵是指“那些有世界性追求的文學家們的作品里所體現出的世界性價值”,或者說“是一種對文學的世界性價值的明確的追求意識”。這種追求既是一種對作品的世界范圍內廣泛流通的追求,更是一種對作品本身的“世界性價值”的執著追求。
何為作品中的“世界性價值”呢?歌德在他的語錄里沒有明確地表述,然而我們可以從他的語錄中歸結出至少這樣兩點:1.“世界性價值”首先體現在作品中的廣博的外來思想文化資源上(不能只僅僅具有本民族的思想文化資源),也即是要鮮明地體現出世界文學資源的互文性。因為只有如此的作品才有可能存在廣泛的“世界性因素”,獲得被世界各民族廣泛接受和喜愛的可能。一個作家的閱讀視野夠不夠寬廣、心胸夠不夠具有人類情懷、其作品是不是體現出了強烈的對人類困境的深思、是否能給人以強烈的思想啟發和價值追問,這都反映著一個作家的境界以及他的作品的整體的藝術思想水準;2.“世界文學”主要是指具有“世界性”的文學作品,這樣的作品先驗地就具有“世界性價值”。“世界性”具體體現在作品中的那些一般性的能為各民族所接受和認可的藝術性特質。這些特質可以包容對過去的文學傳統與慣例的沿襲,但是細究下來卻發現也體現著作家本人的巨大獨創性。與此同時還體現著作家所屬的民族文學的獨特特色。如魯迅的小說《狂人日記》就屬于典型的具有“世界性”的文學作品。因為一方面,它與果戈里的小說《狂人日記》有明顯的承繼關系,另一方面還體現出了魯迅本人的獨特的藝術創造性,同時也體現了民族小說的傳統特色(如開篇題記中的文言文敘述)。因此這樣的小說就體現著“世界性”。這種“世界性”具體來說,即是既具有與世界上其他民族文學的互動性(互文性的借鑒吸收和繼承關系),也體現了作家本人的藝術獨創性,同時還體現了本民族的具體生存境遇和文化傳統特征。這樣的多元統一的“世界性”,才是真正的“世界文學”的內涵。
那么了解了此兩點內涵后,我們可否分析下海子的詩歌中是不是具有此兩類“世界性”特征呢?下面我們具體展開論述下。
我們知道海子生前閱讀過大量的西方文學作品,在金松林的《悲劇與超越:海子詩學新論》一書中所列出的海子生前所讀書籍里,西方文學竟達幾百部之多[3](P.284-310)。而且,在海子為數極少的文論里(主要是《詩學:一份提綱》),通過對幾十位西方大文學家的縱論,以及言簡意賅的犀利評判,我們也可以得知海子的閱讀視野是有多么寬廣。進一步地,從海子的幾百首詩歌中,我們也能直接感受到其所受的西方文學傳統的深厚影響(雖然說這樣的影響絲毫也未能抹殺其天才般的獨創性)。
海子生前最熱愛的文學家之一是歌德。海子追求“大詩”的強烈愿望,也是得益于歌德的影響,我們可以從《太陽·七部書》中的詩劇體形式感受到詩劇《浮士德》的影響。此外,海子極為推崇以歌德為代表的德國浪漫派的詩歌傳統。某種程度上,海子的“大詩”追求正近似于歌德所謂的“世界文學”,即作為“人類共同財產的詩”。海子說,“我的詩歌理想是在中國成就一種偉大的集體的詩。我不想成為一名抒情詩人,或一位戲劇詩人,甚至不想成為一名史詩詩人,我只想融合中國的行動,成就一種民族和人類的結合,詩和真理合一的大詩。”[4](P.扉頁)海子這里說的較明確,他其實所謂的“大詩”正是指歌德的“作為人類共同財產的詩”,也即是歌德心中的那種理想的“世界文學”。因此,我們基本上可以把海子的這種對“大詩”的追求稱之為一種典范意義上的詩歌領域中的對“世界文學”的追求。海子的“大詩”主要是指經駱一禾所匯編西川訂正的七部長詩《太陽·七部書》。如果對這部長達四百頁的長詩有所了解的話,我們可以說海子的“大詩”追求基本上是實現了——海子的《太陽·七部書》不僅反映了其對“世界性”(或人類性)的強烈的追求,而且還體現了世界各民族文學的巨大雜融性,更體現了海子本人對詩歌的獨特的領悟和非凡的創造力。可以說這部“大詩”基本上完全符合歌德的世界文學的“世界性價值”內涵的第二條。雖然海子的詩歌還暫時沒有獲得被各民族廣為接受和認可的地步(這涉及到詩歌的“可譯性”及世界性傳播和接受問題,下文將專門論述),然而其詩的“世界性”追求,其所體現的潛在的“世界性價值”確是毋庸置疑的。
眾所周知,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中國國門打開以來,中國作家的世界性追求便被徹底激發了出來。由于國門大開,外來的文學資源洶涌而來。當時國內的各種先鋒文學、實驗文學可以說都得益于外來文學的影響(當然,具體的影響痕跡或許很難求證,但是激發了國內作家的世界性追求確是無須懷疑的事實)。在詩歌創作界,這種世界性追求體現得最為強烈的也許就是海子了。雖然說其他詩人中也有不少人有很強的世界性追求,如北島就被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Owen)在90年代初認定為“世界詩人”,其詩歌屬于“世界詩歌”[2](P.233)。然而海子的詩歌同樣具有強烈的“世界性”,甚至某種意義上,比北島的詩歌更具“世界性”。海子的詩歌,從其追求“世界性”的那種決絕的姿態和明確性上,在中國八十年代以來的新詩人中無人能出其右。北島、顧城、舒婷,乃至后來的諸多流派中的詩人(如江河、楊煉、西川、駱一禾、昌耀、韓東、于堅、以及其余眾多的女詩人),他們詩歌作品中所體現出的“世界性追求”都不及海子的強烈而直接。事實上,海子的“大詩”追求也得益于其前輩詩人昌耀、楊煉、江河、乃至駱一禾等人的啟發。但如果說前輩們都是鋪墊的話,那么到了海子這里,其對“大詩”的追求(即詩歌中的強烈的“世界性意識”)就幾近于瘋狂而癡迷了。海子對《太陽·七部書》寫作的重視程度遠遠大于對抒情詩的重視。他認為,“詩有兩種:純詩(小詩)和唯一的真詩(大詩),還有一些詩意狀態。”[4](P.1037)海子這里,顯然極為看重他的所謂的“唯一的真詩”即“大詩”[ 這個觀點在其著名詩論《詩學:一份提綱》里也得到了有力的體現,具體參看《詩學:一份提綱》的相關章節,西川編《海子詩全集》1038—1067頁。]。這個觀點在駱一禾和西川那里也得到了確鑿的驗證。《太陽·七部書》就是駱一禾為海子整理、匯編和命名的,后來西川根據自己的新認識重新做了修正[ 具體參見《海子詩全集》中駱一禾所寫的代序一《海子生涯》,以及西川的《編后記》中對“太陽·七部書”的重新整理的相關言論。]。海子的《太陽·七部書》,體現了蔚為大觀的世界性的文化內容和思想資源:儀式詩劇體、小說體(《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抒情體(《太陽·大扎撒》)、寓言式故事內容、史詩與悲劇合一形態、各種中西文化的意象(如金字塔、尼羅河、太陽神廟等)、各種綜合性藝術手段和深廣復雜的內容,可謂萬象集于一體。總之,宏大的人類命運主題、復雜的悖謬性的思想內涵、藝術形式的兼容并包(各種詩體的綜合運用)、中西方各種文化意象的雜糅結合,整部長達四百頁的《太陽·七部書》,確實包容了形形色色的世界性內容,這無不昭示著其強烈的世界性因素,及其博大的世界性價值。
此外,在海子的眾多的抒情短詩中,他還謳歌了十幾位古今中外的文化藝術巨人,屈原、歌德、葉賽寧、梵高、荷爾德林、但丁、荷馬、塞萬提斯、尼采、蘭波、耶穌、馬雅可夫斯基、安徒生、梭羅、莫扎特、托爾斯泰、卡夫卡、薩福等,幾乎將西方的文化巨人們都囊括在內。顯然,這又一次說明了海子本人的文化視野的廣闊性。而且,這也基本能說明海子的精神和詩歌內涵乃至于詩歌形式必然會在某方面受到這些中外藝術巨人們的影響(雖然具體的影響過程尚需細致考證)。也唯有如此,海子的詩歌才顯出了那么豐富深沉的思想的含量。這種思想含量尤其在他最為珍視的《太陽·七部書》中體現得最為徹底。洋洋灑灑的《太陽·七部書》,可謂海子全部生命能量的大爆發,海子幾乎把他作為一個詩人的全部心力都用到了《太陽·七部書》的瘋狂創作上。也正是此種不顧一切的傾注了整個生命能量的自殺式創作,才造就了《太陽·七部書》的蔚為大觀的思想藝術含量。可以說,《太陽·七部書》最完滿地體現了海子那宏大的“詩與真理合一”的“大詩”追求,也彰顯了其詩歌的巨大的“世界性價值”。
哈羅德·布魯姆(Harold·Bloom)在《西方正典》里對文學經典的定義或許最能說明海子詩歌的“世界性價值”。他在評價西方歷來的二十六位經典作家時,指出他們的經典性特質是“陌生性”。他說“對于這二十六位作家,‘我試圖直陳其偉大之處,即這些作家及作品成為經典的原因何在。答案常常在于陌生性(strangeness),這是一種無法同化的原創性,或是一種我們完全認同而不再視為異端的原創性’”。[5](P.2)在專門評價莎士比亞時,他這樣說道,“他讓我們不論在外地還是在異國都有回鄉之感,他的感化和浸染能力無人可比,這對世界上的表演和批評構成了一種永久的挑戰…”[5](P.3)。我們從海子的“大詩”也能看到一種出奇的“陌生性”,即傳統詩歌中和中國20世紀以來的新詩中都不具有的獨特的創造性。這不僅是悲劇體的詩劇形式,更是紛繁繽紛的各種文化意象,以及沉郁錯落的詩歌新語言如同莎士比亞一樣,海子的詩歌中所反映的人性的叛逆與回歸主題,也有著巨大的“感化和浸染能力”,也對世界上一切表演性質的文學構成了一種永久的挑戰。此外,海子的這七部“大詩”所力圖反映的主題之一正是“神性與人性的愛恨糾葛”[5](P.5).而且,在其詩歌中所體現的那種“形而上的焦慮感和撕裂感”,也正顯示了它作為強有力作品的特質[ 在《西方正典》的“序言與開篇”第6頁中,布魯姆說,“強有力的作品本身就是那種焦慮”。]。布魯姆說“傳統不僅是傳承或善意的傳遞過程,他還是過去的天才與今日的雄心之間的沖突,其有利的結局就是文學的延續和經典的擴容”[5](P.7)。我們在海子的《太陽·七部書》中時時都可以看到那種雄偉詩歌抱負的顯現,以及試圖超越“傳統”的過程中的那種難以避免的緊張感和痛苦感。《太陽·弒》《太陽·斷頭篇》《太陽·土地篇》中的那些極為濃麗的意象的復雜交織、那些神秘的情節和人物的瘋狂行動、那些恐怖的各種各樣的死亡意象、那些生與死的極端對立的人性悖論等,都不僅體現了海子的矛盾掙扎的精神世界,也體現了海子對“大詩”理想的焦慮,以及努力超越前人的決絕行動的痛苦感。海子的確是一位渴望永恒的詩人,如同中外歷史上那些偉大的詩人一樣,他詩中的那種隨處可見的緊張和焦慮以及巨大的痛苦感,正是這種渴望永恒的反映。
宇文所安(Stephen·Owen)指出詩歌的“可譯性”是“世界性”的應有內涵。在一篇評論北島英譯詩歌的書評[6](P.28-32)中,他對所謂的“世界詩歌”進行了深入的探討。他認為北島的詩歌具有“可替換性”,因為其詩“并非依賴于具有明顯中國特色的韻律、詞匯或音樂效果,而是由一種最容易翻譯成外國語言的詩歌媒介構成,即意象”[6](P.28)。繼而他把北島英譯詩歌作為“世界詩歌”的典范例證。而假如我們以此標準考察海子詩歌的話,也會發現同樣具有一種明顯的“可替換性”(可譯性)。
海子詩歌首先是自由體的詩歌形式,沒有格律和韻腳的束縛,形式極為自由;其次是明晰的現代語言,而且多用西方式的意象化語言。海子本人明確表示不喜歡中國傳統的經典詩歌(在內容和形式上都不喜歡),認為那充滿了文人趣味[4](P.1047)。他在詩歌觀念上可以說屬于西化派,這種觀念不僅十分強烈,而且帶有很強的反叛色彩。由新文學的現代詩人開創的中國新詩范式(自由體的、使用意象化語言的白話詩),無疑是在學習西方詩體形式的情勢下才得以萌生發展的。到了80年代,這種新詩傳統又在朦朧詩及之后的第三代詩中獲得了延續。因此相比于古典詩歌而言,這種新詩顯然具備更直接、更強烈的“世界性因素”。它們無論在詩體形式、語言、意象的普遍性上,還是在修辭手段上都更為接近世界性的詩歌范式[ 此處“世界性的詩歌”主要指以強勢歐洲語言存在的現代詩,尤其是以英文形式存在的現代詩。宇文所安認為這是世界詩歌的客觀形態,雖然背后隱藏著文化權力間的不平等,然而卻是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見《“世界”文學經濟中的中國文學》中對宇文所安言論的引述,載于《世界文學理論讀本》第215—232頁。]。因此,新時期詩歌天然地具有某種“可譯性”。在這其中,海子的詩歌則具有更大更明顯的“可譯性”。海子的詩歌是典范的自由體,不講形式上的韻律和節奏,語言也是普遍可譯的語言,其比喻象征類修辭乃至意象都大多效法于西方詩歌傳統(比如荷爾德林詩歌、歌德《浮士德》、但丁《神曲》、《圣經》等)。正是海子這種“西化”的詩歌觀及普遍性的詩體形式,使得他的詩最接近“世界詩歌”[ 實質上這里宇文所安的“世界詩歌”跟歌德的“世界詩歌”內涵極為相近,似乎是宇文所安對歌德的世界詩歌做了進一步的闡發。]的標準。尤其在《太陽·七部書》這部“大詩”里其“世界詩歌”的特征體現得最為明顯。然而,海子詩歌深受西方詩歌傳統的熏染并不意味著其獨創性就打折扣了,事實上影響與獨創從來都是纏繞交織的,而這也恰恰是經典文學的特征。
總之,海子的詩歌具備較強的“可譯性”顯然是一事實。海子的詩如若譯成西方語言(如英語這種準國際性語言),不僅不會對西方讀者造成很大的閱讀障礙(最起碼不會造成《紅樓夢》外譯本式的接受困境,也不會有中國現代新詩比如聞一多的那種新格律詩的翻譯困境),反而,其外譯本可能會產生即熟悉又陌生的接受效果,即既有熟悉的“本土傳統”,又有某種妙不可言的“異域特色”。總之種種方面上來看,海子的詩歌尤其是《太陽·七部書》這部“大詩”,顯然接近宇文所安所謂的“世界詩歌”,而這也正有力地體現著其詩歌的“世界性價值”。
海子的《太陽·七部書》力圖展現人類深層次的生存困境,即“人類本質的悲劇性”。這種主題也顯然昭示著其巨大的“世界性價值”。
在譚五昌的《海子論》中,他認為“海子的史詩卻從未有意地張揚過“民族精神”,更多地流露出對于一種‘偉大的人類精神’的刻意追求。”[7](P.3)另一論者也指出,“他把自己的理想一步步地由抒情和戲劇上升為史詩乃至大詩,使得這一目標極為宏偉地被明確為偉大的集體的詩’,從而在根本上超越了東西方的界限”。[8](P.23)海子的《太陽·七部書》所反映的宏大的人類性主題,確實堪稱“超越了東西方的界限”,也確實堪為對“一種‘偉大的人類精神’的刻意追求”。在《海子論》中,譚五昌總結了海子“大詩”的三個主題:一是反抗人類現實生存的非人道性質(以《太陽·斷頭篇》中的“斷頭戰士”形象為例),二是拯救人類的墮落的靈魂(以《太陽·土地篇》為例),三是追求人類的至善和完滿即“太陽”式的生命境界(以《太陽·彌賽亞》中的“太陽”意象為例)[7](P.3-4)。如此的總結的確是精確凝練的,基本上概括了海子“大詩”的主題內涵。我們從中也可以看出海子“大詩”所力圖表現的正是人類的悲劇性命運以及對此命運的反抗。這一宏大而深刻的主題,無疑體現著其詩歌的“世界性價值”。
除了譚五昌概括的三個主題外,海子“大詩”其實也存在著更為深刻的主題。這種主題即力圖反映出“人性內部的撕裂與掙扎”,以及其背后的人類深層次的生存困境。“大詩”中尤其以《太陽·斷頭篇》為代表,確實強烈反映出了人類的悲劇性生存處境。也正是這種生存處境與光明理想間的劇烈矛盾,才造成了海子詩歌在精神維度上的巨大張力。這種張力在長達四百頁的《太陽·七部書》中體現得極為徹底。海子作為具有巨大抱負的天才詩人,某種角度上他所追求的所謂“大詩”,正是要試圖實現人類在精神維度上的自由生存,實現人性、神性、與人所固有的獸性之間的調和,實現海德格爾式“天地人神”的最高和諧狀態。海德格爾崇尚“詩意地棲居”、“返回大地”、“返回人自身”的生命哲學,這種哲學觀與海子的詩歌主題有著巨大的關聯:海子的詩歌很大程度上就表現出了這些復雜深刻的人生理想(當然是以高度藝術化的方式呈現的)。然而,由于人性固有的悲劇性本質,海子的那種“太陽”(完美人性與和諧生存的象征)追求也必然不可實現。這造就了其詩歌中巨大的兩極化的張力:身處于絕望之處境,反抗絕望,而這種反抗又是無望的,無望中堅持反抗,如此循環,直至永恒。這深刻地揭示出了人本身的悲劇性本質。在絕望與反抗絕望之中所造成的精神上的撕裂感,也正是這部“大詩”的感人至深的力量所在。在整部“大詩”中,還始終彌漫著一種痛苦的悲劇性氛圍,這種氛圍也正是海子大詩的藝術魅力。
詩歌藝術的最高境界,是融思想于形式,也即哲學與詩的統一。西方哲學史上自蘇格拉底、尤其是經過柏拉圖的明確發難之后,“詩與哲學之爭”是一個千百年爭執不下的傳統。然而在海子這里,他的詩歌理想之一即是,完成詩與哲學的統一,以實際的詩歌行動終結詩與哲學的戰爭。海子力圖證明詩歌本身就是一種哲思,或者說哲學的最高境界就是詩。在海子的《太陽·七部書》里,哲思,詩,悲劇完美地融為了一體。這也正是海子不愿意說自己的“大詩”是史詩的緣故。因為“大詩”是史詩、悲劇與哲學的合體。海子的高明之處也正在這里。
說到海子“大詩”的追求問題,就不能不談到充滿神秘性的“海子之死”,以及其與海子詩歌追求的關系。盡管世俗層面上的“海子之死”已如火如荼地爭論了二十多年,然而,形而上意義上的“海子之死”也許更值得深入探討。因為它恰恰昭示著海子詩歌的某種永恒性追求。海子之死,顯然是一個悲劇(在世俗意義上則是慘劇),然而,也是一首“詩”。海子通過其最后的“終極之詩”,即“海子之死”,實現了在人世上作為一種社會身份存在的終結,也宣告了其全部詩歌的最后完成。沒有“海子之死”,海子的詩歌王國是不完整的。有了這最后一首無聲的、不訴諸文字的“終極之詩”,海子的詩歌王國才蔚然成形渾然一體。從此海子的詩歌王國,才有了永恒存在的可能。因為這個“王國”是完整而獨立的,是一種不借助于其他力量的藝術存在。海子的“詩歌王國”也因此顯出了某種永恒的價值,昭示著人類某種持久不滅的關于“存在”的意義。海子之死、存在、與詩歌的永恒意義,在這里完成了統一,實現了匯合。
20世紀中國新詩史上有著不少宏大追求的詩人。然而,能在人類性與個人性、能在詩與哲學、在人性與神性、獸性之間尋求調和共存、力圖表現出如此深刻內容的詩人卻是寥寥無幾。海子詩歌尤其是其《太陽·七部書》在整體上所顯示出來的原創性、形式美學上的“陌生性”、以及復雜深刻的主題,可以說體現著真正的文學經典的品質。
“究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某種程度上,司馬遷的那種對人類歷史真理及人性真理的宏大的“史詩性”追求也正在海子的“大詩”里得到了完美的再現。海子以其氣勢恢宏的《太陽·七部書》實踐著他那雄偉的藝術理想——類似于司馬遷的“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民族史詩式的“大詩”。這種“大詩”正是為了揭示人性的真理乃至人類歷史的真理。而在其深層次上,這兩種真理是相通的。
本文主要是論證海子的“大詩”《太陽·七部書》的“世界性價值”,所采用的標準是哈羅德·布魯姆的文學經典觀,即審美與思想并重的綜合性標準。本文認為海子“大詩”的極具感染力的“美學結構”及所反映的極具人性深度的“思想材質”,強烈彰顯出了其詩的“世界性價值”。海子詩歌的藝術性是強烈的,其所表現的深刻的人性內容也是令人戰栗的。他的“大詩”如《太陽·斷頭篇》、《太陽·詩劇》、《太陽·弒》等所體現出的不同于中國新詩傳統的天才般的創造性、神奇的美學魅力無疑蘊含著巨大價值。用哈羅德·布魯姆的話說“這是一種無法同化的原創性”[5](P.2)。可以說,海子的“大詩”以其“驚世駭俗的陌生性”,“直接戰勝傳統并使之屈服于自己”[5](P.21-23)。海子的“大詩”,所體現的審美力量是具有穿透力的。雖然對一些習慣了優雅抒情短詩的讀者來說,如此的長詩確實充滿了“陌生性”,然而,以此種極度陌生化的形式寫作神話性質的大幅量的“悲劇體”史詩,的確是需要巨大勇氣的。哈羅德·布魯姆說“…經典的全部意義在于使人善用自己的孤獨,這一孤獨的最終形式是一個人和自己死亡的相遇。”[5](P.24)海子是孤獨的,海子后期的“大詩”也是孤獨的。而且海子的孤獨最終導致了海子與“自己死亡的相遇”。但海子的“大詩”雖然孤獨,卻還沒有死亡,也將不會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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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黃亦兵. 從抒情到敘事——新時期中國文學的話語轉型[D]. 北京大學,1993.
On the universal value of Haizi’sTheSun:SevenBooks
LIANG Xin-jun
(Institute of Literary Studies,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 China)
Haizi, as a Chinese poet,whose poems exist in Chinese language,but they are closely related with western poem’s tradition. Actually, His aspiration about the “great poem” states clearly that he try to end the war between the poetry and the philosophy, and realize Vico’s “the unity of poetry and philosophy”. Indeed, Haizi’s poems be influenced by western literature to a great extent, but there is still a fact here that their great creativity,powerful aesthetic effect, complex and profound human content is undeniable. in a word, Haizi is not only a Chinese poet, but also a “world poet”. His poetry is the “world poetry”.TheSun:SevenBookshas an indisputable “universal value”.
Haizi;TheSun:SevenBooks; world poetry; universal value
2014-08-27
梁新軍(1988— ),男,河南周口人,在讀研究生,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
I207.22
A
2095-7408(2015)01-004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