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博雅的含義包括博洽多聞和人格高雅。我們可以引用列奧·施特勞斯的一句話來闡明博雅教育的根本:“自由教育是在文化之中或朝向文化的教育,它的成品是一個有文化的人(a cultured human being)。”博雅教育強調人文精神,是對心靈進行培育的教育,同時也重視科學素養的提升;博雅教育強調教給學生“在任何時代、任何變遷下,最基本、最不會變的東西”,在于“聆聽最偉大的心智之間的對話”。博雅教育與人的生活方式密切相關。一個倡導博雅教育的人,他的生活本身就一定帶有博雅之風。
時代呼喚博雅教育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面前有著各樣事物,人們面前一無所有;人們正在直登天堂,人們正在直下地獄。”這段話出自狄更斯的小說《雙城記》,是作者對工業化進程中社會狀況的一段描述。如今中國正經歷工業化的陣痛,在這“最好的時代”和“希望之春”,我們不時能體會到失望和焦慮。在這樣的時代狀況下,聲稱能改變命運的知識和許諾給人生以幸福的教育備受關注。
也許是歷史的必然,也許是對現實的反抗,越是急劇變革的時代有識之士越積極呼吁重建精神家園,汲取先民的智慧,接續斷裂的文化傳統。在當下的中國,這種文化精神狀況反映在教育上,就是隨著現代化、工業化所要求的專業分工的愈演愈烈,博雅教育的呼聲也隨之高漲。查詢“中國知網”會發現這樣一組數據:2015(12)、2014(27)、2013 (26)、2012(20)、2011(18)、2010(20)、2009(13)、2008(14)、2007(12)、2006(2)、2005(4)、2004(4)、1997(2)、1996(1)、1995(1),這是筆者采取主題檢索“博雅教育”得到的結果——前面是年份,括號內是論文篇數。顯然,進入21世紀之后,學界對于博雅教育的關注程度陡然上升。如果說這還僅僅是從理論研究層面考察的話,那么現實中的兩個標志性事件則更能說明博雅教育的熱度:其一是北京大學中文系啟動博雅清談活動,其二是中山大學成立博雅學院。
北大中文系的博雅清談于2008年10月30日舉辦首次活動,“燕園故事”的主題吸引了眾多退休老教授,嚴家炎、謝冕、樂黛云等名家悉數到場。活動過后,孔慶東在其博客中寫道:“今天這個會,久違了的一種感覺。坐在這里,馬上回到了那個學生年代。”至于博雅清談的目的,時任北大中文系主任陳平原是這樣解釋的:“只希望創造一個相對寬松的學術環境,讓同事有興趣、有心情坐下來,不計功利地暢談學問、探索真理——既超越柴米油鹽,也超越論文和課題。”
北京大學的博雅清談幾乎獲得了一邊倒的稱許,與之相比,2009年中山大學創立博雅學院則頻遭物議。“少而精”的課程、培養“無專業精英”、學習拉丁文古希臘語、院長甘陽,一看這些“關鍵詞”就能引發人們的無限遐想。博雅學院對外有“學生的人生榜樣不是億萬富翁,而是學富五車的大思想家、大學問家”的宣言,公眾的評論多認為其定位“高端冷艷”,不禁為畢業生的就業憂心忡忡。中山大學的袁偉時先生為此告誡人們提防“偽通識教育”,而同為中山大學教授的任劍濤更在一次講座中將博雅學院的設立稱為“笑話”。
點贊也罷,吐槽也罷,似乎都只是針對博雅教育的不同理解和實施方案,至于博雅教育本身,似乎被一致認為是好東西,必須頂禮膜拜。行文至此,想起前幾天看到的一則消息:北京大學將于今年啟動“博雅人才培養計劃”。獲得“博雅人才培養計劃”招生認定資格的考生,在高考錄取時最高可獲降至當地本科一批控制分數線錄取的優惠政策。雖然這個計劃更像是“自主招生”或者“中學校長實名推薦制”的翻版,但是因假“博雅人才”之名,想必也會讓知識界和廣大學子精神一振。
博雅教育與博雅教師
按理說,美國學生受市場經濟和物質主義的影響比中國學生要深,但是,在美國的大學里我們卻能看到心無旁騖醉心學術的學生,他們對知識和真理的不懈追求完勝以刻苦著稱的中國學生。在哈佛大學、芝加哥大學這些博雅教育的重鎮,學生對學術的尊重,對教師的崇拜促使我們不得不思考,博雅教育的成功推行到底受何種因素的影響。臺灣史學家黃進興在《哈佛瑣記》一書中記錄了他當年留學哈佛的經歷和感受,其中有兩段關于《正義論》作者羅爾斯授課情景的描寫十分傳神,從中或許可以找到關于博雅教育的蛛絲馬跡:
“波士頓初秋的下午,夕陽斜照,有點暖意,最適合聽哲學講演……羅爾斯講到緊要處,適巧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照在他的身上,頓時萬丈光芒,襯托出一幅圣者圖,十分炫眼。”
“學期結束,羅爾斯教授講完最后一堂課,謙稱課堂所談全屬個人偏見,希望大家能做獨立思考,自己下斷語。語畢,走下講臺。全部學生立即鼓掌,向他致謝。羅爾斯教授本來就有點內向害羞,頻頻揮手,快步走出講堂。可是在他走出后許久,掌聲依然不衰,冬天拍手是件苦差事,我的雙手又紅又痛,問了旁邊的美國同學到底還要拍多久,他回答說:‘讓羅爾斯教授在遙遠的地方還可以聽到為止。’”
上世紀70年代,黃進興先生懷著前往“西方取經”的宏愿到哈佛求學,時值哈佛名師云集,哲學有羅爾斯(John Rawls)、心理學有科爾伯格(Lawrence Kohlberg)、社會學有貝爾(Daniel Bell)、思想史有史華慈(Benjamin Schwartz),正可謂“百家齊鳴,交織成一部波瀾壯闊的交響曲”。春風化雨,潤物無聲。一個人身臨其境,親炙于學術名師,自然可以繼承流風余韻,于渾然不覺中受到熏染。從這個意義上說,博雅教育除了嚴格的選拔制度和環境設置,關鍵在于教師。
2004年11月首屆開放時代論壇在廣州南沙舉辦,其主題為“大學改革與通識教育”。在那次論壇上,中山大學的陳春生教授講了一段很有見地的話:“通識教育應該做的事情,是教學內容的變更還是教育方法的改善?是不是找一些其實很蠢的老師,上一些看來很廣博的課程,學生就會變得博雅?這個是要想一想的。一提通識教育,就老是在課程設置上折騰,其實這不一定是關鍵所在。如果不是像上政治課那樣,200個人一個班,而是20個人、30個人(甚至更少)一個班,因材施教,互動式教學,有討論,有比較多的閱讀,有好的(就是在學問上有‘通識’)老師,用比較多的可以讓人的頭腦變得比較聰明的辦法來教學,不管上什么課程,學生都會變得有‘通識’一些。”通過黃進興先生的親身經歷和陳春生教授的論述,我們基本上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在博雅教育的實踐上,教師乃是關鍵之一。“古之學者必有師”,不管傳授知識還是陶冶性情,“經師”“人師”都是不可或缺的。
此處我們不妨再舉一例,是有關弘一法師李叔同先生做教師時的故事。豐子愷當年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預科學習,他回憶當時的情景寫道:“我們上音樂課時,覺得比其他一切課更嚴肅。同時對于音樂教師李叔同先生,比對其他教師更敬仰。”豐子愷斷言,李叔同先生使人真心折服的主要原因是其人格魅力,而他的人格值得學生崇敬的有兩點:第一點是凡事認真,第二點是多才多藝。
弘一法師多才多藝自不必說,他于作曲、作畫、作文、吟詩、填詞、書法、金石、戲劇無所不精,可謂一通百通。單就認真這一點來說,可以從下面的記述略見一斑:
搖過預備鈴,我們走向音樂教室(這教室四面臨空,獨立在花園里,好比一個溫室)。推進門去,先吃一驚: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講臺上。以為先生還沒有到而嘴里隨便唱著、喊著或笑著、罵著而推進門來的同學,吃驚更是不小。他們的唱聲、喊聲、笑聲、罵聲以門檻為界限而忽然消滅。接著是低著頭,紅著臉,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仰起頭來看看,看見李先生高而瘦削的上半身穿著整潔的黑布馬褂,露出在講桌上,寬廣得可以走馬的前額,細長的鳳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嚴的表情。扁平而闊的嘴唇兩端備有深渦,顯示和愛的表情。這副相貌,用“溫而厲”三字來描寫,大概差不多了。講桌上放著點名簿、講義,以及他的教課筆記簿、粉筆。鋼琴衣解開著,琴蓋開著,譜表擺著,琴頭上又放著一只時表,閃閃的金光直射到我們的眼中。黑板(是上下兩塊可以推動的)上早已清楚地寫好本課內所應寫的東西(兩塊都寫好,上塊蓋著下塊,用下塊時把上塊推開)。在這樣布置的講臺上,李先生端坐著,坐到上課鈴響出(后來我們知道他這脾氣,上音樂課必早到。故上課鈴響時,同學早已到齊),他站起身來,深深地一鞠躬,課就算開始了。這樣地上課,空氣嚴肅得很。
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再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十分像樣。豐子愷說他“好比全能的優伶”:扮老生像老生,扮小生像小生……這都是“認真”的原故。有這樣認真和多才多藝的老師,博雅教育想必事半功倍。
博雅教育與博雅人生
博雅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通識教育、自由教育(liberal education)、普通教育、文雅教育(general education),這些概念的內涵或許有區別,但其旨趣大體相同。如果不過分糾結于概念的差異,那么我們可以引用列奧·施特勞斯的一句話來闡明博雅教育的根本:“自由教育是在文化之中或朝向文化的教育,它的成品是一個有文化的人(a cultured human being)。”
我們或許不能確切給出一個博雅教育的標準范式,但是卻可以清楚地知道哪些做法與博雅教育相悖。例如,從目標上來說,博雅教育不是培養專家、技術人才或者匠人的教育;從教育的方式上看,博雅教育拒斥教條式的灌輸,主張“內心的敞亮”和平等對話;從教育的效果來看,思想不通達、不自由,“執于一端”,使人“鄙賤”“卑陋”的教育都是博雅教育所反對的。但是,博雅教育又不僅僅是理科生學點文學藝術、文科生懂點科學那么簡單的事,博雅教育也絕不等于“小資教育”。從積極方面來看,博雅教育強調人文精神,是對心靈進行培育的教育,同時也重視科學素養的提升;博雅教育強調教給學生“在任何時代、任何變遷下,最基本、最不會變的東西”,在于“聆聽最偉大的心智之間的對話”,但是它并不意味著保守與執著。
在中文語境下,博雅的含義包括博洽多聞和人格高雅。依照這樣的理解,源自西洋的博雅教育理念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也能獲得共鳴。儒家教育一方面要求君子“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禮記·中庸》),有強烈的知識追求;另一方面則主張“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倡導“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陽貨》),重視君子人格、圣人氣象的涵養。有學者指出,被稱為明代第一博雅君子的楊慎就符合這一標準,他是正德年間的狀元,多才多藝,詩詞歌賦、書法繪畫樣樣精通。同時,他還是一個品格高尚,直言敢諫的氣節之士。尤為重要的是,他還風流瀟灑,在歷史上留下許多佳話。1903年王國維在《教育世界》發表了《論教育之宗旨》一文,其文曰:“教育之宗旨何在?在使人為完全之人物而已。何謂完全之人物?謂人之能力無不發達且調和是也。”這一主張與博雅教育的追求暗合。而陳寅恪先生寫在王國維紀念碑銘中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為天下士人所推崇,認為與博雅教育的價值追求高度契合。在雅斯貝爾斯的《什么是教育》一書中,蘇格拉底和孔子是最為其稱道的教育家,“軸心時代”的兩位先哲一東一西交相輝映,以對話方式和完美人格共同詮釋了博雅教育的深意。正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東西方教育在理念上息息相通,兩者對自由和博雅的追求高度一致。
實踐推動者普遍認為,博雅教育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特別重視師生交往。香港嶺南大學校長陳坤耀認為,博雅教育有三個特點:小,這種教育模式下的學校,學生最多不超過3000人;住,理想狀態下,95%以上的學生都應住校,至少不能少于80%;融通,強調學生多元化背景、跨學科學習、學生與教師及同學間的交流。曾任復旦大學、諾丁漢大學校長的楊福家教授認為,博雅教育有五個要素,第一要博,要有廣博知識,文理相通,文理相結合;第二要雅,表現為做人第一,學問第二;第三,第一課堂以小班課為主;第四,要有豐富的第二課堂;第五,育人第一。
可以說,博雅教育與人的生活方式密切相關,或者說與教育參與者的人生密切相關。一個倡導博雅教育的人,他的生活本身就一定帶有博雅之風。亞里士多德說:“我們全部生活的目的應是操持閑暇”,閑暇應有“內在的愉悅與快樂和人生的幸福境界”。施特勞斯親身實踐著他主張的博雅教育,他絕大部分時間都在研讀圣賢之作,與偉大心靈對話是他生活的核心。在中國古代,魏晉名士“暢談玄理的風氣”大致與這種價值追求和精神特質相近。而西學東漸以來,在歐風美雨的沐浴下,政治民主、學術自由、精神解放的元素又被加入到博雅教育之中。而然,古今博雅教育的共同點始終是不計功利的精神追求。大學通識教育離不開融洽的師生關系、美麗的校園環境、活躍的文化生活,正是這個緣故。從這個意義上說,北大中文系的博雅清談無疑是博雅教育的一種實踐方式,是對科學主義、實用主義、功利主義的一種抗拒姿態。
最后,讓我們以施特勞斯在《什么是自由教育》中的一段話結束本文:
“作為與最偉大心靈們的不斷交流,自由教育是一種在最高形式的溫順(modesty)中的鍛煉——雖不能說這溫順就是謙卑 (humility)。……自由教育是從庸俗中解放出來。古希臘人關于庸俗有一個絕妙的詞:他們稱之為apeirokalia,形容缺乏對美好事物的經歷。而自由教育將贈予我們對美好事物的經歷。”
作者系中央司法警官學院教授,教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