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平
(成都中醫藥大學 外語學院,四川 成都610072)
萊昂內爾·特里林(Lionel Trilling,1905-1975),20世紀美國著名的文學與社會文化批評家,生前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著名教授,“紐約知識分子”群體的重要成員。他繼承阿諾德、利維斯以來的批評傳統,自始至終站在人道主義立場,以獨到的道德視角以及大量富有說服力的批評著述,側重從社會歷史、道德心理的角度評論文學和文化,堅信文學就是“人生的批評”,被譽為20世紀美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代言人”,是中期美國年青一代的思想導師,對當代批評影響深遠。其論文集《知性乃道德責任》一書中幾乎所有的文章都涉及道德問題——無論是文學、藝術還是哲學。而《風俗、道德與小說》一文正是整本論文集的代表之作。
《風俗、道德與小說》一文是特里林1947年9月在肯庸大學(Kenyon College)舉行的英語國家人民的遺產和責任研討會上的發言。他在文中強調了他的道德批評的觀點:“體現這方面內容(道德現實主義)的小說影響了眾多的現實利益,讓很多人意識到了潛在的情感,使他們不容易變得麻木或漠然,同時也創造了一種氛圍,使得不公正的現象難以生存下來。”[1]118特里林在文章中首先指出,他所理解的風俗/世態(manners)并不是人們交往中的禮儀規矩,①也不是民俗和習俗,“那么,我所理解的風俗,其實就是由一種文化蘊涵的各種含義所構成的喧囂場面。我指的是整個轉瞬即逝的語境,其中孕育著明確的闡釋。”[1]107也就是說,特里林所指的文化并不是指藝術、宗教、道德或政治,但又與這些高度程式化的文化分支有著密切聯系,并且在這部分文化中,主觀思想主宰著一切,其勢力遠遠超過了人們的理智。同時他還指出,要了解風俗/世態與文化的關系,正確的方法就是盡可能地收集這方面的細節,因為任何一種復雜的文化,蘊涵在它之中的風俗/世態也是復雜的,存在著多種相沖突的風俗/世態;只有注重細節,我們才能全面地了解風俗/世態,也才能全面地理解文化的主要職能就是調解這些沖突,使這些沖突和平相處。
接著,特里林以英國小說為例,闡明了風俗/世態與小說的關系。他認為在《俄狄浦斯王》的結尾之處,俄狄浦斯終于看清了自己以前一直未曾認清的事實真相和所處的現實。特里林認為在紛繁復雜的文化中,孕育著的風俗/世態也是各種各樣,紛繁復雜的。眾多的文學所關注的主要問題就是二元對立,即現實與表象、事實真相與表面假象之間的關系。風俗/世態小說實際就是現實小說的一種,提倡客觀地、冷靜地觀察現實生活,側重如實地反映現實生活,對現實社會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正如俄國社會批評的奠基者別林斯基所認為的那樣:文學就是對現實生活的再現。為了更清楚地理解現實的含義,特里林以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為藍本,分析了塞萬提斯的作品中涵蓋了兩種截然不同且相互對立的現實觀。一種是“此時此刻的現實性,它包含所有強烈而緊迫的需要:如果人們忍受饑餓、寒冷、痛苦,那么他們就會覺得過去和未來,以及所有思想,都失去了重要性。”[1]108另一種則是特里林所贊同的現實觀。他很慶幸塞萬提斯中途改變了想法,并將塞萬提斯與柏拉圖相比——猶如所有的哲學是為柏拉圖思想提供的注釋一樣,所有的小說都是以《堂吉訶德》的主題為變體的。因為塞萬提斯所闡釋的主題正是表象和現實的問題——“社會階層的變動和沖突變成了知識問題的領域,涉及到我們如何認知”。[1]109而在這部小說里已經暗示金錢作為一種社會要素早已存在了;并且金錢作為一種媒介,雖然不能構成一個平等的社會,但是構成了一個階級不斷變化的社會。在這個頻繁變化的社會里,表象就成了人們強調的重點,人們通過外表來顯示地位,通過夸大其詞的表象來展示自己。
而“小說的典型作用就在于記錄勢力行為所發出的幻想,并試圖洞察隱藏在所有虛偽表象之下的事實”。[1]110特里林指出:偉大的作家都知道,風俗/世態所涵蓋的是人類靈魂中偉大而又渺小的意旨,并且總是在弄清楚這些模糊而又含蓄的暗示所代表的真實意義。因此,小說便不斷地追求現實,它所涉及的領域是這個由社會構成的紛繁復雜的世界,而它所展示的素材正是充分顯示人類靈魂的風俗。正如D.H.勞倫斯所說:“小說是唯一能夠反映生活的輝煌之書”。[1]112但是,與英國這樣歷史悠久的國家相比,美國作為一個國家,缺乏悠久的歷史和渾厚的歷史底蘊,因此,沒有足夠的方式來展示各種風俗/世態,社會的表象也缺乏復雜性,小說家也就沒有更大的興趣和更多的機會來探索社會的現實。所以事實上,美國小說家的作品是無法表現出他們所處的現實社會的。愛倫·坡和梅爾維爾是明顯脫離社會現實的;霍桑也認為自己的作品只能算是浪漫故事,因為他早已意識到自己的作品所缺乏的正是小說的精髓——社會要素;“只有亨利· 詹姆斯一個人明白,如果想要衡量出小說中道德與美學高度,小說家就必須使用社會評論這架‘梯子’”。[1]112也就是說,道德雖然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但它依附于社會這個載體之中,那么對道德的評判和分析也就因此有了具體的對象,同時對于小說評價也就有了衡量標準。
帕靈頓曾經認為:長期以來,“美國人相信現實和思想之間存在著一種對立關系,而且人們必須加入現實的陣營”。[2]因此,“現實”是如何正確理解當今這個社會的關鍵詞。而“現實的最大優點便是其艱難性、基礎性及其具體的特質”,也就是說,現實是抽象的,那么我們在現實中探尋的內容就是抽象本身。也就是說,在小說中,風俗/世態造就了人。特里林在分析《最長的旅程》和《卡薩瑪西瑪公主》時指出:這兩部小說都通過設置兩種截然對立的階層之間的矛盾來展現現實的本質以及審視風俗/世態的差異。兩部小說的主人公都十分關注社會的不平等,并且都認為向社會的不公正現象作斗爭是崇高正確的;但這樣做并不能解決所有的道德問題,反而會引發新的道德問題。因此,特里林鄭重地提出用“道德現實主義”來解決這些問題。事實上,歷來的批評家大多都對文學持有“教化”的訴求,即要求它遵循提升人類精神品格的準則來實現其存在的意義。托爾斯泰在論述莫泊桑的小說時也談到:一部真正的藝術作品除了才華之外還有三個必備條件:“1)作者對待事物正確的、合乎道德的態度,2)敘述的曉暢或形式美,這是一回事,3)真誠,即藝術家對他所描寫的事物的愛憎分明的真摯的情感。”[3]特里林所提出的道德現實主義與傳統意義上的道德教化不同,特里林所認為的道德現實主義是指我們思想中的動機,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優雅情感,而是對道德生活的矛盾、悖論以及危險所產生的意識;特里林認為,在我們每個人的背后都隱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動機。例如,許多讀者在閱讀約翰·戴什那些關于納粹屠殺的小說時,興趣絕不是小說中穿插的愛情故事,而是隱藏在讀者道德政治背景后由兇殘場面所帶來的愉悅之情。因此,特里林認為,道德現實主義就是指簡單的社會實際,即簡單的社會事實與道德現實主義有著簡單的實際關系。“文學不能不是某一種思想傾向的體現者。這是一種它的本性中所包含的使命,——這是一種它即使要想擺脫也沒有力量擺脫的使命。”[4]而小說的偉大之處就在于通過堅持不懈的努力,將讀者引入道德生活中去,“只有當他嵌入一個更大的社會整體之中,才可能是一個適當的道德行動者。”[1]導言9而體現道德現實主義的小說影響著人們,喚醒人們潛在的情感,使得社會上的不公正現象難以生存。雖然小說并不是一種完美的文學形式,但它教會人們認識人類風俗/世態的復雜性和多樣化以及這種復雜性和多樣化所創造的價值,這是其他文學體裁無法超越的。
同樣,特里林在他的《惰性的道德》一文中提醒我們:沉悶的日常生活中存在著惰性的道德,人們之所以履行自己的職責只是因為它們是所謂的職責。正如《伊登·弗洛姆》中的主人公,當面臨著道德危機時,“他不太可能按照文學和道德哲學所規定的高尚方式,用理性和選擇行為來處理眼前的兩難境地。……他只能選擇死亡。”[5]因此,在現實生活中,惰性道德涉及到大量的無須思考的職責,隨之產生著大量的不道德屬性。比如那些善良的普通人會對自己的家庭家人盡職盡忠,但對集中營的事實卻漠不關心。“換句話說,個人主義的黑暗面是以自我為中心,這使我們的生活既平庸又狹窄,使我們的生活更貧于意義和更少地關心他人及社會。”[6]因為人們更多地顧及和關心個人的生活而缺乏廣闊的視野;對此,特里林在談論道德時,大聲地呼吁:我們要認清惰性道德,崇尚真正的道德現實主義。
注釋:
① 本文作者以為,manners一詞譯為“世態”較符合原文。
[1](美)萊昂內爾·特里林.風俗、道德與小說[C]//知性乃道德職責.嚴志軍,張 沫,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2](美)萊昂內爾·特里林.美國的現實[C]//知性乃道德職責.嚴志軍,張 沫,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77.
[3]托爾斯泰.《莫泊桑文集》序[C]//托爾斯泰讀書隨筆.王志耕,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0:30.
[4]車爾尼雪夫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論文:上卷[C]//俄國文學界戈里時期概觀.辛未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8:543.
[5](美)萊昂內爾·特里林.惰性的道德[C]//知性乃道德職責.嚴志軍,張 沫,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339.
[6]查爾斯·泰勒.本真性的倫理[M].程 煉,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