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機心多素樸
當人類為急功近利付出若干沉重的代價后,返璞歸真將是必然,為人文者展示力量的時候并非遙不可及。或許,那個時候又會掀起新界的另一種時髦,又會惹得大批新時代的時尚者對影自憐。
不過,傳統至于今已有所消褪,不再有囊括宇宙之勢了。我國傳統歷來輕技藝之術,忽視科學,但至于今,科技卻大翻身,給傳統無情的嘲笑。不過,祖宗的根本是我們不可棄置不理的,傳統的人文是應該大加倡揚的。所謂一陰一陽之為道,人類的探索就是道的揭示過程。當我探索悠遠之思而不知疲憊時,也許神秘主義會是我的最后歸宿。
揭示道的過程,與做學問是相通的。我常給學生講,做學問要牢記三點。
其一,思維方式的新穎和材料的新穎。一些做學問的,常囿于就事論事,或被動挨打。事物的來龍去脈,往往是考據家考之不厭的對象,但多限于為考證而考證,沒有思想的揭示。又往往當人家打他時,才機械反應。我主張的思維方式是不僅要知道其一,還要知其然。
其二,問題提出的新穎獨特角度。比如,諸葛亮為何選中關羽守華容道?這就是問題的提出。答案可能是諸葛亮一石二鳥計策的完美運用。赤壁戰前,張飛已被諸葛亮折服,但在關羽眼中,諸葛亮仍是一介臥龍草農。華容道雖至關重要,但諸葛亮卻有兩難。若曹操就此完結,諸葛亮本人也許就會成為劉備的下一個目標。即使逃脫這個厄運,隨著曹操的敗死,三國鼎立的局勢將不復存在,東吳會吞并中原,進而占據蜀地,諸葛亮也難逃這一劫。關羽曾受曹操之恩,依其性格,必然賣不過曹操的人情。如安排關羽守華容道,曹操自然會生還,而借軍令狀,又可達到徹底折服關羽的目的。安排關羽守華容道,諸葛亮是決心要得三利的:一、折服關羽,非宰即鞭。二、保全自己。三、保持三國鼎立的局面。關羽在《三國演義》中,形象并不特別偉大。放走曹操,促成三國鼎立,一失;敗走麥城,受跘墜馬被俘而死,致使張飛鞭打部下,失去頭顱,二失;又因此累及劉備受火燒連營之失,致使其死于白帝城,三失。
其三,如何解決問題的大智慧。“大膽假設”后,就進入“小心求證”的階段,此確為不刊之論。蜀與魏、吳相比,明顯處于弱勢,諸葛亮采用的保全之策是以攻為守把戰火燒到人家的土地上,因此有六出祁山之舉,這樣,蜀境至少獲得了安寧。方法的運用得當與否,事關成敗。做學問,一定要“進得去,出得來”。進去了,方可尋覓;而燈火闌珊處的風景,只等待慧悟者,只掉書袋子,是沒大用的,唯得引經據典之資,徒弄陳跡而已。就像學畫魚一樣,入悟合一,時間的長短對學畫魚而言,并不太重要。喜歡與誠心,領悟與見識,方是生出玲瓏剔透的魚兒的關鍵。哪得泉水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入了其中,方游刃有余。
做學問,講究義理、考據、辭章。我想,義理是很重要的。我不太佩服一味搞考據之學的人,其學問多的是故事的復述,缺少的是哲學思考的穿透,擅長的是語言學的修辭功夫。所以我更佩服季羨林、饒宗頤、湯一介先生,他們的文化擔當和思想穿透性更讓我感動。
以自己學術寫作的有效期而言,我大約還剩二十年的寫作時間,充分利用好這二十年,分泌思想,去各地講學,到國外傳播中國思想,是我的最大人生追求。當耄耋至時,歸去來兮,我會回家鄉在青城山或峨眉山下定居,靜心完成多卷本著作。我曾在《藝術本體論》中說:彼岸的無限最終被此岸人靈的內在的無限所消解,生存的時間性和空間性被克服,生命的意義不在于生命的長度,而在于生活、生命意義的充盈,在于生命力的高漲迸發狀態。個人生命的機械延長也難達到永恒,與永恒生命力溝通的時刻恰恰是人生詩意化中那些忘我陶醉的瞬間。生命的永恒,在有充盈之處。
至今我仍作如是觀!
學術長生命短
做學問首先是路子要正,就像練習書法,首先要“氣”正,這樣才不至于走偏鋒。我的立場既不是民族主義,也不是全盤西化的拿來主義,而是從一種全球性的、人類的視角出發的“世界主義”。從生命體驗和文明變遷的角度出發追問藝術本體,從困擾人類生命心性的共同問題出發去研究西方哲學,在人類文化現狀和未來發展的坐標軸上反思中國文化的地位。
從最初的《藝術本體論》(1985年)研究到近年出版的《發現東方》《文化戰略》《再中國化》,已經整整三十年了,應該說我始終都貫穿著從全球化視角出發的對人類命運和文化走向問題的思考這條主線。正因為這樣,每一次研究的問題盡量能夠站在時代的前沿,盡可能有新的方法視角。也正因為這樣,中國學者才能有自己獨立的形象和學術品格,才能在全球化的學術舞臺上不使自己的聲音被淹沒。
今天做學問要從幾個方面入手,套用古人的話就是“義理、考據、辭章”。義理主要是指哲學入思方面,辭章是指語言修辭運用方面,考據則是對考古學最新材料的運用和文獻學的根基。要把學問做“通”,打通現代與傳統的知識地層所必不可少的,往往學問做到一定階段,考據的重要意義才格外突顯出來。三個方面都做好,學問才能到達一定的境界。我在義理方面所做的工作,《藝術本體論》屬于本體論研究范疇,《后現代主義文化研究》和《二十世紀西方哲性詩學》進入西學方法論范疇,《中國鏡像——90年代文化研究》和《發現東方》是建立中國價值論范疇的。考據方面,主要是得益于在國外多年研究孔子和老子思想的三部書《老子之思》《孔子之仁》《大學中庸解讀》,運用了很多考據學的方法和資料,考據學研究是更加透徹的先秦中國思想的必需前提。在辭章方面,一是要注意自己表達方面的流暢和氣勢,另一方面要格外注意提問和回答的藝術。怎樣在提問中敏銳地抓住對方的要害,在回答中善于將對方的鋒芒用聰明的語言化解開,在說話的時候做到圓滿而力避別人的攻訐,需要很高的技巧,需要鍛煉。
細讀也是一種做學問的重要方式,但我主張在讀西哲的時候,主要應該注意的是每一位思想家的思想脈絡——各自解決了什么問題,如果把人類思想的進展比做一個環環相扣的鏈條,要明白他們是屬于其中的哪個環節,他們用了怎樣的方法去試圖打開這個鏈條上的結。或者換一種說法,就是在讀書的時候,自己要先有問題意識,帶著你的問題去發現答案。
讀國學應以先秦原始儒家為主。現象學的懸擱是不錯的讀書方法,“懸擱”就是要將所有一切闡釋的歷史都放在旁邊,直接面對著作本身。用你自己的心靈去理解古人,用你自己的頭腦去和古人對話,用你自己的眼光發現自己要尋覓的東西。直接讀原著,一遍讀不懂,可以讀五遍,實在有字句理解上的困難,再去找工具書幫助。盡量少看一些他人的闡釋,他人的闡釋很有可能引入歧途,鞏固錯誤!
不論讀國學或者西學,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能停滯在語言表面。道家講“得意忘言”“君之所得者,糟粕而已”——將語言當作思想留下的糟粕,都是要人善于發現文字背后的東西。文字一旦寫出來就成了凝滯的,但寫作者的思想是像風和水一樣流動,誰是抓不住斬不斷的,文字只是他思想所及之處掀起的一道波紋。
大家都說讀書要“入乎其內,出乎其外”,但是“入”是怎樣入,“出”又是怎樣“出”?這“入”既要人澄明心境,又要帶了個人的見地。只是很多人讀書時對著前人的諸多高論,先就沒有了發一己之見的勇氣,因此個人的“氣”是很重要的一點。用問題視角去讀書可謂“出”,是在“入”的同時,時時要抱著“出”的心態,盡量準確理解作者的本義當然重要,但有一個前提是要保持充分的自我意識,帶著自己的問題思入其中。無論出入,關鍵是要有一個高度自覺的,有對話意識的主體。
做學問沒有古尊今卑之分,也沒有先人圣賢后人平庸之說。我認為“黃泉路上無老少,學問途中無先后”。做學問貴在“悟”,苦讀數載,卻往往是一念之間的開悟能將人引領到一個融會貫通的新境界,突然醒悟了求學之道。有人皓首窮經也許都等不來這種靈光閃現,有人尚在少年也許卻早已經心得頗深,這種對比之間想來竟是有些殘酷的,就像人的性命無常,從來不肯因為年齡長幼去寬赦那些命運中早就注定的東西一樣,做學問對一個人究竟是悲劇還是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