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教育哲學是教育思想的形而上學,也是教育實踐的行而上學。在各種教育口號、概念、理論滿天飛的時代,教育哲學會幫助教師澄清教育的價值觀念,反思自己的價值立場,最終尋找到適合自己的教育觀和方法論,成為一個理性的教育者。從本期起,本刊將陸續刊發華東師范大學博士生導師劉良華教授的“西方教育哲人”系列文章,回到原典,汲取“行而上學”的力量。
柏拉圖(Plato,公元前427~347)設計了他的“理想國”。在討論教育問題時,他嚴格區分精英教育和大眾教育。柏拉圖對精英教育和大眾教育的區分構成了古典政治哲學和古典教育哲學的標志性事件。自此以后,有關古典政治哲學或古典教育哲學的討論,皆以區分精英教育與大眾教育為其關鍵前提。
精英教育:理性教育及其對激情的控制
在柏拉圖那里,精英教育的重點是用理性克制人的激情和欲望。為了訓練人的理性,柏拉圖設計了“七藝”的課程和“產婆術”的教學方法。
1.理性對激情的控制
柏拉圖認為人有“三成”“四德”。在《理想國》中,柏拉圖先將人的靈魂分為三個成分:理性(reason)、激情(spirit)和欲望(appetite)。三者之中,理性的地位最高,激情其次,欲望最低級。 理性是“用以推理思考的”。欲望是“用以感覺愛、餓、渴等物欲之騷動的,可以稱之為心靈的無理性部分或欲望部分,亦即種種滿足和快樂的伙伴”。 激情表面上接近欲望,但實際上,激情“它是非常寧愿站在理性一邊的”,“它是理智的天然輔助者”(但可能被教育所敗壞)。
在理性、激情和欲望三者之中,理性的地位最高,欲望的地位最低。激情是人的本能,但它需要通過教育而得到克制或改造,使之偏向理性的一邊。后來,柏拉圖又將靈魂的三個成分統稱為“欲望”,并由三種不同的欲望將人類分為三種類型:愛利者(愛錢)、愛勝者(愛名譽)和愛智者(愛學習)。他認為,愛智者最快樂,愛勝者比較快樂,愛利者最不快樂。
與靈魂的三個成分相應,人有“四德”。一是智慧。智慧與靈魂的理性相應,也有人理解為“實踐智慧”。 二是勇敢。勇敢與激情相對應。三是節制。節制與欲望相對應,是對欲望的克制。四是正義。做到了前三者,就顯示出正義。
2.“七藝”核心課程
為了教育“哲人王”,柏拉圖在“智者”重視的“三藝”(文法、修辭、辯證術)的基礎上增加了算術、幾何、天文、音樂等“四藝”,一起構成著名的“七藝”,專門用于“哲人王”的教育。“所有這些學科都不是經驗性的,不涉及觀察實驗。研究的途徑只是純理智,不涉及感官。他們不是用來讓哲學王日后治理城邦時具體應用的,而是要使靈魂從信念(belief)轉向思想(thought),最終從洞穴中解脫。”
為了教育“護衛者”,柏拉圖強調音樂教育和身體教育。“這種教育就是用體操來訓練身體,用音樂來陶冶心靈。” 音樂教育和體育教育從兩個不同的方向“改造”人的靈魂。“專搞體育鍛煉的人往往變得過度粗暴,那些專搞音樂文藝的人又不免變得過度軟弱。” 為了防止護衛者(戰士、輔助者)由牧羊犬變成吃羊的豺狼,柏拉圖設計了“共產制”。“輔助者同吃同住,沒有私產,他們所共有的財產剛好滿足需要。輔助者不會遭受財產私有者的欲望與熱情的折磨。”孩子一出生就離開母親,由公共機構撫養。
3.“產婆術”與“反諷”式的教學方法
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坦言自己無知,只認為自己有引導青年人形成知識的談話技能。青年獲得知識不是由于老師從外部把知識放入他的靈魂,而是由于他的靈魂內部本身就有知識的潛能,老師只是通過談話術(問答法)引導青年把靈魂里原本就有的知識“回憶”出來。柏拉圖稱之為“產婆術”。
在柏拉圖那里,精英教育的導師是蘇格拉底式的“哲人”。教育的對象是格勞孔式的“潛在哲人”和色拉敘馬霍斯式的“智者”。教育的途徑采用“蘇格拉底方法”,主要包括兩條路徑:一是“產婆術”(也稱為“接生法”“問答法”),主要用來與青年人或潛在哲人對話。通過詢問對方意見的局限的方式將對方的觀點引向真理。二是“反諷法”,主要是用來對付那些自以為聰明的人。這種方法不是引向真理,而是直接從對方自認為的真理的地方開始發問,一直問到呈現出錯誤的結果達到自身的反諷。前者顯示為“討論”,后者顯示為“爭論”或“辯論”。
大眾教育
柏拉圖的《理想國》重點討論精英教育,《法律篇》討論的重點是大眾教育。柏拉圖的《法律篇》與其《理想國》似乎出現斷裂:《理想國》的主角是蘇格拉底,而在《法律篇》中,蘇格拉底消失了。這是蘇格拉底唯一不在場的對話。以柏拉圖和蘇格拉底的關系,這種改變非同小可。也因此有人認為《法律篇》“代表著蘇格拉底方式與柏拉圖方式之間的中斷,在本質上,柏拉圖方式是蘇格拉底方式的一種‘修正’”。 《理想國》言之鑿鑿地認為“把這些規矩訂成法律我認為是愚蠢的”, 而《法律篇》將法律問題作為核心主題。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聲言“美德即知識”,這種美德為哲人王所獨有,一般大眾不可企及。而在《法律篇》中,柏拉圖卻強調要“使聽眾聽從勸告,趨向美德” ,要培養大眾的“理性”,教導大眾有“美德”。《理想國》重視蘇格拉底式的“引導”和“產婆術”,而《法律篇》看重的是說服和強制。“在上蒼的保佑下,認真貫徹這些法律,將確保我們的社會幸福美好,要做到這一點,一部分要靠說服,另一部分要靠對那些不聽勸告的人實施強制性的法律。” 《法律篇》不再像《理想國》那樣高舉精英教育式的“哲學教育”的大旗,而主要關注大眾教育式的“基礎教育”。
但是,這些表面差異的背后隱含了《理想國》和《法律篇》之間內在的延續性和一致性。《法律篇》強調的是法律對大眾教育的意義,但這種大眾教育本身又需要接受精英(立法家)的指導。柏拉圖在《法律篇》中提出,“人類要么制定一部法律并依照法律規范自己的生活,要么過一種最野蠻的野獸般的生活。” 緊接著又說:“法律的制定屬于王權的專門技藝。” 也就是說,《法律篇》中的平民所服從的法律,正是由《理想國》中的精英所制定的。《理想國》提出的是一套精英教育方案,主張用理智而不是法律來訓練那些有天賦的精英;而《法律篇》設計的是平民教育方案,主張用法律來訓練那些資質平庸的人。柏拉圖的這個思路后來影響了盧梭。盧梭模仿柏拉圖,他在《愛彌兒》中提出他的精英教育方案(立法者的教育);同時他又在《社會契約論》中提出他的平民教育方案。
第一,“神話”的勸說教育。盡管柏拉圖批判以詩歌為載體的傳統神話,但柏拉圖意識到神話對大眾教育具有特別的功能。為了讓民眾獲得城邦統治所需要的美德,柏拉圖“編撰”了一些富有教育意義的神話故事(或比喻),用于向城邦大眾傳達和灌輸統治者的治國理念,從而塑造大眾的美德。不過,柏拉圖意識到“多神教”(諸神)的生活行為充滿非理性的混亂,他們相互嫉妒、仇斗、殺戮、亂倫,并無嚴正的道德規范。他主張以理性的“一神”代替“多神”。蘇格拉底自稱是新神的代言人,能向城邦民眾傳遞神的旨意。
第二,法律的強制教育。除了“神話”,柏拉圖更重視以“法律”為手段的“強制”。神話主要用來化民成俗。當民眾破壞風俗習慣時,法律的強制就成為重要的教育方法。“法律的意義就是幫助人們獲得政治美德。法律的功能就是教育。”
第三,啟用“智者”及其教學方法。柏拉圖認識到智者在城邦中扮演的角色,為此,他將“智者式”人物分為兩種,“只有兩部分人,有一部分肯定是在奉承,進行可恥的煽動;而另一部分則是優秀的,是在盡力謀求公民的靈魂完善,努力做到總是代表最優秀的人講話,無論聽眾是否歡迎”。 也就是說,一種是蘇格拉底一直批判的傳統的“智者”,另一種是柏拉圖理想國家建設中不可或缺的色拉敘馬霍斯式的人物。 “色拉敘馬霍斯方法”的實質是對修辭學(“真正的修辭學”或“附屬的修辭學”)的正確使用。具有這種修辭學技藝的“智者”,在蘇格拉底式哲人的指導下,可以擔當大眾教育的責任,成為“大眾的美德教師”。這種“大眾的美德教師”除了色拉敘馬霍斯式的智者,還包括經審查后的詩人。此時的智者和詩人在蘇格拉底式哲人的勸服和指導下,現已成為理想國家統治者的“左膀右臂”。
升級為“教育者”的色拉敘馬霍斯式的人物是理想國家統治者(哲人)和城邦公民之間的“聯絡者”。蘇格拉底式哲人“擅取所需”,看到其在教導民眾時的優異表現,將其納入麾下,使其成為城邦公民美德教育的人選。色拉敘馬霍斯式的人物在教育大眾美德的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是無可替代的,“在民眾面前,無論談論的是什么主題,修辭學家都要比其他手藝人更具有說服力。” 他們在民眾中的影響力和吸引力更是顯而易見的。“普羅泰戈拉吸引了他所經過的各個城邦的人,用奧菲斯一樣美妙的聲音迷惑他們,而人們也像是被符咒鎮住了似的跟著來到這里……” 這一類人經過蘇格拉底式哲人教導,他們已經成為“另類智者”。
本文主要參考柏拉圖《理想國》《柏拉圖全集》、余紀元《<理想國>講演錄》、劉宇《實踐智慧的概念史研究》、尼柯爾斯《蘇格拉底與政治共同體——<王制>義疏:一場古老的論爭》、張志揚《人文通識講演錄 哲學卷(二)》、布舒奇《<法義>導讀》、劉小楓、陳向明《美德可教嗎》等論著,因版面原因參考文獻格式略——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