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萌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羅得島是美國面積最小的州,但它在美國歷史,尤其是早期共和國歷史中卻占據了一個獨特、不容忽視的位置。在殖民地時期,它是一個由宗教反對派建立的自治殖民地,也是少數能夠一直維持自治地位的殖民地。在革命時期,它是少數沒有制定新憲法的州,同時還是第一個宣布獨立,卻最后一個批準《聯邦憲法》、最后一個加入聯邦的州。在19世紀上半葉的州憲法改革運動中,羅得島立憲以其曲折、艱難、激進和戲劇性而再次成為一個令人矚目的特例。而羅得島所有的這些獨特之處,與其1663年的特許狀都有著直接關聯。可以說,1663年特許狀是17至19世紀羅得島重大政治變遷的主旋律。因此,本文擬從1663年特許狀入手,通過分析17到19世紀圍繞特許狀而展開的歷次政治斗爭和思想辯論,勾勒出這一時期羅得島政治變遷的整體脈絡。
羅得島是一個由被馬薩諸塞當局驅逐出來的宗教反對派建立的自治殖民地。17世紀的馬薩諸塞在宗教上具有很強的封閉性和排他性,為了維持共同體在信仰上的純潔,馬薩諸塞當局不斷地驅逐宗教異己分子。羅杰·威廉斯、威廉·科丁頓、塞繆爾·哥頓等宗教反對派在被驅逐出來之后,在馬薩諸塞周邊先后建立了普羅維登斯、樸茨茅斯、紐波特、沃里克等四個定居點。1647年,四個定居點合并,成立了新的羅得島政府。然而,斯圖亞特王朝在英國的復辟把剛剛統一起來的羅得島殖民地重新推向險境,因為羅得島的領導人羅杰·威廉斯等人與英國的反君主派和克倫威爾分子關系密切。因此,羅得島當局再次派人去英國爭取皇室對其存在的確認,這就是1663年特許狀(Charter)。①
由此,羅得島自治殖民地的合法地位終于得到確認。
整個殖民地時期,1663年特許狀在羅得島人心中的地位都是相當穩固和神圣的。當“光榮革命”之后,原先的很多自治殖民地和業主殖民地紛紛被收歸英國王室所有之時,羅得島人一次次抵制住了威脅,一直保持了相對獨立和自治的地位;甚至當革命爆發之后,其他殖民地紛紛廢除特許狀、制定新憲法以顯示同英王決裂的時候,羅得島仍然不為所動,繼續沿用1663年特許狀。②這主要是因為,與其他殖民地相比,在1663年特許狀統治之下的羅得島擁有更大程度的自治,其民眾的權利能夠得到更好的保護,因此,它不需要像其他殖民地一樣打破特許狀的桎梏,用一部新憲法來伸張自由。
根據1663年的特許狀,羅得島的立法機構稱為“大議會”(General Assembly),分為兩院:上院被稱為“大參事會”(General Council),由總督、代理總督和10名助理組成,履行最高行政職能;下院由各個村鎮的代表組成。所有這些機構的成員全部是民選產生,下院代表兩年一選,總督、副總督和10名助理一年一選。而在其他殖民地的行政機構中,總督或是由業主挑選,或是由英王任命,參事會其他成員也是由業主或英王根據總督的提名任命的。相比之下,羅得島政府更貼近民眾,更能體現民眾意愿和保護民眾權利。
特許狀為各個村鎮規定了固定的議會下院席位數量:紐波特6席,普羅維登斯、樸茨茅斯、沃里克各4席,未來建立的每個村鎮各2席。③這個分配在1663年是基本公平的。紐波特位于羅得島南部的納拉甘西特灣(Narragansett Bay)之中,由多個島嶼組成,是天然的港口和商業、貿易中心,其支柱產業鯨油制造業在18世紀一直壟斷殖民地市場。到1774年,紐波特仍然是羅得島人口最多、經濟最發達的村鎮,居民有9208人,而其次的普羅維登斯人口不足紐波特的一半。④1663年特許狀對議會下院席位的分配基本上是以當時的人口和財富為依據的,因此在整個殖民地時期幾乎沒有人對這一條款提出任何質疑。
1663年特許狀沒有規定選舉權的資格,把“選舉、提名和任命”的權力交給了大議會。⑤1723年,大議會通過法案,把擁有價值100英鎊的自由持有土地作為選舉權的資格。1729年這一資格被提高到200英鎊,1746年被提高到400英鎊,1760年降低到40英鎊(按當時的美元價值是134美元)。這個資格一直延續到19世紀40年代。雖然規定了自由持有土地的資格,但是選舉權在當時的羅得島絕不是少數人的特權。在一個土地占有普遍的農業社會,選舉權的土地資格并不算是一種壓迫或限制;況且,在殖民地時期,羅得島政府對于到西部地區定居的居民還給予一定的土地作為獎勵。根據1746年選舉權法案的說法,自由持有土地的資格“很松弛”,選舉權的門檻“非常低,以至于很多沒有財產或幾乎沒有財產的人也被包括了進來”。研究羅得島殖民地史的學者估算,從1723年自由持有土地資格實行,到獨立戰爭爆發前夕,羅得島75%的白人成年男性人口能夠滿足這個資格。⑥
1663年特許狀中最讓羅得島人驕傲的是關于宗教自由的條款。17世紀,教派斗爭和宗教迫害是北美各個殖民地的普遍現象。在弗吉尼亞、北卡羅來納、南卡羅來納、佐治亞、馬薩諸塞、康涅狄格、新罕布什爾等州,主流教派和政治權力結合而成為官方教會,把其他教派貶為異端并進行排斥、驅逐甚至迫害。與這些州的宗教壓迫不同,羅得島不僅沒有設立任何形式的官方教會,特許狀還規定“本州內的任何人,在此后的任何時候,不得因為宗教觀念上的任何差異而受到干擾、懲罰和質疑……這片土地上的任何人在任何時候,在宗教事務上都自由地、充分地享有他們自己的判斷和良知”。⑦特許狀頒布后的次年,議會再次發布宣言,表達了維護宗教自由原則的信念:“所有人在信仰上帝問題上的自由是本州自建立以來一直秉持的原則,我們將要把這份自由永遠維系下去。”⑧
羅得島在1663年特許狀之下的高度自治和自由,在當時得到了人們的普遍承認。1773年紐約州的一位法官把羅得島形容為“徹底的民主制”,因為其政府官員“完全被人民所控制”。馬薩諸塞總督托馬斯·哈欽森寫信給英王說,羅得島是“您所有殖民地中最接近民主制的”。⑨后人更是不惜用各種溢美之辭來贊頌17-18世紀羅得島的歷史。在班克羅夫特看來,羅得島是美國“自由史詩的輝煌起點”,“生命、自由和財產在羅得島比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加安全”。在桑福德·科布看來,羅得島是其他殖民地的典范,因為羅得島建立了一個“真正的共和國”,“世界上第一個徹底自由的政府”。⑩即使在羅得島立憲運動興起之后,改革派們呼吁制定憲法來取代1663年特許狀,但他們中有很多人對于特許狀在17—18世紀的功勛仍然心懷崇敬。在他們眼中,“1663年特許狀的原則和精神是偉大的”,“特許狀在其剛頒布的時候是好的,遠遠領先于時代……幾乎可以說是完美的”。
1663年特許狀使羅得島居民享有比其他州更多的自治與自由,這一點不僅可以解釋為什么羅得島在革命時期沒有制定憲法而是保留了特許狀,還可以解釋為什么羅得島在革命中第一個宣布獨立,卻又是最后一個批準《聯邦憲法》、最后一個加入聯邦的州。
羅得島在反英斗爭中表現得十分積極。1774年5月17日,在《波士頓港口條例》(Boston Port Act)的消息到達馬薩諸塞之后不到兩個星期,普羅維登斯的村鎮會議就提出13個殖民地應該聯合起來應對危機。羅得島是第一個向大陸會議任命代表的殖民地,也是事實上第一個宣布獨立的殖民地,因為在《獨立宣言》發表的兩個月前,羅得島議會就以幾乎一致同意的票數否認了羅得島對英王的效忠。鑒于羅得島在殖民地時期的高度自治與自由,它如此熱忱、迫切地追求獨立是不難理解的。然而,此一時彼一時,獨立之后的羅得島在制定和批準《聯邦憲法》上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1787年夏天,當羅得島的國會議員被召回之后,羅得島政府以“應當把注意力集中到聯邦制憲會議上”和“節約開支”為由,沒有派新的代表來填補空缺。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1788年春天。當其他各州代表齊集費城勾畫美國未來的政治框架時,羅得島內部還一直在為是否應該派代表參加費城會議而爭論不休。9月15日,在制憲會議即將閉幕之際,羅得島州長約翰·柯林斯向國會主席寫了一封信,道出了羅得島拒絕參加聯邦制憲會議的原因:“不是存心要侮辱聯邦,而是基于本州的根本原則——熱愛真正的憲政自由,害怕對公民的自由和權利做出改動。”批準《聯邦憲法》在羅得島遇到的阻力也超過了其他任何一個州。自1788年2月開始,在23個月的時間里,羅得島議會先后11次否決了召開批準憲法大會的提案。1788年春,在是否召開批準憲法大會的全民表決中,有2708張反對票,只有237張贊成票。1790年3月1日,羅得島批準憲法大會姍姍來遲,在附加了21條修正案和一個《權利法案》之后,大會才以34票贊成、32票反對的微弱優勢勉強批準。
因此,羅得島成為反聯邦主義最興盛的地區之一是不難理解的。有學者統計指出,反對批準《聯邦憲法》的人在馬薩諸塞和弗吉尼亞占據微弱多數,在紐約和北卡羅來納占據了大約3/4,而在羅得島和南卡羅來納則占據了幾乎4/5。1788年,除了少數沿海的商業村鎮之外,反聯邦主義者幾乎控制了羅得島的所有地區。羅得島有14個村鎮位于海邊,其中反聯邦主義者的勢力占據了一半;剩下有16個村鎮位于內陸,全部都是反對批準憲法的。
在羅得島,與批準憲法最密切相關的是紙幣問題。在1786年議會選舉中掌握權力的“鄉村派”(Country Party)是一個以支持用發行紙幣的方法來緩解貨幣短缺為宗旨的政治派別,而維護紙幣政策的關鍵在于維持羅得島州政府在這個問題上的決定權。紙幣問題與州權問題、自治問題以及人民的自由和權利問題是聯系在一起的,因此,羅得島所有持聯邦主義立場的村鎮都反對紙幣,而幾乎所有擁護反聯邦主義的村鎮都支持紙幣,這一點也不奇怪。羅得島的反聯邦主義者厭惡一個強大的、威脅到州權且遠離人民的全國性政府,譴責新憲法對人民最重要、最根本的權利缺乏保護。從羅得島為《聯邦憲法》提出的修訂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對于這個新政府深深的不信任。他們對《聯邦憲法》第一條的修訂就是加上《權利法案》。在另外21條修訂意見中,第一條是要求保證州政府擁有最高權力;第二條是試圖限制聯邦對于州選舉國會議員的干涉;第七條是禁止和平時期維持常備軍;第八條和第九條是提議只有在兩院中都獲得2/3票,議會才能以聯邦的名義借貸或者宣戰;第十八條是要求參議員的罷免和替換由各州議會決定。因為害怕新建立的聯邦政府會遠離州的控制,他們甚至還提出:1793年以后所有的憲法變動都需要得到最初13個州中11個的同意。這是羅得島的獨創。如果說反聯邦主義者反對憲法是因為《聯邦憲法》在他們看來太“貴族化”了而不夠“自由”,那么,對于一個在傳統上自治和自由程度最高的羅得島人來說,接受一個如此“不自由”的憲法就更加困難。
從建立殖民地到參加革命,再到成為聯邦的一個州,“自由”可以說是貫穿羅得島歷史的主旋律,追求信仰自由是羅得島殖民地得以建立的根本動因。1663年特許狀在法律上確認了羅得島的自治地位和宗教自由原則,使羅得島成為北美殖民地“自由”事業的“領頭羊”。為了維護這個“自由”的特許狀,羅得島無論是在革命時期各州的立憲運動,還是在革命后各州批準《聯邦憲法》的過程中,都獨樹一幟。
羅得島在從建立殖民地到加入聯邦的100多年里,一直是北美各殖民地(美國各州)中自治程度和自由程度最高的,1663年特許狀也一直被視為自由的屏障。然而,18世紀末以后,這種“自由”無可挽回地衰落了。這主要是因為,在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羅得島經歷了從商業和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歷史性變遷,隨之而來的經濟中心轉移、城市化興起、人口流動性增強、人口構成和分布格局變化以及社會階層多樣化等,使得原先特許狀保障下的公民權利變成少數人的特權,原先特許狀奠定的政治格局也出現了嚴重的失衡。
美國革命前,羅得島75%的白人成年男性有選舉權。而到1841年,擁有選舉權的人口只占了不到25%;作為羅得島制造業中心和人口中心的普羅維登斯地區,更是只有6%的人是自由土地持有者。在革命之前,位于南部地區、以商業和農業為主的紐波特擁有最多的人口,在羅得島議會中擁有的席位也最多。但到了1840年,南部地區在經濟和人口發展方面均已遠遠落后,卻依然占據將近2/3的議會席位,平均每781名選民就能選出一位議員;而工業化程度較高、占據羅得島總人口一半以上的北部和東部村鎮,在議會中只有不到1/3的席位,平均2578名選民才能選出一位議員。因此,在政治上處于嚴重“少權”地位的羅得島北部和東部工業地區提出了政治改革的要求,他們力圖廢除1663年特許狀,通過制定一部新憲法——具體來說主要是通過廢除選舉權的土地資格和以人口為基礎重新分配議會席位——來獲得與其實力相匹配的政治權力。羅得島立憲運動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的。
其實,羅得島立憲在美國政治史中是一個既典型、又獨特的案例。一方面,羅得島的立憲是19世紀前期席卷幾乎整個美國的州憲法改革運動的一部分。19世紀之前,美國大多數州和羅得島一樣都不同程度地把財產、尤其是自由持有土地作為選舉權的資格;其議會下院席位的分配要么按照各縣一律平等的原則,要么也和羅得島一樣以當時人口和財產的分布情況為依據。而進入19世紀以后,這些州也都和羅得島一樣經歷了經濟、社會和人口的巨大變遷,也面臨著和羅得島一樣的憲法改革任務。從這個角度說,羅得島立憲運動可以作為考察這一時期美國州憲法改革運動的一個縮影。然而另一方面,由于1663年特許狀在羅得島人心中格外崇高的地位,廢除它在羅得島自然也變得異常艱難。在半個多世紀的立憲運動中,改革的力量幾經沉寂和重生,改革的力度從溫和到激烈、到兵戎相見、再到戲劇性收場,其間的曲折和激進遠甚于其他任何州的憲法改革運動。
羅得島立憲運動可以分為幾個較明顯的階段:第一階段是18世紀末。這一時期羅得島立憲的呼聲和政府的稅收政策密切相關。1777年、1780年、1796年議會三次評估可納稅財產,都引發了納稅金額與議會席位數量不成比例的東北部村鎮的抗議。他們用集會和請愿的方式要求改革特許狀中議會席位的分配制度,強調“每個村鎮都必須在居民人數和地產價值的基礎上在議會中得到平等的代表”。但總的來說,立憲在18世紀末的羅得島只是零星的呼聲。雖然特許狀下的議會席位分配逐漸顯露出不平等的跡象,但是東北部村鎮只是在評估財產時才會發出些許抱怨。
第二次英美戰爭之后,羅得島的立憲運動進入一個新的階段。議會中有多名議員提出了要求立憲和政治改革的提案,但這些提案要么被擱置,要么被否決,要么被一次次地推遲。直至1824年6月,議會終于做出實質舉措,召開了立憲會議。但是這次會議的結果并不能讓改革派滿意。新憲法草案對于原先定額的議會席位的分配制度做出較大幅度改革,把所有村鎮按照選民數量分為6個檔次,每個檔次分別選舉2至7名數量不同的議會代表;然而,在最根本的選舉權問題上,新憲法并沒有大的突破,仍然保留了價值134美元的自由持有土地的資格。狹隘的選舉權資格限定嚴重制約了選民的范圍和數量,也使得新憲法以選民數量重新分配議會席位的改革變得有名無實。新憲法在立憲會議中獲得通過,但是在全民表決中卻遭到否決。支持憲法的主要是來自以普羅維登斯為首的9個北部和東部村鎮,其他的村鎮則在紐波特的領導下全部投了否決票。
第三階段是19世紀30年代,這是羅得島立憲運動走向規模化和組織化的時期。1834年2月22日,來自北部工業化地區的10個村鎮的代表在普羅維登斯集會,全面地提出了政治改革的目標。這次集會在羅得島立憲史上具有重大意義。為了加強各個村鎮改革力量的團結和交流,大會任命了一個州委員會,還在各個村鎮建立了分委員會。參加集會的代表們稱自己為“憲法黨”(Constitutional Party),這是羅得島第一個以推動立憲為目標的政黨。以往零碎、分散的改革力量從此以后有了統一的奮斗目標,也有了一個領導機構和組織網絡。然而,這一時期改革派的目標仍然沒有實現。1834年立憲會議擬定的新憲法同1824年的一樣,雖然調整了議會席位的分配,但對選舉權的土地資格仍未做絲毫改動,從而大大影響了民眾參與的范圍和熱情。因此,與會代表紛紛離席,導致立憲會議無法達到法定人數而被迫一再休會:9月13日的會議被推遲到10月10日,又推遲到次年2月9日,再推遲到6月29日。最終,此次立憲會議由于與會代表只剩2人而無疾而終。
綜合18世紀末至19世紀30年代羅得島的立憲運動,可以看到,選舉權問題是改革道路上最大的阻礙。維護選舉權財產限定的保守派信奉的是傳統的共和主義觀念,他們相信:只有擁有財產的人,才擁有自由意志,才具備獨立和美德;只有擁有財產的人,尤其是擁有如土地和房產之類不動產的人,才會把個人幸福和共同體的福祉緊密聯系起來,才會對共同體充滿責任感和奉獻精神。因此,廢除選舉權的財產資格,在他們看來會嚴重動搖共和政體的根基。1829年,在民眾請愿和集會的壓力下,羅得島議會成立了一個五人委員會調查選舉權改革事宜,主席為保守派領袖、紐波特代表本杰明·哈澤德。在哈澤德6月呈交給議會的報告中,他就是從財產和美德之間關聯的角度來維護特許狀的。他把選舉權的土地資格同共和政體的健康和穩定聯系起來,警告人們,擴大選舉權必將導致“永久性地改變共和制度的框架和特性”。
而這一時期的羅得島改革派,則不同意這種狹隘的界定。同其他州的大多數改革派一樣,他們主張從一種更為寬泛的角度把“對社會的貢獻”作為選舉權的資格。他們提出,所有把自己精力和智力用于增進國家福利的人、所有以自己的方式為社會做出貢獻的人,都有充分的證據表明自己與社會有永久的情感和共同利益,因此都應當擁有選舉權。這些人除了自由土地持有者之外,還至少應當包括納稅者和服兵役者。1818年和1820年羅得島議會中出現的關于選舉權問題的提案,都是要求把選舉權擴大到所有交了稅或履行了民兵義務的公民。在1824年立憲會議中經歷激烈討論但最終被否決的提案,其內容也是關于是否應當把選舉權擴大到所有21歲以上、在羅得島居住滿一年、交了稅或者履行了民兵義務的白人成年男性公民。1829年改革派在北部村鎮舉行民眾集會,其口號也是“讓那些分擔了政府負擔的人在政府中有發言權”。
如果說前三個階段羅得島圍繞選舉權問題的政治斗爭可以放在同一時期美國州憲法改革的整體框架中理解,那么,第四階段,即19世紀40年代的羅得島立憲運動則完全脫離了常規的政治改革的軌道。在看到對手頑固堅守1663年特許狀而絲毫不愿意讓步,并一次次使自己的希望化為泡影之后,改革派相信,在羅得島實現政治變革只剩下了激進主義這唯一途徑。
這種激進,首先指的是方式的激進。19世紀40年代羅得島的改革派吸取了以往的經驗和教訓,意識到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議會上,而是應該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當1841年議會再一次組織召開立憲會議時,他們對這個機構已經失去了信任,也失去了耐心。正如他們向羅得島全體人民宣稱的那樣:“(我們)不可能尋求議會的幫助,因為議會的成員都被操控權力的少數人代表所壟斷。(我們)也不可能指望有選舉權的自由土地持有者愿意放棄自己的權力欲,轉而信仰正義。……所以,我們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而改革派所謂的“依靠自己的力量”,指的是繞開議會、自行立憲。隨后,羅得島出現了由議會和改革派分別組織的兩個立憲會議同時籌備、同時召開以及兩部憲法相繼出臺的局面。在自己制定的憲法被議會宣布無效之后,改革派非但沒有退縮,反而更加強硬。他們成立了自己的政府,選舉出自己的州長,之后又率先向羅得島特許狀政府發動武力進攻。雖然武力沖突持續的時間很短暫,但這足以使得羅得島成為這一時期美國州憲法改革中一個醒目的特例。
除了采取自行立憲這種激進的方式之外,19世紀40年代羅得島改革派的目標相比之前也激進得多。把“貢獻”作為選舉權的資格,從本質上說還是對選民的范圍做出了一些限定——選舉權不是憑空得來的,它是一種“掙來的權利”(earned right),人們必須通過向社會貢獻體力和財力、付出勞動才能獲得。而對于迅速走向激進的羅得島改革派來說,這種限定顯然是不能讓他們滿意的。他們的目標在于,抹去施加在選舉權上的包括財產、土地、納稅、服兵役甚至種族等在內的所有限定,讓其真正成為一種普遍的、平等的權利。為此,他們把選舉權說成是一種自然權利,“它獨立于出身和財富的偶然性,它先于社會團體和政治契約而存在”,“是不可剝奪、不可廢除的”。在激進派的這種標準下,1663年特許狀的名聲達到了最低點:它不具備任何神圣性和正當性,因為它非但不是自由的保障,反而“違背了人類常識”,“是舊的封建法律的余孽”,是“邪惡的、荒謬的、非自然的、粗魯的、專制的、不公正的”。
羅得島激進派的目標顯然過于激進。在19世紀中葉的美國,他們主張的這種掃除一切限定、絕對平等主義的選舉權,不僅支持者寥寥,更是不可能實現的。即使是激進派自己,在現實的政治斗爭中也難以堅守原則。他們曾經提出要廢除選舉權的種族限定,但最終在種族主義的強大民意壓力下不得不妥協。
相比之下,把“貢獻”作為選舉權的資格,是一個更為可取、更為現實的目標。在平息了武力沖突之后,羅得島政府迅速組織召開了另一次立憲會議,并于1842年11月制訂了一部新憲法,基本實現了羅得島改革派多年來追求的目標。在選舉權問題上,新憲法在“本地出生者”和“歸化入籍者”之間做出了區分。對于前者,新憲法規定,“凡美國本土出生的男性公民,21歲以上,選舉前一年納稅達到1美元,選舉前在本州居住2年,在參加選舉的村鎮或城市居住6個月,以及那些在當年參加了民兵或者履行了民兵義務的,有權利選舉所有公職人員,以及在所有涉及當地的問題中投票”;對于后者,新憲法保留了“自由持有價值134美元的土地”的資格限定。在議會席位的分配問題上,新憲法建立了以人口為基礎靈活的分配制度,規定:下院的72個席位根據每次人口普查的數據在各村鎮間按照人口分配,每增加1530人就增加一名代表;每個村鎮至少有1名代表,最多不得超過下院全體代表人數的1/6。這部新憲法最終在全民表決中得到了7032張贊成票,反對票只有59張,以絕對優勢獲得批準。至此,羅得島圍繞1663年特許狀進行的半個世紀的立憲運動終于塵埃落定,政治改革的要求也終于在回歸常規政治框架之后得到了實現。
考察特許狀從1663年到1842年在羅得島存在的歷史,我們看到,美國這個最小的州同美國各個時期的所謂“政治大勢”之間存在種種“不合拍”之處:在殖民地時期宗教壓迫橫行之時,它高舉宗教自由的旗幟;在英王將殖民地收歸王室所有之時,它頑強地維持自治地位;在革命時期各州立憲的大潮中,它堅守殖民地時期的基本法而不動搖;在各州集會制定聯邦憲法時,它不僅拒不參加會議,而且還遲遲不批準聯邦憲法;在19世紀上半葉各州的憲法改革穩步推進之時,它又上演了一部從遲鈍、緩慢到突然激進、加速,再到回歸常態的精彩變奏曲。這種“不合拍”告訴我們,美國歷史的發展不是齊頭并進的,更不是一帆風順的,把視線從聯邦下移到州,將會更有利于我們把握美國歷史中的差異性、復雜性和多樣性。
注釋:
①特許狀在北美殖民地是具有基本法地位的法律文件,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也是殖民地政治權威的起源,其內容通常是規定殖民地政府的形式與原則,宣示殖民地居民的權利和義務。相關內容可參考李劍鳴:《美國的奠基時代,1585—1775》,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54頁。
②除了羅得島之外,另一個在革命爆發后繼續沿用特許狀的是康涅狄格州。
③Charter of Rhode Island and Providence Plantations, 1663, in Francis Newton Thorpe, ed., The Federal and State Constitutions, Colonial Charters, and other Organic Laws of the States, Territories, and Colonies, Buffalo, New York: William S Hein & Co., Inc., 2002, vol.VI.
④David S. Lovejoy, Rhode Island Politics and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1760-1776, Providence: Brown University Press, 1958, p.15.
⑤Charter of Rhode Island and Providence Plantations, 1663, in Thorpe, ed., The Federal and State Constitutions, vol. VI.
⑥Patrick T. Conley, Democracy in Decline: Rhode Island’s Constitutional Development, 1776-1841, Providence: Rhode Island Historical Society, 1977, pp.13-18.
⑦Charter of Rhode Island and Providence Plantations, 1663, in Thorpe, ed., The Federal and State Constitutions, vol. VI.
⑧Sanford H. Cobb, The Rise of Religious Liberty in America: A History, 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02, p.437.
⑨Conley, Democracy in Decline, p.53
⑩George Bancroft,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from the Discovery of the American Continent to the 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7vols., 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834-75, vol.II, p.64; Cobb, The Rise of Religious Liberty in America: A History, p.4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