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

王開東，中國深度語文踐行者；蘇州市首屆教育領軍人才；江蘇省課程改革先進個人；江蘇省首屆基礎教育成果一等獎獲得者；外研社《大學語文》主要編寫者。曾在安徽省無為湯溝中學執教9年，2004年調至張家港外國語學校，2014年到教育部借調。2015年初，借調結束選擇回到課堂，現執教于江蘇省蘇州中學。出版有《深度語文》《教育：非常痛，非常愛》《我行我素教語文》《非常語文課堂》《教育：談何容易》《教育：突破重圍》《中學語文電影課》《沒有人天生會做爸爸》《最好的老師不教書》《教育是可愛的洪水猛獸》《高考不怕寫作文》《高考作文：一錘定音》等十二部專著。

2004年，我和妻子砸碎鐵飯碗，背井離鄉來到蘇南。

在新教師座談會上，我引用《阿飛正傳》中的一段話：“這個世界上，有一種鳥，它沒有腳，只能不停地飛。一旦落下來，就只能死去?！?/p>

我說：“從現在開始，我也沒有腳了，也只能不停地飛，飛到我的羽毛花白，飛到歲月銹跡斑斑?！?/p>

那一刻，我的妻子在下面熱淚盈眶……

當我們拋棄了體制，也就為體制所拋棄。我們重又走進風雨。那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無法訴述，但也無法忘懷。

誰的青春不迷茫！

不跪著教書，先要跪著考試

我始終認為，你想不跪著教書，必須先跪著考試。唯有考試過關了，你才能狂放不羈愛自由。

自從加盟張家港外國語學校， 2006年高考，我執教的學生，跟蹤增長率全市第一，獲得第一個蘇州市文科狀元李鑫；2007年留守高三，再次取得優異成績，獲得第二個蘇州市文科狀元呂耀暉。2010屆文科班全市所有班級第二名。2013屆文科班全市所有班級第一，而且我班還囊括了全市文科前六名……

正是解決了考試問題，我才能砸碎鐐銬。整個高中階段我都很少布置作業，高三也不例外。我帶著學生看書，打通了閱讀和寫作的隔閡，堅持讀寫一體化。我希望我的學生不僅是有眼界的人，更是有思想的人。這個世界太貧瘠了，有思想的人，很容易脫穎而出。

2008年，教育局一攬子解決了我們的編制問題。感謝體制外的這幾年，我收獲了焦灼、恐懼，但也收獲了感動。王國維說得好：“既要能入乎其內，又要能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p>

在一出一入之間，我學會了緊張和放松，幸福和節制，寬容和平和，尤其是悲憫和愛。

讀萬卷書，不如聽一席話

2005年的一天，我接到《教師之友》編輯干國祥的電話，他對我的一個課堂實錄很感興趣。他說，因為看到我的稿子，他整個一天都很愉快。

后來，干干飛過來看我，我們如同多年失散的兄弟。

晚上在賓館里聚餐，陪同的還有姜廣平和朱永平。后來喝多了，不知道誰提議的，像《十日談》一樣，每個人講一段自己的隱秘故事，輪流來。于是，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每個故事都精彩絕倫，超出了小說家可憐的想象。

人生的河流如此壯闊，水天一色，波光浩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河床，或干涸，或萎縮，或奔向更加空曠的大海。但這一天，我們生命的河流，波濤洶涌，互相交織，溝通，匯聚，融合。如《小王子》所說：“因為互相馴養過，一切都不一樣了。”從水管里流出的都是水，從血管里流出的都是血。那個晚上，我們都是尺碼相同的人，不管未來發生什么，那個晚上代表了所有。

我不得不說，是干國祥打碎了我過去一切虛妄的東西，讓我重新來過。重新來過，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我有了第二次生命，活出了截然不同的氣象。

干干說：“一切閱讀史都是誤讀史?！蔽也挥傻脺喩砑れ`，靈感從九天飛來。我的文本解讀從此放開手腳，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一路走來，何其壯也！

干干說：“一切野史都是正史。”我又腦洞大開，從此，不再囿于事實真相，而是努力追求事理真相，追求存在背后的價值理性，我似乎獲得了火眼金睛，一切妖魔鬼怪都不復存在。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當我滿足于自己構建的所謂體系時，干干目光如炬：“當你擁有一把錘子的時候，你所看到的只能全部是小釘子?！?/p>

我豁然開朗，靈臺透亮。去弊就是遮蔽，一項超群的技能會遮蔽無數種可能?！盁o”是最大的“有”，“無”中才能生“有”，《蒙娜麗莎的微笑》失竊之后那一堵空白的墻，就是最大的例證。

我羞愧無言，從此不再以自己的一把小錘子為傲，而是不斷學習新的武器，我希望擁有古龍所說的七種兵器。這樣任何時候，我都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且能夠把杯子清空，不存一切前見，某些時候，前見就是偏見。這樣我就能客觀看待一切，不偏激，不中庸。

靈魂出竅，《突然》中找到自我

一個普通的日子，著名特級教師蔡明老師邀請我做優質課評委。選擇了《文匯報》上的《突然》作為文本。

為了評價老師的課堂，我認真研讀《突然》。

文章的大意是：一個老人，有一天晚上，早早上床，就在快要入睡的那一刻，突然間醒來，然后非?；炭?。

他想，我剛才“突然”就要睡著了。如果睡著了，那么，我生命中的這一天，就將永遠回不來了，找不著了。這太可怕了！于是，老人爬起床來，拿起一只筆，開始記錄這一天的所思所想。寫著，寫著，老人仿佛突然變得年輕了，精力充沛了，嘴角不時帶著笑容……當把沉甸甸的一天記錄下來，老人伸了伸懶腰，上床睡覺去了，睡得非常坦然，非常安心。

那一刻，我極度震驚！簡直醍醐灌頂！

生命過去一大半了，如果讓我回憶，我幾乎不能說出任何一天，任何一個細節。所有的一切都已經被歲月掩埋，被生活的仆仆風塵磨損了。還沒好好長大，我們就老了。但我們根本找不到一絲一毫今生今世的證據。

那平淡無奇的一天，成了我生命中的慶典。從那一天開始，我每天都要記錄自己生命中的糾結和成長，或長或短，慢慢，慢慢地，寫作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如果有一天沒有寫作，我就覺得這一天是空白，這一天白活了，進而覺得虛無而恐慌。

生命一下子被點燃了。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燃燒，而是為了照亮！

大量的教育教學的感悟，噴薄而出，先是寫成博客，然后被編輯采稿，最后出版成圖書。近6年來，我平均每年要寫近兩本書，尤其是2010年，我執教一文一理兩個班級，每周上23節課，還有大量瑣碎的行政工作。但就在這一年，我發表了80多篇文章，出版了《深度語文》《教育：非常痛，非常愛》兩部著作，當年稿費突破10萬元。

但重要的不是寫作，重要的是我找到了生命的一種方式，這是屬于我自己的園子，我在園子里揮汗如雨，什么也不為，僅僅是因為我自己喜歡。

破繭成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為了生命的不能承受之輕，也為了生命的不能承受之重。我還需要不斷地飛。近兩年，有兩件事對我影響極大。

2013年快要過年時，突然接到外研社王志艷老師電話，邀請我參編《大學語文》。

我雖然忐忑不安，但咬咬牙還是應承下來了。我天生骨子里就有自信，不怕鬼，不信邪，只要答應下來，就會全力以赴。

《大學語文》最初是全權交給國內某著名教授主編，但由于時間太緊，催得厲害，主編突然打了退堂鼓。作為救火隊員的我們，自然挺身而出。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在最困難的時候，你能夠為之玩命，拼刺刀的。

那個年幾乎沒過了，我編第六單元《藝術·審美》，《中學語文教學》的韓振編寫第二單元《山水·自然》，我和韓振、志艷幾乎日日交流，天天商討。

終于在正月初十我們大功告成。這一次急行軍，讓我系統閱讀了美學的諸多作品，彌補了自己的一塊短板。

在《藝術·審美》中，我率先精選了愛默生的《論美》，先聲奪人，對美做了很好的界定。然后選梁思成的《千篇一律與千變萬化》，探討建筑美和音樂美之間的通感。再選朱光潛先生的《我們對于一棵古松的三種態度——實用的、科學的、美感的》，剖析不同人眼里對美的不同態度，實質上對應著美的不同境界。再選宗白華的《中國園林建筑藝術所表現的美學思想》，意圖通過解剖一只麻雀，讓我們更深入地認識美，賞析美。最后，選擇了徐悲鴻之子徐慶平的《審美需要真誠和自信》，旨在解決當我們面對美的時候，我們需要什么心態和品質。此文是徐先生在《鳳凰大講壇》上的演講稿，全是零散的口語。為了把這一篇妙文介紹給廣大學子，我對它做了較大修改，但又努力保持原味。

2014年8月，新書送審教育部，一次性過關。9月推向市場，收獲一致好評。

第二件事是教育部借調鍛煉。

對我而言，這是一個重大事件：一是要離開課堂；二是要離開家；三是未來怎么選擇。

有感于領導的器重，送別時，從不喝酒的我，那一天喝起了紅酒，并且來者不拒……結果，下午就是頭疼，衣服先是汗濕了，后來干了。到了晚上，就發起了高燒。

在愛人的指導下，我拼命喝水，連續一周，退燒了，又發燒，再退燒，再發燒……后來，不發燒了，就轉為咳嗽。一到晚上咳得直不起腰。我就在這種狀況下，來到了北京。

新的工作，新的環境，我又幾乎不能說話。可想而知，這是一段什么樣的日子。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努力做最好的自己，成長為最好的莊稼，幾乎就是我唯一的選擇。我怕辜負領導期望，對不住人家。

在老家的時候，我的一個朋友恃才傲物，總認為全世界都虧欠了他。有一次，我和他直言不諱：我們這種三腳貓的功夫，是不是屬于有才華的人，尚且很難說。就算我們有才華，又有什么理由恃才傲物呢？道理很簡單，你的才華對你身旁的人來說，一錢不值。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的才華反而傷害了他人。這正是我們應該謙卑的理由。

整整咳嗽了1個半月，才鬼使神差好了。這是我北京生活的最初印象，還有一個印象就是加班，加班，加班。

但教育部一年，對我未來的人生意義重大。

過去我憤世嫉俗，很少有敬畏之心。從來不知道大領導還那么辛苦，那么勤勉，那么敬業。

在教育部南樓二樓的小會議室里，司長帶著我們，常常改稿到深夜。司長統計學出身，既有大局觀念，又有學者情懷，做事有一股咬勁，任何事情都要做到極致。改稿中，他時而皺著眉頭思考，時而寥寥數語，切中肯綮。每當改到得意處，他還要掰開了揉碎了給我們解釋一遍。從中我學到了很多為文做人之道。譬如文章要先處理好邏輯，大開大合；做人要意志堅定，平實地做好每一件事。

分管司長是北師大心理學的博士生導師，當年追他課的人擠破門檻，是名副其實的學術男神。從他那里，我感受到了知識分子的一種情懷，一種厚重，一種大氣。

處長年輕有為，是難得一見的行政天才。他狂熱地喜愛自己的工作。他對工作的要求極為精細，甚至苛刻，一度讓我難以接受。

直到有次和他出差，聽他說起家人，他不僅為老人家在北京安置住所，還細致到要挑選小區里的住戶，讓老人有交往的圈子……那一刻我羞愧到極點，盡管處長嚴格要求我們，但他更為苛刻的是要求他自己。作為一個完美主義者，苛刻只是他工作的一種姿態。我們這個時代現在缺少的不是夸夸其談的政論家，而恰恰是處長這樣的實干家、苦干家和能干家。

另一位處長對人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根本不像是領導。她是我們辦公室唯一的小姑娘，她把一份女性的溫情傳遞給我們，讓我們感到家的溫暖。

還有就是全國頂級專家柳夕浪。夕浪是一個怪人，不大好相處。但這一年中，我們倆結下了深厚的友情。每天晚上我都陪他散步，圍著教育部轉七圈。他樂此不疲，越戰越勇。我堅持到7圈就走不動了，他還要耍賴，說我數錯圈了。

夕浪教給我最厲害的絕招是，學術文章有三句話：理念是靈魂，建模是骨架，案例是血肉。

其他的還有李進忠，從北師大借調過來的大筆桿子，念念有詞，一篇大稿子就完成了。小張和寶華，也都成了我一生的朋友。

應該說，北京一年是我身體受累，精神拔節成長的一年。我不僅學會了為人之道，更學會了處事之法，還有就是性格變得平和沖淡。

重歸課堂，骨子里的文人情結

年前，我借調結束，沒有進入機關，而是選擇了蘇州中學，這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

我為什么要選擇蘇州中學呢？

骨子里我還是一個文人，蘇州中學是范仲淹興辦的府學，千年延綿，血脈灌注，家國情懷，學術治校……這所學校常常讓我想起蔡元培時代的北大，兼容并包，學術自由。

孩子們在這里讀書，自由選擇，獨立學習，個性張揚。早晨快到八點鐘，高三學生才戴著耳機，三三兩兩來校。下午四點半，所有課程全部結束，學生自主安排，興趣發展。

有學生匠心獨運，把《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匆匆那年》《致青春》合在一起，剪接成一部獨立的影片。美好的愛情從高中、大學到社會，一以貫之，引起強烈反響。蘇中高三學生的《蘇中Style》紅遍大江南北，點擊率超百萬。蘇中還有一個學生異想天開，他想舉辦一個世界中學生魔方大賽，在校長的大力支持下，不但辦成了，還吸引了數十個國家的近百名學生參加……

面對當前教育的大躍進，蘇州中學素面朝天，淡然相對，平靜如水。當然，一所推崇自由和個性素質教育的學校，是絕對不怕高考的。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蘇中五次奪得全省狀元桂冠。蘇中學生的發展潛能更是令人吃驚，近年來，中國有兩位不到40歲就由美國獨立成立以他們名字命名實驗室的科學家，這兩人全部來自蘇中。這是一所擁有過王國維、羅振玉、錢穆、唐伯虎、呂叔湘等大師的學校啊，這絕對不是血統論，這是一種偉大精神的傳承。

蘇中的張昕校長堅守著自己的理想，呵護著蘇中的血脈和傳統，對抗一切世俗，他不合時宜，特立獨行，他把孩子當作是種子，把教育當作是農業。他總是埋頭勞作，揮汗如雨。但他絕不是空頭理想主義者，他是一個現實實現主義者，他一步一個腳印完成了他的所思所想，他把他心目中的理想主義教育做到了極致。

他雖然悲壯，但絕不悲慘。

悲壯和悲慘不同。悲壯者，如同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悲愴，猛烈撞擊著人心，但到最后，你一定沒有眼淚，充溢內心的是澄澈清明，是怒發沖冠、是赴湯蹈火的壯志豪情。悲慘者，則如阿炳的二泉映月，凄凄慘慘戚戚，陰冷滲透進心靈，進而就是骨髓，你淚流滿面，充滿內心的是絕望，是死灰，是枯草，是時不我與的黑暗和沉重。

真的，這就是我們的現實，好壞并存。世界就是這樣，一類人屬于喧嘩，一類人注定屬于不朽?？傆羞@么兩類人，走在我們的前方，喧嘩的一方，人潮人海，萬丈紅塵；孤寂的一方，踽踽獨行，一個人就是一個隊伍！

魯迅說：“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p>

就讓我們都做野草吧，被地火和熔巖燒盡，并且無可朽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