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奠基, 鄧 敏, 胡聲浩
(昭通學院 管理學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中國早在先秦時期已建立了相對完善的水陸交通網絡。如《呂氏春秋》所言:“如秦者,立而至,有車也;適越者,坐而至,有舟也。”周代國都位于渭河平原之上,水運有河、濟、渭、洛等天然航道加以利用;陸地交通則如《詩經》所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
古代陸路運輸由于受技術水平和地形的限制,運量和效益都遠低于水運,與人背馬馱的驛道運輸相比,哪怕是簡陋的木筏也存在較大的優勢,故當時的交通命脈多以江河航運為主,除天然河道外,還開鑿了邗溝、鴻溝等人工運河。《尚書·禹貢》篇中,已對全國水路通道做了綱要性的記載。
在西南地區,秦國為實現浮江伐楚的戰略,攻滅巴、蜀之后,即命蜀郡太守疏浚航道,開渠行舟。《史記·河渠書》云:“蜀守冰鑿離堆,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則用溉浸,百姓享其利。”巴蜀由此成為秦漢時代經營西南夷地區的主要基地。常璩《華陽國志》載,兩晉時期僰道(宜賓)至朱提(昭通)已開辟了水運通道:
自僰道至朱提,有水、步道。水道有黑水及羊官水,至險,難行。步道渡三津,亦艱阻。[1]
昭通境內金沙江沿西北邊境而過,橫江貫穿全區中部,牛欄江橫斷南部,縱橫交錯的山谷中奔流著大大小小數百條河流。但卻因地處山區環境,眾多的險灘、礁石、山崩、泥石流等地貌、地質因素,嚴重影響了江河的通航條件,交通以陸路運輸為主。昭通過去的水路運輸情形,正如舊志所言:
全境河流雖多,皆從山峽而下,冬季水淺,塊石磷磷,褰裳可涉,夏季淫潦,波濤洶涌,沿岸人畜常被淹沒,僅順河可浮木筏,難通舟楫。[2]
古人云:“順水而行,千里咫尺;亂流而涉,咫尺千里”。河流既給人類帶來了溝通千里的自然便利,同時也產生天塹橫絕的阻隔之苦,故民諺曰:“隔河如隔天,渡河如渡險”。昭通先民們面對深溝激流,或設渡口,或架溜索,通過艱苦卓絕的奮斗,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山川阻隔,使天塹成了通途。
金沙江河谷不論陸上或水上都是昭通西部交通要道,金江航運一直受沿江人民重視,并為此付出了艱巨的努力,始終不移地疏浚改造航道,保證了較長時間的正常通航。成書于民國時期的《昭通等八縣圖說》寫道:
惟金沙江水深浩瀚,惜為兩岸高山緊束,水勢奔騰,上段石險灘高,行舟不利,下段航路由宜賓溯流而上,只能及井底、雷波間而止,設有疏通之術,其利何可勝言。
金沙江為長江上游,古稱犁水、麗水、若水、黑水、淹水、繩水、瀘水等。長江干流從青海玉樹至四川宜賓段為金沙江,全長2 308km,以盛產“金沙”而得名。史載金沙江“灘險水惡,舟多破溺”,其流經昭通458km的河道內共有主要險灘120多處,驚濤拍岸,巨浪排空,行船異常艱難和危險。清朝云貴總督張允隨曾奏曰:“金江形勢,百折千灣,船在江心,前后不能直望三里”[3]。
雖然沿江幾個縣都有“金江自古不通舟”的說法,但事實上,歷代先民對金沙江水運的開發利用從未間斷。如司馬遷《太史公自序》稱:“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可知當時金沙江有船可渡。據《昭通地區志》載:
周赧王三十年(前285年)“開五尺道,渡金沙江,以通滇蜀”。唐宋以后,金沙江橫渡多,尚有小船載運。……明正德年間(1506—1621年),馬湖府商賈安監生從祿勸放杉板到金沙江下游。[4]
直到明清時期,過往金沙江兩岸的客貨都以船渡為主,每船一般配有二三名水手,載客一二十人。因江寬流急,擺渡時須先將船只向上游劃行一段距離,然后駛入江心急流,奮力劃槳沖破“水筋”(急流),再順流斜漂對岸碼頭。綏江民國舊志載,濱江地帶水運分橫渡與長行兩種。該志云:“綏邑地處邊徼,交通梗阻,人民生活所關,大半仰給于川省,濱金江東下二百余里,舟楫往來絡繹不絕。”[5]
金沙江下游昭通境內古稱馬湖江。公元225年,諸葛亮“五月渡瀘,深入不毛”,進入南中平叛。大軍從成都出發,經岷江航行抵僰道后,又乘船溯金沙江到安上(今四川屏山)登陸入越嶲(今四川西昌)。《華陽國志·蜀志》云:“(僰道)治馬湖江會。水通越嶲,本有僰人”。
自唐宋時期開始,金沙江流域成為西南著名的木材基地,史載唐會昌元年(841年)大水,馬湖一帶林木漂流而下,形成“浮木塞江”的景象。宋代曾在馬湖江設有573里水驛路。《方輿勝覽》卷六十五《敘州》馬湖江條謂:“從馬湖部之后,舟行十余日方至平夷(今水富),合石門江,至三江口會蜀江”[6]。淳熙八年(1181年),有官員報告說:“瀘敘一帶,皆接蠻夷。敘州管下石門、馬湖生蠻,赴官中賣蠻馬,常操舟順流,抵敘州城下。”戎州(敘州)之地,多民族長期雜處,彼此“市易”交流則是必然的事。淳熙十五年(1188年)“敘人與石門蠻互市紛爭”,“石門蠻”以江為名,即今滇東北橫江。[7]《宋會要輯稿·蕃夷王》謂:
蓋石門,馬湖生蠻所居巢穴皆在蠻江上游,通嘉、眉、瀘、敘蜀江……常年市馬,操舟順流直抵敘州城下。
元朝做過烏撒烏蒙宣慰副使的李京《過金沙江》詩云:“雨中夜過金沙江,五月渡瀘即此地。”可見宋元時期金沙江尚可通航。明代也有一些木商販子從安寧河、雅礱江下游貨舢板順流直下江浙,獲取暴利[8]。明清四百年間,用于修建京城宮殿的“皇木”就是由這條水路運輸的。明朝正德年間巡撫毛鳳韶上議云:
云南有水路直抵四川馬湖府。……摃官使之行李,軍民、商賈之往來,擔負千里,筋力已疲,而土官、土舍,因見道路阻絕,每懷異志。及今國家強盛,不行開通,將來之悔,不敢謂無也[9]。
明正統年間,靖遠伯王驥首倡開辟金沙江下游航道的提議。其后,嘉靖、隆慶、天啟年間,亦多次討論開浚事宜,并派官員到實地勘察,可惜均因多重阻礙而未能實施。清康熙時,再議開金沙江事,也未能實施。雍正九年,時任云南巡撫的張允隨在奏稿中說道:
竊照舟楫之利,以濟不通,所關最大。滇省僻處天末,山高路遠,行旅貨物,駝運維艱,物價騰貴,偶遇歉收,外省米糧不能挽運接濟,皆不通舟楫所致,若能隨山浚穿,直達川江,即可通行各省,實為萬世無疆之大利。……惟滇省資籍水利,較他省更鉅,乃歷來皆未疏鑿,督臣鄂爾泰仰體圣心,與臣悉意采訪,詳查各處河道,凡有一線可通之處,必委員勘探辦理[3](P.530)。
雍正朱批:“好,但此等事,若非真知灼見,不可草率舉行,恐徒浪費,復恐為地方年年開浚之累,勉強遮掩粉飾,則無益也。若鄂爾泰之慎重才識,朕實信之。及至與汝等,朕實不敢言其必可行之舉也,詳慎為之。”雍正并未同意開浚金沙江的建議。
清代第一次大規模疏浚金沙江航運的工程,是由大學士鄂爾泰首倡,云南總督慶復率先贊成,乾隆支持,降旨交辦,由繼任總督張允隨躬親督查開浚。乾隆二年(1737年),清廷商議開牛欄江以通川江,鄂爾泰奏云:
滇屬尋甸之牛欄江,其下有車洪江流水,可達川江,舟楫可直通嵩明州之河口。亦曾委員查勘,因形勢險窄,眾議難行……川河前經引導,有可達昭通者。若有昭通次第開鑿,或可通牛欄江,益大有裨益。[10]
當時,為了節省從東川運銅的開支,擬開辟金沙江水運,即所謂“于天地自然之利,開千古閉塞之江”。對此,云南巡撫張允隨認為:“兼之東(川)、昭(通)兩郡俱系巖疆,產米稀少,節年辦解京銅,人眾食繁,陸路無從接濟,欲籌水利,非開金沙江別無善策”。他力主“開通川道,有備無患”。乾隆五年云南總督慶復奏請開浚,終于獲朝廷批準,于次年動工。慶復曾上奏說:“金沙江通川河道,原為從古未開之水徑,但人力可施,尺寸皆有利益”。他認為“滇省現運銅斤,若得改由水運,每歲可省運腳之半。約計三四年,省出運費足以興修永遠巨工”。[11]
疏浚工程實施之前,為慎重起見,曾兩次派員自巧家蒙姑到宜賓段進行勘探,并扎成木排載石試運,獲得成功。張允隨把疏浚工程分為上游(小江口至金沙廠六百七十三里)、下游(自金沙廠至新開灘六百四十六里)兩段,并提出“開通一節即得一節之益”的實施方案。乾隆七年張允隨奏稱:
自小江口至金沙廠河口,計大小50余灘,內有最險、次險、小險各灘,現已開修工竣,今冬可運銅斤。
金沙江為川滇界河,朝廷敕令云南總督慶復與川陜總督尹繼善(曾任云南總督)等“和衷議妥”,但卻遭到四川方面的反對,尹繼善奏曰:“金沙江通川河道,界接番夷,地多險阻,非可冒昧幸成,實在不宜開鑿。”天津鎮總兵黃廷桂也質疑:“恐徒糜國帑,罔利舟楫”。乾隆對此極為重視,除多次批示外,又令欽差新柱與尹繼善、張允隨三人到施工現場“面勘”。擔心他們“互相推諉,事終無成”,還要求會商結果“必有一定之論,斷無兩可之謀。”隨后,張允隨報稱:“通川河道,實可開修”。大學士會議根據欽差的上疏,也提議“既可次第開修,即應興工。”乾隆遂下旨:“既可開通,可詳酌,妥協為之,以成此善舉。”
乾隆八年,金沙江試運銅斤成功,將下游六十四灘分為最險、險、次險三類,繼續施工。《云南銅政考》說:“自敘州以上一千三百余里鑿險灘一百三十四處,邊鑿邊通”。至乾隆十三年金江航道全部通航。疏浚工程先后調集80余萬人力,從籌劃勘測至竣工,歷時10余年,耗銀20萬輛,鑿灘100余處,打通航道1 300余里。兩岸懸崖絕壁處,則開鑿一萬余丈纖路。至今巧家鸚哥咀、拖姑江邊山巖上,還能見到當年開鑿的石柱;大寨鄉金沙江白鶴灘崖壁上仍存有“安瀾吉水”摩崖,上書受命督工的繆弘所題七絕一首:
金江自古不通舟,水急天高一望愁。何日天人開一線,聯檣銜尾往來游。
乾隆十二年,金沙江水運京銅300余萬斤。但只能在枯水期以盤駁、吊灘等辦法才能勉強通過;每至汛期水勢、灘險情況復雜,毀船沉銅事故時有發生。乾隆十三年張允隨奏報:“自蜈蚣灘至雙佛灘一帶險灘盡皆開通”,二至四月已運銅32萬多斤至永善金沙廠河口灘,“安穩無虞”。乾隆傳旨嘉獎,并命軍機大臣等收集資料,準備親自為此“千古之大功”立傳豎碑,垂之久遠。但次年四月,卻在巨石層灘發生了銅船沉損的重大事故,乾隆的態度也由贊賞變為斥責,他說:“所稱節省,有名無實”;曾經滿腔的豪情也化作一聲無奈的感慨:“大概山川形勢,天險非人力可施”。金沙江上段的京銅水運被迫終止,改陸路由東川經魯甸過昭通再到永善,于黃草坪上船航運瀘州。綏江南岸鎮的銅船碼頭,就是當年水運京銅留下的地名。
從道光二十年京銅水運停止至民國31年,金沙江航道失修,加之地震引發的山崩、洪水、泥石流等災害,木船長途運輸中斷。辛亥革命后,云南省府命金沙江沿岸10縣知事,調查金沙江至巧家數百公里的航道狀況上報。1938年2月,為解決抗戰軍需,全國經濟委員會組成勘查隊,沿普渡河到金沙江,經巧家、綏江、宜賓到達重慶,寫出金沙江試航勘查報告,提出分段整治、分段通航的意見。1939年5月,荷蘭籍水利專家蒲得利受國民政府交通部、經濟部聘請試航金沙江,蒲得利于當年5月10日在老君灘不幸遇難身亡。1943年6月,交通部督察萬琮受命再次試航金沙江,兩船載鉛6噸自蒙姑啟運,行至白鶴灘一船翻沉,6人遇難。
1963年,交通部門共投資整治灘險150多處,使新市鎮至宜賓105km航道得到很大改善,可以常年通行客貨機動船舶。70年代修通金沙江沿江公路,水運急劇減少。80年代以來,國家對金沙江開發的決策和實施,主要集中在水電站建設上。換個角度看,這些險灘正是金沙江水能資源極為豐富的標志。
橫江為昭通又一重要水道,古稱朱提江、羊官水、崩容江、石門江、土獠蠻江等。有趣的是《華陽國志》載:“崩容江出好磨石,江多魚害”。所謂“魚害”,有學者解釋為洪水季節大量河魚漫入稻田咬食秧苗。著名的漢《孟孝琚碑》所述“寒水北流”亦指橫江,因其流向自南向北,橫斷東西,故稱橫江。民國《鹽津縣志》謂:“朱提江為金沙江支源,長江航路之一分起點,欲開發邊疆國民經濟,則此江之疏浚豈容忽視。”[12]舊志載橫江通航情形為:
鹽津河,從鹽津縣起,可達四川之磨刀溪,雖諸灘鱗次,然少遇險失事。至磨刀溪則有灘,名九龍袤,長十余里,河中亂石縱橫林立水面,舟行至此,須起載,陸行十余里至張窩,然后通行至敘州。惟夏季水漲滿峽,此灘始可無礙。[13]
橫江干流在魯甸縣境內稱龍樹河,昭陽區境內稱灑漁河,大關、鹽津至水富縣兩碗鄉一段稱關河或鹽津河,兩碗以下稱橫江,早在晉代便可通航。據藍勇考證,宋代從阿蒙壩(豆沙關)可以雙舟并行100km 到今安邊[14]。元代至元年間(1264—1294年),在云南所設的唯一一條水路就是昭通的關河航道,共設水驛站4處,有船24只。由葉梢壩、鹽井、華貼、灘頭四站經四川橫江站與長江水路相連。據《經世大典·站赤篇》載:
烏蒙北至敘州,若造船立訖水站,則陸路七、八日程,順水一日可到。俟立訖,來由水路者,使由水路為便[15]。
至元二十七年四月,四川行省備右丞耶律禿滿答兒言:“竊見烏蒙迤北土僚,水道險惡,覆壞船只。”當時關河水運之艱難,從元《混一方輿勝覽》的記載亦可見一斑:
土獠蠻江(今關河)。兩山峽束五百余里,水中多巨石,湍口峻急如萬馬奔,惟五板小舟可行,容使客二人,水工六人[16]。
《元史》亦載:“敘州、烏蒙,水陸險惡,舟多破溺”。至元二十八年三月關河水運終因“葉梢站江河險惡,船只不可進”而廢止。從明到清初橫江水運阻塞難通。
橫江縱貫昭通中部,是名副其實的中心水系,其水運價值理所當然受到歷代政府及百姓的高度重視。張允隨認為“關河水道與金沙江相為表里”,鑒于昭通府地阻舟楫,物貴民艱,為了緩解銅運艱難以及返程上運油米以濟流通,于乾隆七年奏疏請開關河航運。經過調查,鹽井渡至敘州府安邊汛計有七十二灘,六十一灘略加修治即可上下無阻;惟有黃角槽等十一處險灘需大加疏鑿。關河航道治理費時三年,至乾隆九年(1744年)竣工。“銅運坦行,商貨駢集,克收成效”。乾隆大為嘉悅:“若如所言,永收利賴之益,則甚美而又盡善矣”。鹽津墨石溝關河東岸尚留有乾隆庚寅年(1770年)所刊“達崎開塞”石刻,正是對關河水道開浚后通航情形的描述。保存于鹽津縣城北18km的小木灘疏河石刻,亦記錄了乾隆43年疏浚關河水道的史實。
直至20世紀60年代,關河水路運輸既是鹽津縣客貨運輸的主要形式,也是昭通地區貨物入川的重要通道。1979年,213國道全線開通,因修路時開山炸石造成橫江航道嚴重堵塞,關河水運停止,僅有安邊至橫江鎮一段14km的河面尚能通舟行船。1984年,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到昭通考察時,還親繪關河草圖,建議重新疏浚關河,以緩解運輸壓力,但終因時過境遷而無力回天。
橫江支流牛街河,又稱白水江、戈魁河,河道彎曲狹窄,灘多水急,牛街至兩河口有60處險灘,平均不到一公里就有一個礙航險灘。白水江上的著名險灘有:麻柳灘、活麻灘、打羅灘等。1968年7月,白水江山洪暴發,牛街下三公里處觀音巖灘被泥石流阻斷,白水江航運徹底終止。
南廣河即《水經注》所載源于南廣縣汾關山(楊龍塆梁子)的符黑水[17]。上游源于明清時期的鎮雄州境東北(源頭在今云南威信縣高田鄉,當地叫羅布河),北流四川珙縣羅星渡,經慶符縣城(今高縣慶符鎮)在宜賓市南廣鎮注入長江。明代曾在南廣河干流上開鑿過運糧航道,終因灘石險峻,舟楫難通而廢棄。乾隆七年,張允隨奏準開鑿各灘。據威信縣志載:
乾隆十年(1745年),東川銅經貴州省威寧、云南省鎮雄州斑鳩溝運至四川省羅星渡上船,水運至宜賓、瀘州,送京城交兌鑄幣,年額378萬斤[18]。
乾隆十一年張允隨奏報:“滇省新開金沙江、鹽井渡、羅星渡三處通川河道,所有京銅運道具可改陸從水。”三處水運每年運送京銅650余萬斤。[3](P.691)
人們過河的方式,除架橋之外,則是直接踩著河底涉水而過,或浮水而渡,或跨越水面“飛渡”。對古人而言,渡河充滿了極大的風險,古詩云:“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對此,唐人王建亦有詩云:
渡頭惡天兩岸遠,波濤塞川如疊坂。……婦人無力挽斷衣,舟沈身死悔難追。公無渡河,公須自為。
在昭通境內眾多的江河山澗之上,過去除有少數橋梁溝通之外,多數地方主要靠舟楫和溜索渡河。其中渡口又有官渡、義渡、私渡之分,巧家一縣就曾有各類渡口40余處。至今仍保留在昭通地名中,屬于歷史上重要渡口的有:位于金沙江邊上的巧家老渡口、龍王廟渡口、攀枝花渡口、蒙姑渡口;永善的黃坪渡口、將軍巖渡口、溪落渡;綏江的中磧壩渡口、南岸渡口等。
老渡口為滇川間著名古渡。民國舊志稱其為:“楊柳依依,夾蔭兩岸,商旅往來,扁舟橫渡,自朝至暮,絡繹不絕”,又名“楊柳古渡”。曾是川滇交通要道。相傳為漢時之“瀘津”,是諸葛亮“五月渡瀘”的地方。龍王廟渡口,為清乾隆五十七年富紳劉漢鼎捐田所置義渡,劉氏并作《詠可富村》詩:
川滇界連,中隔金沙江,兩岸居民往來移家江岸者日眾,兩省官兵亦每會哨于此,苦無守渡船戶,余捐置田百畝,請設義渡焉。
可富村邊問古渡,渾茫時隔蠶叢路。
蛟龍白晝橫拒人,望洋嘆者不知數。
我生已乏濟川才,輕舫小艇為君開。
從今莫唱公無渡,試看汗牛小隊來 。[19]
昭通渡口地名中較為著名的還有鹽津境內橫江上的普洱渡、鹽井渡等。從語言學角度看,威信的“人渡”這一渡口地名也很有意思,因為它強調的是渡人,而不是牛馬牲口及物資。與此相對的是昭陽區“馬渡口”,則是因運輸物資的馱馬必須在此涉水渡河而得名,這一地名中趕馬的人被暫時忽略了。此外,在昭通地名中留下痕跡的渡口還有:
巧家道角渡口、棉紗灣渡口;魯甸新渡、韋家渡;永善大毛灘渡口、燕子巖渡口、羿子村渡口、大糖房渡口、哪皮渡、船碼頭、六馬廠渡口;綏江石龍渡口、羅卜石渡口、黃茅壩渡口。
鎮雄斑鳩渡口、渡船壩、小渡口、大渡口、果哈渡口、壁數渡口、田頭渡口、茅壩渡口、灣頭渡口、河壩渡口、三岔河渡口、新灘渡口、壇子口渡口;威信順河渡口、河壩渡口、羅布渡口、舊洞渡口、彝良的大渡口、渡口;大關雙河渡口、撮箕河渡口、長沱渡口、金家渡;鹽津半邊渡、林家渡等。
昭通另有一種介于橋和渡之間的溜索,即在幾十至數百米寬的溝谷中,橫牽一根纜繩(過去多用竹纜,現改用鋼纜),人另用繩索系牢,懸吊在纜繩上飛渡而過。這種跨越江河的方式,省時省力,充滿智慧,卻又危險萬分,時常出現斷纜掉溜,造成人員傷亡的現象。但過去在一些波濤洶涌,無法行船的河段上,它卻是唯一的選擇。對此,藍勇指出:“溜索并不是一種簡單的索橋,而是一種與索橋并列的交通設施,因溜索并不是作為一種索橋雛形出現的,他的出現主要是由于地理環境的差異而與索橋同時產生,并列發展的。他說:
如張泓《滇南新語》載:“瀾滄江更覺險奇。兩岸險逼,無隙可施鐵索,土人乃作溜渡,俗名曰溜筒江。”姚瑩《康輶記行》卷15談到:“松潘茂州之地,江水險急,既不可舟,亦難施橋”,故才作溜索。李心衡《金川瑣記》卷6:“土民中有老年者為予言甚詳。江面既闊,夾岸皆高山,既不能立磉建橋,更不能建索橋,不得已為溜索。”有時索橋因故毀壞往往又改為溜索,如貴州鴨池河鐵索橋在咸豐八年(1858年)毀后便改為溜索。[20]
昭通過去還有一種將溜索與船只相結合的“溜船”,其情形正如徐中舒所說:“古代居于西南橫斷山脈間的人民,在溪流湍急,河道不甚寬廣的巖岸上,樹立木樁牽引船筏,自此岸達波岸津渡處。[21]對此,明朝楊升庵《談苑·醍醐》中早有提及:
牂柯今貴州地,其江水迅急難渡,立杙兩于兩岸,中以絙的之,舟人循繩而渡,盤江、崇安江皆然。
中原地區亦有用木樁系船以濟之事,唐張守節撰《史記正義》,引《三秦記》云:“龍門水懸船而行,兩旁有山,水陸不通”。溜索、溜渡在昭通地名中同樣留下了不少蹤影,如巧家關溜,永善的溜筒江、溜上,大關的徐家溜口、沱溜灣,鎮雄擺溜灣子,魯甸楊家溜等。
昭通眾多的江河險灘地名,主要是清朝滇銅運京,開通水路之后載入史冊的。當時已將灘口區分為最險、次險、小險、一般,共四個等級。金沙江河道,自永勝金江街至宜賓一千余公里范圍內,“計有險灘二百余處,無名急險灘一百余處,合計約有四百余灘。又以兩岸山崩,到處可見,水道形勢隨時變遷。”正是這眾多的險灘激流使金沙江航運始終未能暢通。金沙江通航條件較好的下游河段,僅在綏江縣境內就有大小灘險45個:
小雪灘、大雪灘、耍和尚灘、碎米灘、棧橋灘、和尚坡灘、馬皮包灘、牛皮灘、大灘、小新灘、大新灘、撤水溪灘、清水浩灘、洪寅溪灘、猴兒溪灘、打樣石灘、秤沱溪灘、門坎溪灘、灰踏溪灘、黃坪溪灘、石棺材灘、燕咡巖灘、鹽井石灘、螃蟹灘、九步巖灘、新灘、鎖灘、灣灣灘、判官墩灘、雞肝石灘、麻麻石灘、石溪灘、冷飯溪灘、新開灘、小汶溪灘、磨盤灘、桂溪寺灘、廟基子灘、桅桿嘴灘、燒箕沱、爛灘、大窩灘、石野灘、大鹿溪灘、石板溪灘。
這些灘口水情復雜,變化多端,既有終年礙航的險灘,又有汛期和枯水險灘之別。下游尚且如此,上游則可想而知。清朝每年約六百多萬斤的滇銅入京,主要是依靠一套全長超過六千公里的水運系統。第一段由云南至四川瀘州(計有60個次險灘,18個險灘)。第二段則由瀘州經重慶到漢口,第三段由漢口到揚州;第四段由運河通京師。沿途所經地方官員上自總督巡撫,下至府州縣官,都有監督協助運送銅材的責任。乾隆五十五年令沿岸“各州縣刊刻險灘名目,于兩岸插立標記,傳知船戶水手留心趨避,俾免冒險行”。乾隆五十六年奏準:
各處險灘仿照救生船之例,酌募灘師四、五名,按所在州縣,捐給工食,令其在灘,專護銅鉛船只。
銅鉛遇有沉溺需“顧募水摸,探量水勢,設法打撈”。據《永善縣志》載,清朝時期縣內金沙江航道主要運送京銅,年運量60~80萬公斤。朝廷規定須由知縣和縣丞親自押運,若遇翻船失事,“定罪不赦”。曾經有楊茂等兩名知縣因銅運船翻沉而喪生。乾隆四十三年,銅運船在大漢槽灘覆舟,副官村(永善分縣)縣丞朱樸因無力賠償,投江而死。后經欽定失事“準予赦免”的18處險灘為:
沙河灘、黑鐵灘、羿子灘、烏鴉灘、務基灘、大虎跳灘、小虎跳灘、溜筒子灘、特依灘、小鍋圈灘、大鍋圈灘、大貓灘、冬瓜灘、大漢槽灘、木孔灘、苦竹灘、凹崖三腔灘、新開灘等。
除上述18處險灘以外,失事必須追究責任,分賠損失。清代永善縣知縣查樞,有詩描寫金沙江船行之難:
黑鐵關前灘勢急,七八月間雨尤集,下有大小之霧基,上有沙河高丈級。滂沱一夜發怒濤,泉石飛墜鬼神泣,紛紛塊壘填江心……[5](P.802)
巧家境內金沙江水道,上段由牛場坪至蒙姑,王家坪以上水流平緩,以下有白鶴、鐵廠河、老屋基等險灘;中段蒙姑至縣城,有三家村、雙龍、黃家坳、楊家沱、紅路等灘;下段由縣城至六城壩,著名險灘有二龍溝、棉紗灣、老街子等灘。對此,《巧家縣志》的記述如下:
上下水行船,遇灘,需盤灘、吊灘或滮灘。“盤灘”,是指上水重載船在過惡灘時,在灘口以下將裝載的貨物盤駁上岸,挑到灘頭,待船上灘后再裝載前行。根據水情,有盤“全載”和“半載”之分。“吊灘”,是指下水船過灘時,“背箍頭”的3個人上岸,不時收、放拴在船頭和船尾的“箍頭繩”,同船上掌艄、執篙的兩人協同配合,控制船的速度,迅速調整方向,以避開明石暗礁,安全過灘。如灘口水太淺,必須先盤駁減載。“滮灘”,是指下水船在過灘時,既不下人、減載,又無吊纖保險,重載闖灘。行船事故多出在“滮灘”之際。[22]
這些歷史上讓人望江興嘆的險灘,而今多數已被過去整治航道時炸毀,余下的已被向家壩、溪落渡所淹沒,巧家白河灘等亦將潛入江底,成為歷史的記憶。
“大江東去有新灘,舟子狂呼行路難,我道漫言灘水惡,客書無不報平安”。提到金沙江航運,不能不提到著名的“金江號子”。行船過程中,號工根據前面的灘形水勢領唱,主要起報告、提醒和鼓勁的作用,后面的纖夫和水手則根據號工的號子隨時調整行船和拉纖路線,前呼后應,齊心協力,共斗險灘惡浪。金江號子分為招架號子、扳灘號子、下灘號子及拋河號子等二十余種,唱詞有固定的,也有隨口道來的:
太陽出來三丈三,小小船兒下陡灘,行得正來坐得穩,不怕風吹浪打翻。
關河航道雖經清朝疏浚,但從柿子壩白水江口至安邊,一百多公里的江面航行仍舊十分艱險。順流而下,多傾覆破溺之虞;逆水行舟,有背纖拉船之苦。民國《鹽津縣志》載:“往來船只,稍一失慎即遭覆溺,自昔迄今無時不聞”。到20世紀50年代,水位高時木船還可從安邊行至鹽津,通航里程86km,低水位時只有張窩以下河道能通航。據《昭通地區志》所載橫江上有險灘66處,尤其以涼水井、劍槽兩灘最為險惡。加之,沿江灘情年有變更,時有“新灘”形成,令人防不勝防。
關河航運亦有船夫號子,主要分為上水調與下水調。由一人領唱,眾口幫腔,隨航行所至平水、激流、險灘的境遇而變換,提神鼓勁,觸景生情,見人唱人,見物唱物。有一首上水的長調,通過船工之口,把沿途所經過的險灘地名一一唱出:
唱關河來道關河,嗨歐!
河彎水急險灘多。嗨喲!
劍漕、涼水(井)難飛渡、馬桑的亂石鋪滿河。
九龍(灘)磨刀(溪)要啟貨,廟口閃出兩岔河。
新灘原本借路過,楊柳(灘)沙壩石埝(溪)多。
板枷(灘)帶起受罪過,青杠灣頭安樂窩。
一座廟兒(廟子溪)多冷落,不為花壇(磧)所為何。
只見磨盤(嘴)不見磨,叫化挨(巖)打多軟弱。
兩平場地相對坐,回龍灘上現五沱(巖)。
干魚(灘)下酒本不錯,鐵錘(灘)銅鼓(溪)遇石鑼(灘)。
九步(巖)石梯人人過,雨淋(磧)燕兒(燕子坡)飛過河。
一條花蛇(溪)真歹毒,遠望蛤蟆(石)往前梭。
硬起心腸(興場)要咬我,幸有新兵(灘)來剪除。
豬屎(沱)臭來很心惡,大風(灘)吹來差不多。
將軍(灘)石灶(孔)難封火,雀兒(石)唱起太平歌。
黃連(磧)苦來不算苦,癩洞螺子(灘)打破腳。
三道拐、荔枝沱,犀牛(牛滾凼)望月竹林角。
青菜(灘)當頓很難過,吊頸(灘)死去見閻羅。
土地(灘)老者巖上坐,一根楊柳(翻兜大樹)倒下河。
豬圈(灘)門前豬一個,魚跳(串)龍門天星窩。
真武(山)祖師倚巖坐,老鴉石占半邊河。
小木(灘)提刀把大木(灘)破,蘆槁(林)燒起下油鍋。
彎彎(灘)要走油房(原在礁巖)過,石龍過江打筏沱。
三龍(灘)爭斗比強弱,累得老龍揪腰殼(子)。
臨江磧上花兒沱,沱灣鰱魚洞內多。
杉木灘坡多杉木,大石新灘長黃桷(港)
攔河門坎(灘)水淹過,鹽井(壩)熬的花鹽多。
那怕老鴉灘險惡,(吊)鐘巖響鐘奏凱歌。
石門道通過鹽井渡,鐵索橋橫鎖大關河 。[23]
這首長調,船工行一路,唱一程,把沿途所見及當時的情緒編串成調,別具一格,饒有情趣,不失為了解關河航運史的生動材料。現在隨著內昆鐵路、昆水高等級公路的開通,橫江航運已經退出歷史舞臺。數百年間響徹橫江兩岸的關河號子,轉瞬之間,已成遙遠的回響。同時,因張窩等一系列梯級電站的完工,那些曾經白浪滔天,令人壯懷激烈的江河險灘,大多淹沒在平靜得讓人窒息的一潭潭死水之下,蹤影全無了!
昭通全市11個縣(區),有7個縣城位于江岸河邊。此外,巧家縣金沙江邊的楊柳古渡、鹽津縣橫江邊上的普洱渡、鹽井渡、牛欄江邊的韋家渡都是因水運而興起的居民點和集鎮。正是在對河流的治理與開發、利用與保護的過程中,鍛煉和培養了人類自己的文化。目前昭通的內河航運,除水富港外,金沙江、關河航道等,都因梯級電站及現代交通的興起而逐漸衰落了。許多與先民們生死攸關的江河險灘,已隨著庫區的淹沒,正在人們的視線中迅速消失;而那些曾經深刻的地名記憶,也將因其形態的改變,無可奈何地日漸模糊而遠去。
渡口、溜索是過去人們橫絕江河的主要方式,隨著時代的發展,許多渡口已被路橋所取代。如鎮雄原在白水江上設有10個渡口,而今已是渡船不知何處去,此地空余渡口名!這些曾經舟楫穿梭的渡口,多半已化為地名,留在歷史的記憶中了。而魯甸龍頭山鎮位于牛欄江邊的曹家渡,早已更名為“店子上”了。即使到了經濟、科技高度發達的21世紀,一些地方的渡口、溜索還在為當地百姓的出行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回顧歷史,昭通大地上這眾多的險灘、渡口、溜索地名,將永遠銘記著先民不畏艱險,勇于開拓的創業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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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昭通舊志匯編編輯委員會.昭通舊志匯編(二)[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4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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