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對好書的界定,有兩大標準。
一是,有思想的底色。對所寫的內容,作者需想明白,有自己內在的思考邏輯,且能于習以為常處,有一己的發現、反思與批判。
二是,寫得好看。能把無論多艱澀的思想、多微妙的情感,以流暢的筆觸娓娓道來,猶如濃淡相宜之茶,香味淡淡,余韻裊裊。
有時候,一本書就像一扇窗戶,一經打開,可眺望到無數迷人的風景。《閱讀生物學札記》(鄭也夫 著/中國青年出版社,2004年版)就是這樣一本書。
一
已記不清是在什么情形下淘到此書的。只記得六七年前我讀此書時,如癡如醉,一讀再讀,欲罷不能,不管到哪兒,都帶著此書,有一種熱戀般的感覺:剛分手,又想見面。
此書的孕育、誕生,見證了鄭也夫旺盛的閱讀力和原創力。1997年,身為社會學教授的鄭也夫老師開始閱讀生物學著作,且一口氣讀了30本。要知道,這一年,鄭老師已47歲——這樣的年齡,有這種閱讀激情,罕見矣。讀到50本時,鄭老師萌發了“去班門弄斧一番”的愿意。1999年,鄭老師到北大生物學系做了一次演講。“班門弄斧”的愿意實現了,但之后的愿望卻遲遲未能實現:促進社會學界與生物學界的交往。2001年,鄭老師在《書摘》開設書評專欄,先后寫了15篇書評,推薦最令他激動的生物學著作。書評寫了一半,鄭老師“又膨脹起一個新的欲望:為研究生講一門課:生物學對社會科學的啟示”。2002年9月,課程如愿開張,第三次上課時,教室爆滿,之后不得不更換教室。此書的內容,大部分源于書評,小部分源于課程錄音。
從閱讀、講演、寫書評、開設課程,到最終擺在我們面前的這一本書,在長達7年多的時間里,鄭老師被生物學著作磁鐵般緊緊吸引住。如果鄭老師閱讀的目的,僅僅出于借鑒生物學的思想,打破生物學和社會科學的壁壘,則可能難有經久不衰的美妙體驗,反而會是苦差。在此書開篇《閱讀生物學的意義》的結尾處,我找到了鄭老師的動力源:“生物學的思想趣味無窮,閱讀生物學根本不是工作,而是一種智力上的享受。”
同樣,讀此書,也是一種“智力上的享受”。書中每篇文章,時有鄭老師自己的思想涌出。閱讀的時候,我驚喜不斷。一條條劃線,蕩漾著我精神的共鳴、思想的激蕩,且不時敲碎我的成見。此書之精妙,遠超越我的好書標準。
我對好書的界定,有兩大標準。
一是,有思想的底色。對所寫的內容,作者需想明白,有自己內在的思考邏輯,且能于習以為常處,有一己的發現、反思與批判。
二是,寫得好看。能把無論多艱澀的思想、多微妙的情感,以流暢的筆觸娓娓道來,猶如濃淡相宜之茶,香味淡淡,余韻裊裊。
不僅此書,鄭老師所有的書,皆文理兼勝,且個性十足,其思想和文化的原創力,絕非只會當搬運工的蹩腳學者可望其項背。
二
檢閱我近十年的閱讀史,不能不提此書,它既點燃了我的閱讀激情,又讓我按圖索驥,搜尋了一大堆書來讀。
先是鄭也夫先生的所有作品:《信任論》《走出囚徒困境》《知識分子研究》《語境子》《沙葬》《后物欲時代的來臨》……隨著閱讀的深入,各種不同的閱讀體驗交叉出現:像跟隱秘的高手過招,在切磋中偷師;又像老朋友會面,不經意的胡吹神侃中,時有思想的靈光碎璧擊中我;還像在大學課堂上,老師把思想的種子播灑在我的心田。
接著是生物學著作。我先后啃讀了《槍炮、病菌和鋼鐵》(戴蒙德·賈雷德著)、《物種起源》(達爾文著)、《自私的基因》(道金斯·理查德著)等書。我發現鄭老師尤其喜歡美國威爾遜·愛德華的作品,愛屋及烏,我暗下決心,計劃讀完威爾遜·愛德華的所有作品。沒想到,上網購買,居然一本也買不到。我不甘心,按照《閱讀生物學札記》附錄的參考書目所列的出版社,一一打電話詢問,還是無果。我突然想到,出版《人類的本性》一書的福建人民出版社,有一個朋友的朋友在那兒上班。我試著發短信給朋友,請他幫問問看。朋友很快回復說,此書早就絕版,不過他的朋友手上存有一冊。我興奮萬分,坐了兩個小時動車到福州取書。不到兩天,我就讀完此書,做了不少筆記。我一直舍不得還書。當朋友一催再催時,我情急之下,萌發了復制幾本收藏的沖動。我聯系北京同事,讓她幫我到數字印刷公司“印”了10冊。
然后是社會學著作和哲學著作。鄭老師的社會學研究,打破了我對社會學的刻板印象:數字化、理論化的枯燥研究。在2011年至2013年的近三年時間里,我閱讀了大量的社會學著作。當我讀完鄭老師特別推崇的費孝通先生的《鄉土中國》后,久久不能平靜。我買來這位思想巨子的所有作品,一讀再讀,并不斷介紹給身邊愛書的朋友。費先生的著作,在讓我慚愧自己的思想是多么偏狹、淺薄的同時,決定好好補上社會學這一課。我請教了幾位大學社會學教授,在他們的建議下,買來了英國著名社會學教授安東尼·吉登斯的《社會學》一書。此書大16開本,厚達近千頁,是國內各大學社會學系本科生較通用的教材。我每天清晨讀一小時,花了近一年時間,終于啃完此書。
哲學著作呢,這里特指李澤厚先生的作品。鄭老師的作品引用了不少李澤厚先生的觀點,尤其是《知識分子研究》一書。我從他的引述中,感覺到他對李先生由衷的敬佩。除了《美的歷程》《論語今讀》外,我之前并無系統讀過李先生的著作。待我買來幾本讀后,再也放不下,馬上收集了李先生所有的作品。機緣巧合,大約三四年前,我到李先生的家里專訪他。此后策劃出版了《李澤厚論教育·人生·美》《李澤厚話語》二書。去年四月,我至北大首次拜訪鄭老師,他不時詢問我一些有關李澤厚先生的情況,語氣里滿是敬意。
三
此書對我的教育寫作不無啟示,我的文字雖達不到鄭老師的高度:文理兼勝。但作為一個尺度,我默默努力著:不把問題徹底想明白,絕不開寫。
有意思的是,對于許多困惑我的教育問題,我常從此書中獲得思想資源,迸發寫作靈感。比如,幾年前,我常聽到一些小學校長、教師朋友的抱怨:學校的女教師太多了,不利管理,不利孩子的發展。我從此書中找到了隱藏于現象背后的生物學依據,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在《有性繁殖與婚配制度》一章,曾就異性雙方在生育問題上的不同特征做了詳細的介紹。從投入成本的多寡看,什么是雄性?什么是雌性?二者的定義是,雙方各拿出一部分東西參與生育,每次參與中誰拿出來的大誰就是雌性,誰拿出的小誰就是雄性。比如人類的卵子的個頭大概是單個精子的一百萬倍。可見在制造一個嬰兒中,雌性的付出大。從產出上看,就人類而言,雌性一生生育20次就是高限了。如此高產要求非常穩定的、健康的身體,并且不能有閃失,不能有間隔。當然,因為有多胞胎,子女的個數與生育次數不盡相同。世界上最高紀錄是一個女子每次生育均是三胞胎,共生69個。但是一般而言女性生育的數量與男性比,畢竟差遠了。男性最高紀錄高達867個,是摩洛哥一國王,他的兒子就有525個。從機會上看,假如兩個性伙伴都很冷酷,生育出一個孩子,都不愿意看管,那么如果真的犧牲了孩子,雄性吃虧較小,因為雄性的機會還很多。而雌性犧牲了一個,就犧牲了全部子女的幾分之一。從交配到生育,雌性的付出較大,所以“母親更難下狠心推卸產卵或產后哺育的責任”(戴蒙德語)。
由此,鄭老師從進化生物學中開拓思路:直到人類這里,還是雌性哺育后代負的責任更多一些,因為在生理特征上,人類有與動物一以貫之的因素。我則由此再往前一步:母愛是一種天性,尤其在孩子幼小的階段,母親對孩子的職責幾乎是一種本能,所以,在幼兒園以及小學的中低年級,全球的學校不約而同傾向于選擇女教師,正如有人所說“教育是母性的”。